66【六六】红药桥(下)
这是回西京后第三次去探望老夫,每次她也不说什么,亦不留吃一顿斋饭,只那儿坐上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这日也一样,秋水寺与老夫稍稍聊了几句,喝了一盏茶,便起身要走。她突然喊住,然脸上却有些许失神。
正疑惑她有何事,她却又摇摇头,兀自叹道:“算了,回去罢。”
一路走回来,正午的太阳很好,甚至让觉得有些燥热。明晃晃的阳光有些刺眼,下意识地转了转手指上的细戒,从德胜湖的桥上走过时,突然想起,此时江南的红药应当开了。
前脚刚进客栈房间,便有外用力敲着门。原以为是孙正林或是客栈伙计,然一拉开门,却见冷蓉脸色惨白地站门口,一脸的失魂落魄。
她这模样让吓了一跳。愣了愣,她却慌张道:“赵偱都快要回来了还能这儿坐得住?!”兴许是一口气跑来,说话还有些气喘,语气却急得很。
楼板上住客走动的声音和楼底下的嘈杂声嗡嗡嗡地往耳朵里灌,脑子一团糟,抓住她的肩膀大声问话,想要盖过周遭乱哄哄的各种声音。
她一把拽过,手心里全是冷汗:“不要问,——”她紧紧皱眉,手还抖,然又倏地松开,欲言又止。
“慌什么?!”的声音不知不觉便高了上去。从未见过气定神闲的冷蓉这般模样,到底——怎么了?
她蹲下来,突然哭了,话语断断续续:“听闻消息便想要找,打听到住这间客栈,知道西京等赵偱回来。也等……一直等,今天早上听说北征的军队已经回京的路上,便兴冲冲地去了一趟枢府,可是他们却说,赵偱已走了好些日子……上头压着没有报……说是等北征军回了京,再……”
抓着门框的手越握越紧,指尖都麻了。
一字一顿道:“方才说什么……”
她哭着道:“他要回来了,他的棺柩就要回京了……”
耳中的嗡嗡声不停,像是有千万只蜂耳边乱舞,心却越来越凉,越来越沉,便如吸饱了水的浓云,压得喘不过气,却又迟迟不下雨。
扶着门框站了会儿,毫无知觉地走到了楼梯口,脚下一空,便倏地滚了下去,一阵天旋地转后,周遭仿佛都安静了。蜷楼梯拐角处,身上的痛感渐渐明晰起来,原本没有出口的压抑像是突然寻到了裂缝,眼泪倾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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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也没有说,这世于而言,突然只剩下满目的空白。安安静静站它面前,却看不出任何内容。
但依旧会一丝不苟地换药,认认真真包扎摔伤的地方。伤口便是这样,碰到了会疼,疼过了便不意。没有摔断筋骨,不过是些许擦伤,更是没所谓。无知无觉地穿过漫长的街道,从客栈回赵府。
门锁上都已有了锈迹,用石砖砸开了它。一直忙着清扫整理,一刻也不想歇,也不觉得累。
陡然间,赵将军为国捐躯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北征大军回京的前一日,独自去了一家布店,扯了许多白布,一个布置了灵堂。
那天据说城门口无比拥挤,却都安安静静,无喧哗。北征军已送走了太多生命,前去迎接将士归来的群里,又有多少,是再也见不到自己要等的那个。
打开大门,迎他回家,正午的太阳就头顶。穿了一身缁衣,空荡荡的宽袖里有风灌进来。炽热的阳光打黑衣料子上,越来越暖和,越来越暖和,却打了个寒颤。
将前厅全部空出来,摆上了灵位。府里的植株都蓊郁,墙上地锦抽了绿芽,风一吹过,阳光便嫩叶上自跳动。
白布竟比这正午阳光还要刺目。
站前厅,低头看石砖低上的影子。它们总是不停移动,好像拥有自己的生命。
门外响起脚步声。没有抬头,过了一会儿视线中方出现一双黑靴。
“连永,他们快到了。”
抬起头看他一眼,也没有说话,慢慢走入了前厅。
孙正林跟身后进来,却又走来走去,很是不安的模样。平静地看着他,一时竟不知自己身何处,又做什么。猛然间喉头微梗,脑子快要被逼得炸开来。
曾以为埋心里的刺,时间久了,就会长进肉里面,最后消失殆尽。可如今动一动,不仅还里面,且一根根都戳得生疼。
到头来,千疮百孔,修补无果。
外面的阳光亮得让飘忽,好像奇谲的梦境中,有明亮到刺眼的光,有青翠欲滴的植株,却悄无声息。
这府里来来回回地走,却连一星半点的记忆都找不回来。
孙正林看看,说:“连永,难过说出来不行吗?”他的声音有些涩然,又说道:“怪他也好,怪自己怪其他的也好,这样将自己关起来,即便是他看到了也不忍心的。”
听到外面传来车马声。
孙正林咬牙低声道:“这般穷兵黩武,弃自己子民性命于不顾,到底是要到什么时候?!凡事也该有个度量!”
他撩袍大步走了出去,知是棺柩到了,鞋底板似是被抹了粘稠的浆糊,怎么也迈不动。
一时喘不过气。微微往后靠住了门框。
若这当真是梦境也好,醒后一切尚能重来。
突然回头,看到他从走廊那端走过来,脸上还带着笑意,可他却说:“连永看,今年西京的雪真大呀。”
猛然惊醒过来,他的将士们抬着棺柩已然进了府。
再看看走廊那端,空空荡荡,只有树影斑驳。
士兵们安置好灵柩,已府中忙了起来。林都尉快步走来,微微压着声音道:“夫,请不要太难过了。”
站原地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看向棺柩停放的位置,良久才回过神,声音出口却是沙哑的:“方才……说什么……”
他皱着眉,重复了一遍:“夫,请不要太难过了。”
下意识地微微抬了手,却倏地停了半空。迷茫地看着他,问道:“他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