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众人目光切切,就差开屏招展,引她垂青了。
而宁头儿此刻眉头轻皱,面前桌上摊开着舆图,正在等待更进一步的情报。
一时元禄匆匆进屋,送上密信。
“宿州分堂刚送来的。”
宁远舟接过来看了看,点头:“和下午从总堂飞鸽收到的消息一致——丹阳王亲信,游骑将军、平远军都统制周健,确已调派三千亲兵,准备对我们进行拦截。”
——两边相互印证,当是确有其事了。
众人都看向桌上地图。
元禄依旧有些难以置信:“朝廷的使团,丹阳王就敢直接出兵截杀?”
宁远舟道:“自然不会挑明了做,但装作热情接待或者护送的样子,随便在哪个山沟里动手,不留活口,最后栽到山匪流寇、或是朱衣卫报复上面,就差不多了。”
元禄愕然。
宁远舟思索着,继续说道:“按照畜生道之前探查的资料,周健是个好大喜功之人,十三,你去打探一下,最好现场确定他的兵力布置。”
于十三立刻起身:“我这就去。”
然而当于十三拉开房门走进院子里去牵马时,忽觉有哪里不对,倒退回来再看——果然不对!
负责使团护卫的天道众们,竟然赤裸着上身在刷马。
于十三不过片刻愕然,马上明白过来,含笑策马离去。
客栈房门再次打开,这次是如意和杨盈从屋里出来。
便听不知是谁一声轻咳,原本裸着上身心不在焉地刷着马的众人们立刻警醒过来,纷纷开始卖力展现自己。身量高的刻意牵马从如意身前走过,线条好的舀了水假装不经意地泼在身上,手臂肌肉结实的开始卖力地搬运重物。夕阳古朴的辉光照在他们年轻健康的古铜色肌肉上,饶是如意见多识广,也不由怔了一下。
杨盈毫无思想准备地走了出来,看到此情,更是直接“呀”地叫出声来,满脸通红的逃回房内嘭地关上了门。
如意皱了皱眉,目光一扫,便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身后追着一连串晶亮期待的眼睛。
宁远舟一行人也随即推门出来。元禄一脸迷茫,不解他们是在干嘛。宁远舟先是疑惑,随即便看到不远处如意回房的背影,和使团众人邀宠般盯着她的目光。瞬间便明白过来,脸色刷地沉了下去。
还未等他出声,钱昭就已经走上前去,冷冷地提醒:“都把衣服穿起来。”
丁辉讨好地商量:“钱头儿,别啊——”
可钱昭拿起马鞭就抽,使团众人这才仓皇逃跑,混乱地各自穿衣。
边穿还边不甘心地抗议:“凭什么啊,我们又不是跟宁头儿抢!他不愿意,我们愿意啊!”忍不住锤了锤自己的胸膛,敲得胸肌梆梆作响,“能进六道堂的,个个身体都是最棒的。”
钱昭眼都不抬,一言堵死:“别想了,她瞧不上你们。”
使团众人不服气:“这可不好说。那谁知道呢?”
钱昭一拍丁辉,眼神打量着他的脖颈,提醒:“跟着赵季的娄青强还记得吧?他是怎么死的,好像还是你告诉我的。”
丁辉突然脸色一变。肩膀下意识地绷紧。
使团众人疑惑地看着他。
钱昭一抬下巴,面无表情:“给们也讲讲吧。”
丁辉吞了口唾沫,喉咙发紧道:“娄青强在如意姑娘手下只走了一招,就——”他咔地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打了个寒战。
钱昭看向众人:“想在她面前出风头,可以掂量掂量自己的性命。”说着唇角便一扯,似是露出个幸灾乐祸的笑意,然而随即便再度绷紧,恢复成死人脸。
这简直比听到娄青强被人一招秒杀还要恐怖,侍卫们纷纷惊惧、僵直。
丁辉结结巴巴地指着他:“笑笑笑了……他居然笑了!”
钱昭走回宁远舟身边,一点头:“解决了。别生气,当兵三年,是个女人都赛貂蝉。何况你表妹还是个真貂蝉。”
宁远舟心中百般滋味难以言传,只道:“她不是我表妹。”
钱昭瞟他:“那你为什么不和她生孩子?”
宁远舟无语,只好转身离开。
然而绕了一大圈,到底还是来到如意门前,犹豫片刻,抬手敲了敲。
房门打开,如意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问道:“什么事?”
“外面那些侍卫……”宁远舟一时竟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卡了一卡,“有些不知分寸,你最好别放在心上。”
如意似有不解,目光无辜:“他们怎么不知分寸了?”
宁远舟莫非还能给她描述一下他们的居心,一时间心情颇有些难以言喻,只道:“……反正他们没恶意,只是想在你面前——”忽地察觉到如意唇角微勾,猛地意识到自己又被骗了,“你早看出来了?”
如意抿唇:“当然。白雀可以不会武功,但一定了解男人。公孔雀开屏这种事,我见得应该比你多一点——”她挑眉看向宁远舟,:“怎么,怕我瞧上他们,转头不要你了?”
宁远舟也镇定下来,不肯输阵:“你想多了。我是怕他们惹恼了你,你又动了杀心。现如今,肯跟着我去安国卖命的堂众可没几个了。”
两人含笑对视,眼中暗流涌动。
却是如意先收了笑,问道:“还有其他事吗?”
宁远舟点头,道:“想麻烦你这几天和殿下住一个房间。”
如意立刻会意,问:“有刺客?哪一边的?”
“丹阳王。”
如意道:“我需要悬铃和金丝雀。”
“已经在准备了。”
“丹阳王知不知——”
宁远舟摇头:“他不知道,我去安国营救的事,只有皇后和章崧知情。”
如意有些意外,打量了一下他,顿了顿,才道:“和你说话倒是省事。”
宁远舟道:“毕竟是同行。”
如意嗤笑:“朱衣卫可没你们六道堂有钱,随随便便就能拿几千金出来买命。”
宁远舟一哂,有些尴尬地解释:“是赵季贪得比较多而已。我们平时都是省着过日子,有时候连买马的钱都不够。上头的人,总是一边希望我们能飞天遁地,一边最好像神仙一样喝风饮露。”
如意有些意外:“你们也这样?我在朱衣卫那会儿,向上头要笔恤赏钱费的功夫,也比刺杀还烦。”
宁远舟心有戚戚地点头:“可不是吗?”
两人之间似乎突然就有了某种默契,一时间互相对视着。宁远舟恍然竟有种错觉——犹如揽镜自照一般,在彼此面前,他们心中谋算计划就仿佛摊开在眼前,一点即通。
宁远舟心念一动,忙道:“等于十三探完消息回来,要不要一起来商议一下怎么对付丹阳王的手下?”
如意诧异地看向他:“我?你们放心?”
宁远舟点头:“当然。我早就说过,你是同伴。”停顿一下,又解释,“我不是为了攻心市恩,这次对方的人不少,大家只有齐心协力,才能……”
如意抿唇一笑:“到时候叫我。”
她关上了门。
宁远舟不料如意突然关门,险些被门拍到脸上。
他无奈转身,却见远处使团众人正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偷偷转过身去,肩膀抖个不停。
他直言:“想笑就笑,别憋着。
笑声噗地溢出,拍上院墙,转眼间满院子都是哈哈哈的大笑声。
待笑声落下来,宁远舟才正色道:“笑我可以,但是对任姑娘,不得有半点不敬。”
便有个护卫大着胆子问起来,“宁头儿,丁辉说娄青强在任姑娘手下只走了一招就……是真的吗?
宁远舟点头:“动起手来,我未必是她对手。”
使团众面面相觑,纷纷收了笑,面色肃然地分头四散。
房间内,如意隔着窗子望见宁远舟和众侍卫的对话,嘴角不觉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
转过身时,她无意间望见桌上铜镜中倒映着的自己的表情,疑惑地走上前去,端起镜子仔细打量镜中的自己。她顺着镜中表情,抬手摸了摸自己唇边的笑纹。随即便重新恢复了往昔的冷漠。
入夜后,于十三终于回到客栈。
如意便也如约来到宁远舟的房间,和宁远舟一行四人一道商议应对策略。
油灯明亮平稳地燃烧着,众人围坐在桌边,看着桌上舆图。
“我混进了周健的府衙,他正好在和幕僚商议这事,说这次务必不能让我们走出涂山关。”于十三说着便指了指舆图上的“涂山关”,道:“就是这儿,这是使团的必经之路。”
涂山东西横枕在北上徐州的路上,只中央一座隘口可从中穿行,便是涂山关。是整条官道上最险峻狭隘之处。
元禄思索片刻,指了指一旁山脉,“那我们不走官道,绕山上的小道走呢?”
宁远舟摇头:“我们可以,但殿下的马车不行,而且我们还有十万两黄金的辎重,就算强行用小车推上去,动静不小,一样还是会被周健的人察觉。”
钱昭抬头问道:“硬闯?”
于十三摇头:“他单在涂山关就放了一千人,还有不少高手,直接硬闯,难。”
宁远舟看向一直沉默的如意,问道:“你怎么看?”
如意薄唇轻启,简简单单吐出个“杀”字。
众人同时一凛,看向如意。
如意却没有开玩笑,解释着:“擒贼先擒王,只要杀了周健,事起突然,他那守关的一千人就不足为惧。”
钱昭问出关键:“怎么杀?”
如意一抬下巴,目光精悍,言简意赅:“我去动手。你们要他几时死?”
于十三一脸迷醉地看向她,赞叹:“美人果然爽快。”
宁远舟却似有疑虑:“你内力恢复了几成?”
“一半吧。”
宁远舟立刻摇头:“不妥,周健是武探花出身,以你现在的功力去刺杀他,八成不能全身而退。”
如意却已是成竹在胸:“他成名已久,我之前也看过他的卷宗。我算过,最多废掉一条手臂,肯定能取了他的性命。”
众人都不由一怔,不知是吃惊她轻轻巧巧地视取一个武探花的性命如囊中取物,还是吃惊她轻轻巧巧就能说出“最多废掉一条手臂”。她不知疼的吗?
宁远舟却道:“就算周健死了,他的手下只要堵住涂山关,我们还是得硬闯。”
如意还想再争:“使团里的人功夫又不弱。”
宁远舟依旧不肯:“我还是怕折损太多。”
如意烦了,不满道:“你也太胆小了,做我们这一行的,赌上性命还不是每天都要做的事?”
“不是不可以赌,而是不能随意赌,我们必需把胜率算到最大。”宁远舟岔开话题,转而问道,“能说说你之前看过的周健卷宗吗,也正好和我们六道堂的做个对比。”
如意这才撂开刺杀计划,道:“只记得他四十余岁,性豪爽,好饮酒,平常从不独寝,不太通文墨,却很爱看话本故事,自称是前朝周都督的二十世孙。”
宁远舟眼光一闪,转向于十三,问道:“我需要再确定一次——周健确实不知道我们商队在护送公主?”
于十三点头:“应该不知道。我们一到这里就控制了驿丞,周健以为使团还没进宿州呢。他的幕僚还说,使团的护卫不过二十,只要杀了我们,十万两黄金,一半献给丹阳王,一半正好充作他们的军饷。”
宁远舟道:“我有个主意,咱们不如来个智取。”他取过纸笔,给众人讲解道,“现在我们在暗,周健在明——”
如意却站起身来,淡淡地道:“你们自己慢慢商量吧,这会儿杨盈该睡了,我该过去了。”
她开门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房门关上后,元禄有些忐忑,问道:“如意姐生气了?”
宁远舟丝毫不以为意,替她解释道:“她只是不习惯和这么多人一起商议,刺客多半都是独来独往的。”
钱昭瞟他:“你很了解她。”
宁远舟假装没听懂,提醒众人:“说正事吧。”
空气中颇有凉意。杨盈换上寝衣,这才兴冲冲地走到如意身边观摩。
如意正把一根吊着小铃铛的细绳挂在窗边,轻轻一拨,悬铃便叮当作响起来。确认无误后,才从窗上下来。
杨盈逗弄着笼子里的金丝雀,扭头问她:“悬铃吊着窗子上,有刺客碰到就会响,那金丝雀是做什么的?”
“金丝雀对毒烟比人更敏感,要是有人放毒,会叫起来。”
杨盈恍然,笑道:“真有趣。”便又眉眼晶亮地看着如意,“如意姐,你呆会儿喜欢睡外面还是里面——”
如意一指榻上,道:“我睡这里。”
杨盈失望,不满道:“我还以为我们可以一起躺着聊天呢,那儿多硬啊。”
如意检查着房间各处布置,头都不抬:“我在房梁上不吃不喝,呆过四天。”
杨盈笑嘻嘻地看着她:“挨饿还可以忍,可要是想上净房怎么办?真憋得住?”
如意瞟她一眼:“有刺客来杀你,你居然还有心思说笑。”
杨盈信心满满:“有远舟哥哥,还有你,我怕什么?”
如意审视地看着她:“你是第二回说这种话了。你很奇怪,之前胆子那么很小,现在胆子却很大。”
杨盈抬头,直看向如意,道:“远舟哥哥和你都把道理给我讲明白了,我要是再像以前那样,不就成了大伙儿的累赘了吗?再说这些天,我每天都能见到一大堆以前完全不认识的东西,每天都在学,忙起来,好像就没那么怕了。”她语气诚恳地向如意致歉,“如意姐对不起。前几天,我真是犯了糊涂,才下药害了你们,现在我想通了,我只有好好学,自己立起来,变成真正的礼王,才再也不会被别人利用……”
如意一哂,不以为然:“你一个长在深宫的小公主,下的药能有多厉害?也就是宁远舟他们对你太放心,才中了招。”
杨盈玩兴突起,一板脸,呵斥道:“大胆,孤不是公主,是礼王。”
如意不以为意,随口配合地向她请罪道:“妾有误,殿下恕罪。”
杨盈开心地扬起头,命令:“任女官,孤孤枕难眠,特令你入帷相伴。”
一听这语,如意眉毛一挑,索性上前指尖一勾杨盈的下巴。眸光含笑凝视着她,慢慢地俯身下去,声音媚惑至极:“殿下要奴怎么相伴啊?”
杨盈脸上腾地红透。不自觉地向后仰去。如意继续进逼,杨盈紧张地向后退去,终于被如意一把抱起。
如意语声魅惑轻柔:“对各国的使节,朱衣卫多半都会献上美女妖童试探查侦,你要是不想露馅,就得学会镇定应对。”
杨盈努力认真地仰头看向如意:“怎么个镇定法?”
如意将手放在杨盈的肩上,眼神身姿魅惑妖娆,言语却冰冷无波:“一,皱眉。二,身子不动。三,轻轻地说两个字——脏,滚。”
杨盈忙照样学,舌尖一弹:“脏,滚。”
如意后退一步,悲凄地坐倒在地。瞬间眼中便盈满泪水,她楚楚可怜地仰头望向杨盈,哀婉地乞求:“殿下恕罪!可奴真的是无处可去了,驿坊的上官令奴来服侍您,若是奴被赶出去,只怕就……”她眼中泪水滚落下来,牵住杨盈的衣袖,露出白皙脆弱的脖颈,“求殿下怜惜!”
杨盈不由自主被打动,但很快清醒过来,猛地抽出袖子:“无礼!来人啊,把这贱婢拉出去!”说完便忐忑地望向如意,“——这样对吗?”
如意抿唇一笑,瞬间便恢复了常态,点头:“还行,有点悟性。”
杨盈兴奋地几乎跳起来:“真的?”却随即便脸上一红,嚅嚅道:“可是、可是如意姐你刚才真的好……”她不知该如何形容,顿了一下才勉强找到个词“好漂亮啊,我的心蹦蹦地,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如意没答话,她只起身走向外间,继续去把金丝雀笼挂到该挂的地方。
杨盈却又追出来缠着她,“如意姐,你就告诉我嘛,你怎么会那么多东西啊?我要是有你一半本事就好了……”
如意看向她,语气平静:“我也是学的。学不好,就会死。你学不好,也是一样。”
杨盈挑眉道:“我才不怕呢,这些天我也看出来,你和远舟哥哥一样,嘴上说得厉害,其实就是想吓唬我……”
如意却忽地说道:“杨盈。”
杨盈一怔。
如意目光一如她的语调,平静又冰冷:“你记住,我、宁远舟、萧皇后、丹阳王,其实都是同一种人,真情实意这种东西,在我们身上,已经很早死光了。或许宁远舟在宫里做天道侍卫的时候,对你还有几分香火情。可那天如果你没醒悟,他真的会杀了你。就像现在我可以一边和你说笑,一边杀了你一样。”
杨盈骇然低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如意已经用匕首抵上了她的脖颈。
“别相信任何人,不管他对你有多好。”如意一字一句地告诉她,“永远不会背叛你的,只有你自己。这就是我教你的最重要的东西。记住了吗?”
杨盈如受雷击,怔怔点头。
如意这才收了匕首,走到榻上合衣躺下,闭目入睡。
房中再度安静下来,就连金丝雀也立在笼中横杆上,闭目入睡了。
杨盈独自坐在床上,盯着烛光和金丝雀,沉思了很久。
夜间她睡得并不很沉,却也没有做什么噩梦,外间天色一亮,她眼皮依旧有些沉,却也不至于挣脱不开睡意,揉着眼睛走出房间,便听元禄精神满满的嗓音:“殿下早——”语调随即便转为关切,“咦,殿下没休息好吗?”
杨盈飞快地看一眼身边的如意,只道,“嗯,昨天晚上有点择席。怎么大家还没收拾,什么时候出发?”
元禄道:“今天暂时先不走了,宁头儿让我们原地待命。”
杨盈一怔。
如意问道:“他去哪了?”
“他和十三哥去劝周健放我们过关啦。”
杨盈奇道:“周健不是丹阳王兄的人吗?他会听远舟哥——咳,宁东家的话?”
元禄挤挤眼,笑道:“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由得他不听。”
如意思索了片刻:“他想劫持周健?这就是你们昨天商量出来的法子?”
元禄笑着,目光望向远方:“比劫持更管用,如意姐你就安心等着吧。”
宿州营,将军军衙。
丹阳王亲信游击将军周健正在查看桌案上的地图。正如如意所说,他年纪约四十出头,是个体貌强壮,虽不太通文墨却以前朝儒将周都督的二十世孙自居,以文武兼备智勇双全为目标的中年将军。
自得到密令,要他中途截杀礼王车队,他便周密部署,始终关注着使团的行踪。
按他的推算,使团昨夜便该到宿州驿了,然而时至此刻却依旧未得到驿馆消息。
他不由疑惑道:“礼王的脚程怎么这么慢,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进宿州?张参军——”
他突觉不对,忙转过头来,却骇然发现宁远舟不知何时出现在他对面,正将将被打晕的张参军放在地上。
周健下意识地去按腰侧之剑。
却不料宁远舟对他一礼,自报家门:“六道堂前堂主宁远舟,奉丹阳王殿下之令,见过周将军。有些密事,不适合入第三人之耳,只能请张参军先休息一下了。”
周健惊疑未定:“宁远舟?”
宁远舟点头:“两年之前,我与将在沈国公府上有过一面之缘,不知将军可还记得?”
“记是记得,可你不是已经被——”
宁远舟一笑,遥遥向梧都方向礼敬道:“多亏殿下恩德,在下才能捡回一条性命。否则如今也不能与将军一样为殿下效力。”说着便送上一封书信,“此令可为佐证。”
周健将信将疑。打开书信,只见上面写着:“今遣宁远舟至汝处处置礼王事宜,此令。”
书信后面盖着鲜红的丹阳王大印。
周健仍不放心,道:“稍等,我需要核对印鉴。”
他走到案前,找出一封书信,貌似在对比两封信上的印鉴,实际却是为了让书信接近烛火。书信受热,纸面上渐渐浮现出几行字来。
周健假装无意地同宁远舟闲聊,“殿下派你过来的时候,是哪一日?”
宁远舟道:“二十七。”
周健迅速扫过那几行字中横排的第二个字,见是“可”字。又扫向竖排第七个字,却是个“信”字。
周健轻吁一口气,显然已放下心来,笑道:“宁大人见谅,休怪本官多疑。”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的书信,那信上字迹便渐渐消失了,“只是前些日子才收到王府的飞鸽令本官拦阻礼王,怎么现在又突然——”
宁远舟傲然打断他:“因为那会儿我还没有回到京城面见殿下。否则,怎么会容许那帮幕僚想出这么一个狗屁不通的主意?”
他走到地图前,貌似经意地扫过图上部署,面带讥讽,“直接动手?他们也不想想,礼王若是死在安国,章崧和皇后怎么会善罢甘休?章崧现在已经掌握了六道堂,只消在你出兵时带走几个人证,殿下就难逃杀弟叛国的大罪,到时候,”他停顿片刻,眉眼一抬看向周健,“只怕周将军您,也少不了问个凌迟的罪名。”
周健一惊,霎时间冷汗潸然。
宁远舟却又露出安抚之意,赞叹道:“好在将军素有令祖周郎之风,胆略审慎兼俱,只是准备在涂山关暗中伏击,这才没有铸成大错。”
这一句夸到了周健心坎儿里,他不由就对宁远舟生出些好感:“没错,我早就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不知宁大人有何妙计?”
宁远舟也不推辞:“我向殿下献了一策——不知大人是否听过前朝张将军以稻草人假扮自己,引敌军入营的旧事?”
张巡草人借箭,智取叛军的故事历来都为瓦肆茶坊的说书人所津津乐道,坊间有诸多话本流传。周健自然听过,闻言眼神一亮,已起了兴致,点头道:“当然知道。”
宁远舟微笑:“我的法子,就叫做李代桃僵。毕竟礼王之前从来没有出过宫,安国人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模样。所以,我就想组建一个假使团,只要让他们赶在真使团之前入晋,再和安人闹出点纠纷,死在在安国国内。这样一来,两国的和谈势必破裂,到时候兵荒马乱,谁还管真礼王在何处?圣上不得归国,大位就自然就归咱们殿下所有了。”
周健眼前一亮,拍手赞叹:“此计妙极!”却又担忧道,“只是使团规模不小,仓促之间,我只怕找不到这么多合适的人。”
宁远舟一摆手:“不劳将军忧心,我已经安排好之前六道堂的旧部了,不敢说天衣无缝,至少也像个七八成。”
周健狐疑:“当真?”
宁远舟笑道:“周将军若是不信,他们就在五十里外候命,呆会儿你再帮我掌掌眼。只是这件事情必需要快,而且务必保密——我让人在真使团的马匹上做了手脚,拖慢了他们的行程,但最多也只能绊住他们一天。”
周健凝眉思索了片刻,点头:“好,我这就让涂山关的驻军把拦马石都撤走,你们随时可以过关。”脑中灵光一闪,又道,“啊,等你们走后,我再派人推下山石堵住道路,这样就能再多拖使团几天!”
宁远舟大喜道:“周将军果然智计无双!”他打了响指,示意,“下来吧。”
蒙面的于十三便从梁上跃下。
周健竟是毫无察觉,不由大惊失色。但立刻便强作镇定,打量着于十三,“这是你的手下?身手还不赖嘛。”
宁远舟谦逊地一笑:“就是个跑腿的。”便吩咐于十三,“你回去通知大队人马即刻出发。我还要留在这里,和周将军商量些其他的事。”
于十三领命走出军衙,却忽觉背上寒毛倒竖,他心知有哪里不对。若无其事地走出几步之后,霍然转身。
身后却是空无一人。
他拍了拍脑袋,暗自狐疑。正要离开,却忽有一只手自背后拍上了他的肩头。于十三大惊失色,立刻拔剑跃开,做好了应敌准备,身后站着的却是如意。
于十三收起兵器。他自认论警惕敏锐,在六道堂中他也是第一流的人物,却丝毫没有发现如意潜伏在侧。不免有些惊讶:“美人儿!你什么时候来的?”
如意了不在意,“听殿下说你们来这儿劝周健,我就赶过来了。刚才我也藏在房梁上,就在你背后。”见于十三一脸震惊,转而又是沮丧,忙打住,“别叹气,我埋伏隐身的功夫是一等一的,连你们宁狐狸都没察觉,你发现不了我,再正常不过了。”
于十三垂头丧气地应了声,“哦。”
如意又道,“可我也没弄明白,密令上的王印,你们怎么弄到的?还有那些见热才现的密语。”
于十三这才又打起些精神,笑道:“边走边说吧。”
他们各自翻身上马,向着营地奔驰而去。
路上于十三便细细地说给如意听。
——原来昨晚于十三又去周健那儿走了一遭,偷到了丹阳王之前寄给周健的那封文书。
军衙里巡逻防备严密,对他而言却如出入无人之境。一路避开巡卫,直奔周健的密室而去。先前打探消息时,他便已摸清了内中布局。这次更是手到擒来。
有了文书上的印章,仿个一模一样的王印,对元禄来说根本就是小菜一碟。毕竟这位墨家出身的饿鬼道第一机关天才,闭着眼都能做出可以自己动的机关。仿个王印,不值一提。
但丹阳王同亲信传递密信所用的核对手段,当然不会只有一道可轻易仿制的王印。内中必然还有更难破解的密语和关窍。
宁远舟仔细检查了密信,闻到信上有奶味,便猜到丹阳王多半时用沾了奶的笔写的谜语。此类手段,他也算见多识广,凑近烛火一烤,信上果然便显出了字迹。
至于如何解读密语——早在收到总堂那边飞鸽传书时,宁远舟便料定丹阳王那边的使者并未走远。当即便派出孙朗,前去拿人。有周边地狱道提供情报,昨日夜里,孙朗便捉了个之前送信的信使,带回来。
钱昭仔细盘问一番,之后对着密语琢磨了半个时辰,就解开了密语上的关窍。
如意见过钱昭把脉开药,也见过他的功夫,一直以为他是使团里的大夫,兼任宁远舟的副手。闻言不由好奇,“钱昭还会解密语?”
于十三一笑:“嘿,他除了是张死人脸,看病开方、琴棋书画,坑蒙拐骗,什么都会一点!”说话间,两人已奔到驿站院外,如意勒缰减速,扭头又问道,“这个李代桃僵的主意,全是宁远舟想出来的?”
于十三得意洋洋:“当然,真使团摇身一变就成了假使团,姓周的还得恭恭敬敬送我们过关!怎么样,不赖吧?”
如意滚鞍下马。虽也觉着这计策巧妙,然而步骤不免太多。随便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就是白忙一场。远不如shā • rén来得干脆利落。
“不怎么样。明明杀了周健就能办到的事,你们偏要折腾出这么多麻烦事来。”
于十三追在她的身后,还想替宁远舟解释几句,“可那天你走后,老宁就算过了。就算杀了周健再闯关,我们也一定会折损二十人以上的人手。就算周健事后回过神来,我们到了徐州也就安全了。那边的刺史是章相的人,周健不敢过追过来。”
“可要是还没过徐州就识被了呢?
“老宁也算过了,可以改走天星峡的小路,那里他地势熟,不是山道,也不是周健的大本营,就算硬拼,大伙儿的死伤也会比硬闯涂山关小上不少。老宁是真把大伙儿当兄弟,我们中间任何一个人出事,他都不愿意。所以才宁肯智取,绝不硬来。”
他一口一个老宁,显然早已被宁远舟收得服服帖帖。如意淡淡一笑,“把手下当兄弟?市恩而已吧。”
于十三这一次却没有插科打诨,他突然站定,正色看向如意:“不是故意卖好,他是真把我们当兄弟。”
如意怔了一怔。不料有人、更不料会是于十三这样的浪子会认真相信,并且替……替一个心机深沉的间客头子作解释。她也是朱衣卫出身,她太清楚这一行究竟有多凶险诡谲。她不解——做他们这一行的,当真能对谁全心交付吗?
于十三却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道:“做咱们这一行的人,谁都不是傻子,谁真的会和我们同生共死,大家心里都门清。老宁是武功好智计高,可单凭这两点,他也坐不上堂主的位置。当年饿鬼道的火药库炸了,是他冲进火场,断了四根肋骨,才把五岁的元禄和一堆熏晕了的机关师从灰堆里扒拉出来;先帝中了宿国献来嫔妃的毒,天道老道主畏罪自杀,也是他临危请命,立了生死状,十天之内查出了真凶,这才保住了全道上下的性命。老宁能二十啷当就坐上堂主的高位,不单是宋老堂主的扶持,也是六个道的兄弟齐心协力,把他抬上去的。”
如意沉思了半晌,似是隐约明白了些什么,“所以你们几个肯跟他去安国救皇帝,也是因为这个?”
于十三点头:“自然。”却忽然又嬉皮笑脸起来,“不过,我们多半是捎带的,老宁其实是舍不得得美人儿你受伤。那天你一说你要去刺杀周健,他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
如意无语。不再理会他,转身大步走向院子里。
使团早已准备完毕,得到于十三的消息,立刻向着涂山关进发。
这一出李代桃僵之计着实巧妙,非宁远舟这般狡诈周密之人,决然想象不出。
但实际操作起来,却也有诸多困难。
马车上,如意仔细将宁远舟的计划说给杨盈听,杨盈听完便惊住,只觉得匪夷所思,“我明明是真的,还要扮成假的?”
“对。这样过关,损失最小,最安全。”
杨盈立时便紧张起来。虽说她本来就是个女扮男装的假皇子,此行的任务便包括要骗过安国君臣。但……他们这不是还没到安国吗,她还有时间仔细向如意学习。眼下却是要她以“真”乱“假”,当面就对人行骗。
想到这里,初出茅庐的礼王殿下舌头都开始打结:“可可可是……”
如意拍了拍她的手,淡定地安慰:“你不用害怕,你本来就是假扮的礼王,仓促之间有点破绽反而正常。到时候只要不说话,看宁远舟眼色行事就是。他特意留在军衙没回来,就是为了稳住周健。他得不断地跟周健说话,才能让他没功夫发现不对的地方。”
有宁远舟顶在前面,杨盈也只能强自镇定下来:“好。那杜大人呢,他是使团长史,万一他露馅了怎么办?”
杨盈心中暗想:比起“万一”,似乎更该问——以杜长史之古板方正,究竟得怎样才能让他不露馅啊!
通往涂山关的树林边,这个以真作假的使团缓缓停靠下来,接受游骑将军周健的验看。
周健在宁远舟的陪伴下便走边看,走到身形圆润白胖,表情却方正古板的杜长史面前时,游击将军停住脚步,扭头问宁远舟,“他就是使团长史?”
被如此轻佻对待,杜大人惊愕且不快,一眼瞪过去:“本官是四品尚书右丞,你不过是一游骑将军,竟敢在本官面前无礼!”
……也算是,预料之中。
宁远舟早有准备,立刻上前对周健低声耳语道:“他是真的,原本致休在家,我假传皇后旨意调他出来任长史,他还以为自己带的是真正的使团。”
周健恍然,悄悄向宁远舟比了个拇指,低声叹服:“半真半假,这样才能骗倒安人,高!”
他忙向杜大人行礼:“大人见谅,下官忙于军务,一时之间有失礼数。”
宁远舟也出言安抚:“杜大人,咱们行程紧急,您瞧在周将军忙着安排的份上,就宽宏一二吧。”便将周健从杜长史跟前引开,“将军这边请。”
杜大人只得不快让开。
周健看着仪仗整备,人员齐全的使团队伍,点头赞叹道:“不愧是宁大人,不愧是六道堂,这么快就能整治出这么像模像样的一个假使团,连我都差点被骗倒。”
宁远舟谦逊地笑着:“仓促之间找来的人,还是不够好。侍卫瘦的瘦,瘸的瘸,老的老,小的小。”他引着周健依次从高高瘦瘦的于十三、故意站不直的孙朗、粘了半白胡子的钱昭和多少有些ru臭未干的元禄面前走过,最后来到杨盈的面前,“还有这个礼王,也不太像样。”
如意悄悄向杨盈使了个眼色,杨盈忙紧张地对周健笑了笑。
周健打量杨盈,点头:“是还差了点。只能辛苦宁大人路上再好好调教了。”
宁远舟看了看天色,笑问道:“时辰不早,得出发了。关口那边,周将军安排得怎么样?”
周将军拍拍胸口,豪迈道:“放心,我亲自送你们过关,保证除了我,谁也见不着你们的真面目!”
周健亲自护送着使团一行人来到涂山关前,他抬手示意,立刻便有人指挥着数十名守关士兵迎着两侧青山斜排成列,同时背对着道路。果然无一人能看到底下通关的使团成员。
士兵们长长的影子落在涂山关门前的道路上。
仰头只见两侧青山相对,松萝倒挂。天空逼仄,地上雄关据断山谷,却是堂皇巍峨。使团众人纷纷凝神戒备,安静迅速的通过了关卡。
待所有人马都过关之后,宁远舟便也催动马匹,向周健抱拳道谢,“周将军果然考虑周全,多谢。”
周健笑道:“大人过奖。”
宁远舟又道:“我刚才收飞鸽,真使团现在三里驿附近,拦阻他们的事情就拜托将军了。别忘了殿下的深意:拖慢行程即可,千万别出人命。”说着便又附耳过去,低声道,“真使团为防盗匪,带的黄金有真有假,马腿上烙了万字印的那几辆是真的。将军可自便。”
周健一怔,意识到宁远舟这是在为他开方便之门,不由笑道:“宁大人真是个妙人!”
通关之后,宁远舟自马上回身,向关墙上的周健拱手行礼。远远可望见周健笑容满面地向他挥手道别。
宁远舟回过身来,脸上面容立刻便严肃起来。他一抽座驾,飞驰到队伍前面,下令道:“全速前进!尽快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离开宿州!”
众人道一声:“是!”便立刻催动马匹。
一时间马蹄纷飞,车轮辚辚。使团身后很快便腾起滚滚烟尘。
马车上,杨盈探身出来,也回望着关墙之上的周健。犹然不敢置信,“我们就这样过关了?别说刺客了,连盘问的人都没有!”
元禄策马奔腾在侧,笑嘻嘻地问道:“好玩吧?这就是为什么大伙儿都喜欢跟着宁头儿干活!”
杨盈激动不已,拼命点头。
如意也掀起车厢另一侧的窗帘,看向队伍前方正纵马策骑的宁远舟,脑海中不由自主便又响起了于十三的话。她一时陷入沉思。
身后巍峨涂山关渐渐去远,不多时道路一转,便已消失在连绵青山之间。
日落时分,红霞漫天,暮鼓低缓悠长地回荡矮阔楚天、重重宫阙之间。
宫城之中,丹阳王正往大殿走去。身后有侍从匆匆奔来,向他送上一封密信。丹阳王拆开看后大怒:“荒唐!”
他徘徊几步,便下定决心,吩咐侍从:“孤得马上出宫处理,朝会孤就不去了,你去传话,就说孤突发急病。”
他快步行走在两侧高墙耸立的宫道之上,向着宫门外去。半途忽见裴女官迎面走来,他意图避让。裴女官去停步在他身前福身一礼,低声告知:“皇后殿下有请。”
丹阳王怔了一怔,却也很快明白所为何事——萧妍一向聪颖干练。他这边既已得到消息,萧妍那边怕也已然听说原委了。
只是这一次,他当真能解释得清吗?
果然,他一踏入皇后宫中,萧妍便霍然转过身来,眼含怒意:“是你下令让周健截杀使团的?”
丹阳王叹了口气:“如果我说我没有,你信吗?”
萧妍冷笑:“周健是你表兄的连襟,不是你还能是谁?!”
丹阳王沉默了片刻,再次抬头看向萧妍。他说话一向温润恳切,纵使此刻受了冤枉,语气也并不激烈。他只反问:“我们一起在御书房念了六年的书,我是什么性子,你应该很清楚。阿盈是我的亲妹子,我怎么可能是那种谋害血亲的人!”
萧妍却是毫不动容:“以前的你是不会,可现在为了那把龙椅,你只怕恨不得让你亲大哥现在就死在安国,阿盈一个小丫头,又算得了什么?别绕圈子,回答我,是不是你下的令?”
丹阳王便直视着她,回答:“不是我。”一顿,又道,“是我舅舅永平侯那边背着我干的。我就算要动手,也不会选在使团还没离开国境之前。”
萧妍原本还有所期许,听他后半段话,不由失望至极。她闭目压抑心中情绪,只恨杨行健绝情:“说到底,你还是想让阿盈死,还是想让圣上回不了国!”摒去一切不必多言的私心,她再度睁眼看向丹阳王,厉声道,“你跟我怎么斗都没关系,但是我不许你对阿盈下手,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丹阳王点头:“我刚才本来就是要去永平侯府,让我舅舅马上停手。”
萧妍便让开道路,放他离去:“你最好别骗我。否则——”
丹阳王走了两步,却突然停住脚步,再次看向萧妍。温润的黑眸子里,一如既往并无什么激切的情绪。
“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记得当初父皇给你和他赐婚的时候,你并不情愿,甚至还试图逃婚。入宫之后,你也一直对他不假辞色,相敬如冰。可现在,你为什么处处做出一副深情贤后的样子,难道突然之间,你就喜欢上他了?”
萧妍目光冷漠:“身在皇家,从来就没有‘情爱’两字。我喜不喜欢圣上并不重要,但只有他,才能让我成为大梧最尊贵的女人。”
丹阳王静默片刻,回身面向她,道:“如果你我联手,你可以继续做皇后。”
萧妍一怔。
丹阳王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阿妍,你聪慧如斯,我不相信当年你看不出我对你的……”对上萧妍怔怔看着他的眼睛,他顿了一顿,眸光柔缓,低语道,“你知道,我一直都没有娶正妃。”
少年时同窗就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记忆忽就被唤醒过来。那么遥远,却又仿佛还在昨日。
两人对视着,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只气氛渐渐胶旎。
可突然间,萧妍抽出了手,眼中柔软似是被什么东西扑灭,她平静道:“可是,我更想做太后。”她轻抚着自己的肚子,“做皇后,我的尊荣只能来自于你的宠爱;而太后的权利,在他十八岁之前,一直都只会在我自己手里。”
丹阳王凝视了她很久,坦言道:“我只是不想他回来,但并不想和你为敌,更不想他死。所以就算我知道你和章崧联手,找了宁远舟去救他,也没有阻止。”
萧妍点头:“我也是。否则,我刚才就应该拿着宁远舟的密报闹到朝会上去,而不是先来问你。”
听着像是示好的话,可在彼此耳中,却都是心知肚明的威胁。
两人对峙着,互不相让,空气中若有火花迸溅。
良久,丹阳王突然一笑,“很好。”
他终于转身,大步离去。
入夜之后,使团车队点起火把继续赶路。
一路多山。车轮滚在碎石的路面上辘辘有声,不时便一个颠簸。马蹄声哒哒追随在侧,时停时走。已有人翻身下马,小心地牵马前行。傍晚时尚还稀薄的雾气渐渐浓厚起来,已有些看不清前路。不知前方漆黑之处,是否藏着悬崖。
车队越前行便越艰难缓慢。
孙朗从前方探路回来,驱马上前,向宁远舟禀报:“前面是个谷地,雾重路滑,再继续走的话,马可能会失足。”
宁远舟点头,抬眼看向前方。这一路上虽无人抱怨,但走到此刻,也已然人疲马乏了。
“看来今晚无论如何赶不到天星峡了,”他抬手一指远方黢黑树林,道,“选个高一点的地方,就地扎营吧!”
不多时众人便在树林边的高地上扎好了营帐,胡乱用了些饮食,便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如意看了一眼在帐中熟睡的杨盈,悄悄打起帘子走了出去。
营地不远处一块裸露的巨石上,宁远舟抬手放飞了一只信鸽。正要回营,转头便见如意走了过来。
他有些疑惑:“找我有事?”
“今天是第十天了。”
宁远舟一怔,才想起如意说的是他身上的一旬牵机。便道,“毒性还没有发作,只要明天能过了天星峡,到了徐州,我就能拿到解药。”
如意盯着他,半晌方道:“你最好别骗我。”
意识到她竟然还想着借他生孩子的事,宁远舟有些无奈:“你最好彻底放弃那个念头。就算不涉情爱,六道堂也有条铁律,执行同一个任务的同伴之间,不可以有任何暧昧。我身为堂主,不可能坏了规矩。”
“我是朱衣卫,不用守六道堂的规矩。”
宁远舟笑看着她:“可你现在也是我的同伴。”
如意沉默片刻,忽就仰起头来,问他:“我真就那么差,差到一点都不能打动你吗?”
四面漆黑寂静,只远方不时传来兽鸣声。朦胧月色之下,天地间仿佛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如意仰头望着他,肌肤如雪,眸光似水。她没有再做妖娆之色诱惑他,然而就这么平静——或许隐约还带些不甘地望着他,容色便已足拨动人心了。她本来的模样,也确实是最动人的。
宁远舟看着她,突然便鬼使神差般道:“不,你很美。甚至可以说是我平生遇到过的最大的诱惑之一,我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拒绝这种诱惑。”
“那你为什么要拒绝?我又不会害你。”
“别人不不明白,可你应该明白的,任尊上。”宁远舟道,“在我们这种人的生命里,每一份突如其来的幸运都意味着危险。你看中了我这副皮囊,我脸上很是有光。可天底下,有的是比我条件更好的男人。你我之间最安全的相处方法,就是各自完成各自的承诺,然后各自安好。”
“你最好信守承诺,要不然我——”
“要不然你就会杀了我。”宁远舟截过话来,“换个说法好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谁让你在孩子的事情上就骗了我。”
“那不一样,那次我可没有起誓。”宁远舟说着便挑眉一笑,“而且,我也没想到你会那么好骗。”
如意本欲生气,但一看到宁远舟的笑容,不知为何也笑起来——这男人笑起来,眼睛里盈着星光,俏皮又温暖。
气氛便也为之一松。
笑完之后,宁远舟跳下大石,道:“我该去换孙朗的班了。”
如意忙也跟上:“我和你一起去。”
孙朗和宁远舟换过班,便也打着哈欠回到营地里。
他和衣躺下,旁边丁辉听到动静,半睁开眼睛。见不远处宁远舟和如意一道举着火把巡查,便歪着头看了一会儿。
丁辉忍不住就捅捅孙朗:“哎,你说,宁头儿不许我们在任姑娘面前招摇,是不是因为他自己心里,其实已经有点后悔了?”
孙朗闭着眼:“闭嘴。”
“大家伙儿可都在xià • zhù呢,赌宁头儿最后会不会从了任姑娘。”
“我叫你闭嘴。”
丁辉只得不甘愿地合了眼。
突然,左边有人塞过来一块碎银子,“我赌不从,之前跟宁头儿好的那个裴女官我见过,温温柔柔的,宁头儿喜欢那样式的。”
丁辉还没回答,孙朗就闭着眼丢过来一颗金豆子:“我赌两贯——从了。”
丁辉胡乱接下金豆子,惊喜地扭头问他:“为啥?”
四面也霎时间冒出一大片脑袋,众人纷纷挺着脖子好奇地等孙朗开口。
便听孙朗淡定道:“六道堂历来都不许猫狗出入。可那天我在驿站喂猫的时候,如意姐也过来摸了两把。她说她之前也养过猫,有一只还是简州的名种。宁头儿要是跟她好了,没准以后我就能在六道堂摸到猫了,那皮毛,那手感……”他说着便陶醉起来,熊一般健壮的汉子抬起手,虚空摸了两把,美滋滋地一翻身,仿佛将脸贴在了猫背上。
众人忍不住一个恶寒,纷纷打了个哆嗦,赶紧躺了回去。
宁远舟和如意一前一后走在林子里。巡查这一路上,如意始终心事重重,却一直沉默着。
宁远舟举着火把走在侧前方,目光向后瞟了一眼。道:“有什么想问的,就直说吧,都跟着我走了那么久了。你不累,我都觉得累。”
如意犹豫了一下才开口:“我想问,你是怎么能和于十三他们处得那么好的。我知道你救过他们,可光是同生共死过,他们就那么相信你吗?”
宁远舟脚步顿了顿:“为什么突然想问这个?”
如意目光中竟有一丝迷茫:“娘娘以前总说我上辈子是一把剑,所以天生不会和别人相处。所以她才一直护着我,提拔我,不让我早死在朱衣卫的内斗里。她死之前,要我学着改,可我还是不会。无论是跟我义母,还是跟玲珑,明明很努力了,但还是觉得跟她们之间隔着一层纱。”
她把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可我以后是要当娘的,我不希望我跟孩子也是这样冷冰冰的。”她仰头看向宁远舟,面带期待,“所以,你能不能教教我?”
在一些事上,精准娴熟至极。可在某些情感上,却又生涩之极——早在相识之初,宁远舟便已隐隐察觉到如意身上的这种不协调。相处日久,了解也渐渐增多,许多猜测已得到验证。
此刻他看着一脸求知的如意,一阵浓浓的怜惜之情突然涌上心头。他轻声问道:“你想过昭节皇后为什么要你生孩子吗?”
如意一怔:“没有。”
“为什么不想?”
如意理所当然道:“娘娘要我做什么,肯定是为着我好,我想那么多做什么?”
宁远舟顿了顿,转而又问:“那你喜欢孩子吗?”
“自然是喜欢的。”
“说真心话。”
如意想了想,只好承认:“好吧,其实没那么喜欢。我最讨厌孩子哭。娘娘只生了二皇子一个,我本来该喜欢他的,可每回陪他玩的时候,我烦都烦死了。大一点的少年,倒是还能忍。”
宁远舟道:“你说昭节皇后很了解你,可你认真想想,她为什么会勉强你去做一件并不喜欢的事?”
“我也会勉强杨盈做她不喜欢的事啊。这就跟练武一样,一开始谁都不喜欢,后面就习惯啦。反正,娘娘吩咐的事,我绝对会做到。”
宁远舟哑口无言,只得道:“我在安都潜伏的时候就发现,你们朱衣卫在听令行事这上面,真是出色;对上司的吩咐,简直是绝对服从,一字不改。”
如意反倒觉着他很奇怪:“当然了,所有人进朱衣卫的第一天就要背诵‘不从上令者,死’,难道你们六道堂不这样?”
宁远舟笑着摇头:“你觉得十三、元禄他们,谁把我的话当回事了?”
如意一笑:“还真是。你就是管不好手下,所以当初才被赵季给骗了,落到下狱充军的下场。”
宁远舟做出受伤的表情。
两人不由同时失笑。一边说着,一边渐渐走远。
说着笑着,如意忽地感叹道:“其实我以前的朱衣卫下属虽然听话,也真正追随我的并没有几个……”
直到一轮巡查结束,有人上前来换值,两人才道别。
宁远舟看了一眼如意的背影,转身走到树林一角,在元禄身边和衣睡下。
他才转身走到树林一角,在元禄身边和衣睡下。
元禄原本闭着眼在睡,此时突道睁眼:宁头儿,你不对。。
宁远舟一怔。
元禄笑道:“你刚才看如意姐的眼神,和以前不一样了。你还故意扮鬼脸,逗她笑……嘿嘿。”
宁远舟揉了一把他的头:“小孩子别胡思乱想。”
夜色下,元禄那双猫似的黑眼睛晶晶亮:“你要是不告诉我实话,我就会一直胡思乱想。”
宁远舟沉默不语。
元禄便道:“好,你说不出来,那我来问。老实招来吧,你现在对如意姐,是不是有一点那个了?”他举起两只手,“是,你就看左手。不是,你就看右手。”
宁远舟的眼睛立刻便转向了他的右手。
元禄气馁,不解道:“为什么啊?如意姐那么厉害,你干嘛不喜欢她?”
宁远舟闭上眼睛睡觉:“不为什么,你十三哥、钱大哥也厉害,我也没喜欢上他们啊。”
“这就是不是一回事!你说说,凭什么,你凭什么不喜欢她?”
宁远舟无奈,只得说道:“因为她的身边注定不会宁静。”
元禄一愣——这算什么理由?
宁远舟却又睁开了眼睛。护卫们没扎营帐,这一日他们都是幕天席地而睡。不知何时雾气散去了,睁眼便能看见漫天繁星。宁远舟有些陷入沉思:“她是我知道的最完美的刺客,冷静、狠辣、聪慧、敏捷,几乎没有缺点。我还得记当年在卷宗里看到她资料时候,那种惊艳的感觉,一月三杀节度使,七日令楚披国孝。那时候,我就很想会一会那位任左使,看看我和他之间到底谁更厉害。可我从来没想到,任辛居然是个女子。她就像一头生来就是为了猎杀的豹子,”不知不觉他便说得眼睛发亮,意识到自己已心情激荡起来,他不着痕迹的顿了顿,控制自己归于平淡,“……这样的人,身边注定会腥风血雨,我呢,干完这一票,就要辞官归隐了,自然是离得越远越好。”
元禄不解:“可是,大伙都觉得你们之间的眼神不对啊。”
“……遇到漂亮的姑娘,谁都会多看两眼。”
元禄打了一个哈欠,“才不是呢,你待她那么好,有时候比待殿下还好。”
宁远舟沉默片刻:“我那是可怜她。”
元禄又打了一个哈欠,已有些睡意朦胧:“啊?可怜?”
宁远舟叹了一口气:“她以前是白雀,很精通怎么诱惑男人,要说我一点也没动过心,那是假的。可是,我更觉得她很像你做的机关木偶人,只知道执行命令完成任务,可自己为什么跳,为什么跑,却从来没想过。她一定是在朱衣卫受过很多的苦,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所以,我虽然一点也不喜欢她,但也想照顾她。我想让她知道正常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知道除了shā • rén和生孩子,这个世上其实还有很多有意思的东——”
话还没说完,他却停住,原来元禄不知何时早已睡着。
宁远舟失笑,给他盖好披风,却又不经意间再次看见手背上如意留下的咬痕。凝视了好一会儿,才又笑了笑,重新入睡。
旭日初起,透过林中薄雾浓荫,落下一道道晨光。
使团在晨光和鸟鸣声中醒来,打着哈欠收拾好行礼,简单的晨炊过后,准备动身。
忽有一只飞鸽落在宁远舟身边。看到鸽腿上血红色的脚环,宁远舟心中不由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