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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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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透窗穿户,照耀着驿馆里杯盘狼藉的正堂。先苏醒过来的人正点起灯烛,挨个用冷水泼醒伏倒在饭桌上的商队和使团众人——傍晚时他们就在此处用晚膳,被杨盈加了méng • hàn • yào的酒给放倒。

此刻杯盘都还没有收起,正堂里一片混乱,钱昭和孙朗忙着唤醒众人。于十三还在美梦中亲着“小娘子”,迷迷糊糊地亲了钱昭的手,被钱昭嫌弃地甩开。

听到是杨盈给众人下的méng • hàn • yào,元禄不可置信地开口:“是殿下下的药?”

杜长史也悠悠转醒,意识到刚所有人都被放倒了,立刻便要去确认杨盈的安危:“殿下,殿下现在何在?”却差点扑倒在地,众人连忙扶住他。

杨盈在自己的房间里——她运气不好,没跑多远便被如意捉了回来。如意也没有询问她缘由,只先缚住她的双手将她扔在床上。确认了驿馆内的状况后,便去料理宁远舟。

可惜如意同样运气不好,因章崧一剂“一旬牵机”,不得不暂且搁置意图。

宁远舟要确认杨盈的安危,如意便带他来确认。

此刻杨盈躺在床上,不哭闹,也没有挣扎,只是怔怔地流泪。逃跑失败,她也没必要再继续伪装坚强和懂事,她想不通她的皇嫂和皇兄是否真的想那么对她,为什么要那么对她——她就是想不通。

“还活着,放心了吧?”如意道。

宁远舟上前查看杨盈的脉息,确认她确实无恙,给她盖好了被子。

如意却又冷不丁问起:“你什么时候才能拿到解药?”

宁远舟尴尬地咳了一声,提醒:“这个问题不合适在她面前谈。”

如意才不信他的鬼话:“在外面,只怕你更不愿意谈。”她信手点了杨盈的穴,杨盈立即昏睡过去,接着用匕首割开杨盈的捆绑,转头对宁远舟道,“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宁远舟又咳了一声:“其实,我觉得有一点你说得特别对。”

如意不解。

宁远舟道:“除了当杀手,你其他方面确实不太灵——很抱歉,之前的约定恕我不能从命。”

如意一怔,大怒出手。宁远舟从容接招,没几下便将她制住,推倒在一边:“你没有内力,打不过我的。”

如意冷笑:“你想赖账?”

她反手往自己心口一点,口中密语连连,宁远舟下意识地吃痛,捂着胸口。待他扯开衣襟,只见有活物在心脏处跳动,让他越发吃痛。

如意看在眼里,解释道:“同心蛊的噬心之痛,没人能抵受得了。”说完便走到他跟前,“求我,我就饶了你。”

宁远舟挣扎着想推开她,如意反手擒拿。两人挣扎扭打着,撞到了火盆。

于十三正喋喋不休地追着钱昭理论,忽然听到杨盈房里传来的打斗声。忙丢下钱昭,前去查看。踢门进去,却见宁远舟和如意扭打在地上,如意翻身骑在宁远舟身上,抓着他的领口怒斥:“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生孩子,你答应过我的!”

于十三呼一口气,抹了把脸,转身就走。

宁远舟看到于十三忙道:“还不过来帮忙!”

于十三脚步一顿,看看如意,再看看他,面露为难:“这个,这个,我不方便插手吧?”

宁远舟怒吼:“于十三!”

于十三只好接近,帮宁远舟控制住如意。如意的胸脯因为气愤而不断起伏,他一眼看见了,忙偏头念叨:“罪过,罪过。”

如意愤怒地瞪着宁远舟:“你逃得过一时,逃不过一世,只要这同心蛊还在你身体里头,我随时随地都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宁远舟捂着胸口,气喘吁吁地站起来:“未必。”

他反手一点自己胸膛,也开始和如意一般念起密语来,指间用气,逼着胸膛下的同心蛊一点点移动到手臂上。

于十三惊讶地道了声“嚯”。

如意同样震惊地看着宁远舟,只见他抄起她先前扔在桌上的匕首,看向她:“不止你一个人去过武陵蛮。”话音刚落,便挑开自己的手臂,蛊虫带着血飞出,落进火盆里,翻滚扭动。

宁远舟松了口气。

于十三却又提醒:“还得浇点酒,才能烧干净!”便向如意解释,“不好意思,这法子是我教他的,以前有两个苗女,总是不放过我——”

宁远舟看了眼于十三,见他还按着如意,便提醒道:“放开她吧。”

于十三有些犹豫。

宁远舟道:“任姑娘比你更识时务,她知道事已至此,不会再无谓发怒了。”

于十三这才意识到,如意确实安静得很。忙松开手。

如意果然没再纠缠,得到自由后,便径直向门外走去。只在路过宁远舟身边时,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你会后悔的。”

宁远舟心中愧疚:“对不起。”

而如意也并未等他回应,转眼便消失在门外。

宁远舟这才上前,拿起桌上的残酒浇在火盆中,火盆升腾起一阵烈焰。很快便将蛊虫残骸烧尽了。

于十三探头看了眼门外,眉眼晶亮地盯着宁远舟:“这到底是演哪一出?放心,我嘴很严的!”

宁远舟张嘴欲言,又难堪闭嘴。

于十三道:“你要不告诉我,我的嘴就不严了。”

宁远舟无奈与他耳语。

宁远舟心中烦乱:“你在外面不都听到了吗?她看我皮囊还不错,想要跟我借个种罢了。”

这等好事……于十三闻言又是震惊,又是惋惜,简直羡慕之极:“而你居然还不愿意,还打她?宁远舟,你是不是男人啊,那可是你孩子他娘!”

宁远舟反手塞了枚果子,堵住了他的嘴。

宁远舟从杨盈的房间里出来,立刻便被众人团团围住。

宁远舟目光扫过众人,一眼便能看出使团中人人疑虑,士气低落。

这却也不是急在一时的事——唯有杨盈振作起来,才能真正安抚众人的不安。否则纵使一时鼓起了士气,也还是无本之木,一点风吹草动就又散了。

便只避重就轻道:“殿下没事,只是受了些惊吓。大家也都辛苦了,今天晚上就好好睡一觉,明日不着急出发,原地休整一天。”

杜长史犹在震惊之中,实在接受不了,追问着:“当真是殿下对我们下的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她不想救回圣上了?”

宁远舟正色道:“但凡大事,毕多坎坷。太过顺畅,反而难成。杜大人早些回房吧。”便吩咐钱昭,“老钱,帮杜大人开剂定神散。”

钱昭点头,陪着杜长史离开。杜长史脚步踉跄,仿佛老了几岁。众人望着这位古板老人的背影,难得竟都有感同身受之意。

元禄仰头看向宁远舟,忧虑道:“头儿,公主当真不愿意去安国?”

宁远舟淡淡地道:“她只是怕了。”便看向在场众人,提高音量,“想想你们第一回领差事的时候,是不是也同样腿软过?”

六道堂众人都愣了一愣,瞬间便对杨盈的感受心有戚戚起来,纷纷点头。

笼罩着整个使团的愁云惨雾,也随之烟消云散。

宁远舟正色道:“倒是这件事提醒了我,使团和商队组建得太仓促,我也很久没有带你们出过外差,大家都有些松懈了。从今日起,要抽两个人出来巡查,每两个时辰换一班,不与大家一起饮食……”

诸人用心地听着,肃然应道:“是!”

一时众人各自回房休息,元禄拐了拐心不在焉的于十三,悄声问道:“刚才殿下屋里噼里啪啦的,出什么事了?

于十三脸一板,敲了敲元禄的头:“小孩子不许问这些!”

元禄莫名其妙,捂着头埋怨:“你们为什么老爱打我的头?!”

月华流淌,寂静宜人。

如意在自己房中盘膝运功,竭力想压下心中火气。奈何脑海中今日所受挫折翻涌不息,终于还是气恼地抓起身旁杯盏,狠狠砸在地上。

“宁远舟,你等着,我的内力已经在恢复了,今日之耻,我必定要报。你的孩子,我一定要要!”

正赌咒着,忽听门外一阵响动传来,如意警觉地抬起头,喝道:“谁?!”

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于十三花枝招展地走进来。

如意冷冷道:“你来干什么?”

于十三一拂额发,亮了个潇洒的侧脸给她,微笑道:“自然是来看你,美人儿。”

如意莫名其妙,皱眉看着他。

于十三表情丰富,“宁狐狸所作是为,实在是太混帐了。但是,除了他之外,天下好男人还有很多。”说着就变魔术般从身后拿出一束花,递到如意面前,眉眼晶亮地看向她,“比如我。”

如意一怔。

于十三毛遂自荐:“小可方过而立,有潘安卫玠之貌,太白明皇之才,待女子温柔如水,擅男儿任侠风流之态,正是姑娘儿子亲生父亲的最好人——”

说着声音就一顿,最后一个字卡在了齿缝里——如意的铁指甲正比在他脖子上,尖端闪着冰冷锋利的光。

“滚!”

于十三却是愈挫愈勇,纵使被铁指甲逼得仰起头来,脖子也要伸得挺拔玉立,声音越发深情款款:“英雄尚无末路事,岂敢美人花下死?况且,小可也心甘情愿死在如意姑娘手中,因为那样,你就会记我一辈子。”说着便闭上眼睛,一副甘之如饴的模样,“来吧,不要因为我腰细腿长就狠不下心,我受得住!”

他受得住,如意可受不了,一招将他格飞。

于十三伸出手去,凄美悲情道:“美人儿,你好狠的心!”

如意回身就要拔剑,钱昭及时飞奔出来,一个果子塞住于十三的嘴,将他倒扛在了肩上,拍了拍他的屁股:“别闹,该回去喝补肾的药了。”

截下了于十三,似乎又想起什么,面无表情地回头冲如意点了点头:“他确实很混帐。”

如意初时还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忽觉哪里不对,恼怒地瞪过去,喝道:“站住,你——”

然而钱昭已跑到门口了,怕如意没听懂一般,出门之前还不忘解释:“刚才,他在屋里,我在门外。刚才的刚才,他也在屋里,我也在门外。”前一个“他”说于十三,后一个“他”,自然就是说宁远舟了。

话音未落,人早已消失在夜色中了。

如意半晌才回过神——她刚才摁着宁远舟的事,居然已经尽人皆知了吗?

乌云蔽月,万籁俱寂。

黑暗中,正在沉睡着的宁远舟辗转反侧,大汗淋漓。

梦境里,如意的手指仿佛依旧轻柔地游走在他的身上。她红唇丰润,媚眼如丝。噙着笑俯下来,灼热的呼吸如汤泉沃雪般扑进耳畔,流向全身。宁远舟耳中便灌满了水声,身体在热泉中不停地下坠。

脑海中忽地便想起个声音:“大道无情……”

他猛地睁开眼睛时,便发现自己已变回了十五六岁的模样,正身处幽冷山洞之中。山洞四壁上悬挂着各色美人的画像,或妖艳,或起舞,或清纯……他立时便记起这是何种场景,连忙仰头望去,便看到了义父的面容。记忆中不苟言笑的男人依旧是四十容许的模样,高大沉稳,未生白发。似是察觉到他的迷茫,便严厉地皱起眉头,告诫他:“大道无情,只有过了‘欲’字一关,你的武功和心智,才算真正得窥大家门径。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别让我失望!”

他心中一凛,忙凝神静气,趺坐冥思。

更多的记忆却随之袭来。

他看见母亲一身素服,眼中含泪,却还是决绝地推开了义父,关上了房门。

他看见义父借酒浇愁,醉卧亭中。从此便再未流露过软弱。

……

义父说:“忘情方能入世,欲色皆是冤孽!”

然而如意盈盈的笑意,俯身时自耳后垂落的发丝,解开他衣襟的纤白玉指,打斗时不经意相贴时透过衣衫传递过来的温暖与触感……却也在告诫声中不断闪现。

却突然间,如意一剑向他劈来。

宁远舟猛地惊醒过来。

屋内犹然趁黑,四面寂静无声。

他长呼了口气,翻身起床。走进庭院里先洗了把脸,便靠在水缸便,拿起瓢猛灌了几口凉水。

正在巡查的孙朗望见他,向他遥遥敬礼,他示意免礼,目光也随之扫向四周。

天色尚早,除轮班巡查的孙朗外,众人都还未起床,只见各处房间都漆黑一片。但他本能地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四处观察寻找,走到马栏边时他停住了步,眼眸瞬间收缩。

“马为什么少了一匹?”他问。

孙朗一惊,赶紧过来查看。宁远舟却已经入闪电一般冲向房间。

杨盈还在沉睡。

杜长史刚被惊醒过来。

宁远舟面色一沉,忙又奔向如意房间,却见房中空空如也。他上前一探被窝的温度,脸色越发沉重。

此刻其他人也已被吵醒过来,听孙朗说少了匹马,已各自行动起来。

于十三直奔如意房间,见屋里情形,便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叹道:“看看,把人给气走了吧!换我我也生气,那么点小事都不肯答应!这下好了,美人儿一走,谁来教公主?”

外面传来狗吠声,钱昭也匆匆赶来,道:“找到马蹄印了,往余州方向走的,看土的干湿程度,大约是在一个时辰之前。”

宁远舟转头奔出房去,迎面遇上尚在迷糊的元禄,急道:“给我迷蝶!”

元禄忙掏出一个小盒子扔给他。

宁远舟脚步不停,接过盒子直奔马厩。翻身上马,一牵马索,“明日此时之前,我一定会赶回来。在此之间,一应事务,交与钱昭代掌。”

话音未落,已驾马冲了出去。

身后于十三追着道:“我跟你一起去!”

可他马刚翻上一半,就被钱昭硬生生地拉了下来,仍旧面无表情道:“孩子的事,只能交给爹娘解决,你不要插手,”钱昭面无表情地说着。

于十三不甘捶地:“为什么?!我也可以的啊!我哪点比他差了?”

元禄不解地看着他们,又看看驰马而去的宁远舟背影,迷惑地挠了挠头,“什么孩子,什么爹娘?”

于十三和钱昭转头齐声道:“小孩子不许问这些!”

元禄捂着头,不甘道:“又打我!”

孙朗幽幽地探头出来,虎背熊腰,却一脸纯良:“那我可以打听吗?”

黑夜,宁远舟辩认如意先前留下的马蹄印,一路追赶。

梧国,沙溪镇。

深夜时分,繁华的街市上已没什么行人。各处灯火已暗,星空之下瓦屋如山脊起伏。唯有几处高阁之上隐隐还传出欢笑与琴歌之声。

黑暗中,如意勒住奔马,翻身跳下。将马栓在路边,抬头望向几处彩灯招展的高阁。街口有狗冲出来吠叫,如意出手如电,一块碎石径直击在狗身上。狗低声呜咽两下,乖巧蹲下。

如意拿出从越先生身上扯下的穗子,让它闻了闻。狗摇了摇尾巴,飞快地带着如意向着一处高阁的方向奔去。

沙溪城中最热闹的迎来送往之地,怜香楼上依旧灯火通明。

房间内杯盘狼藉,花天酒地之后,玉郎餍足地卧在锦绣堆里睡得正浓香,突然间一个激零醒了过来——便见雪刃如水,正横在他的脖颈处。

玉郎艰难地回过头去,看清持剑之人的模样,大惊失色:“如意!”

剑尖一挑,如意嗓音冰冷:“起来。”

玉郎胆战心惊地滚下床,卟地跪倒在地,哀求:“大人饶命!”

如意只问:“玲珑本来自己可以逃走的,但她为了你,特意赶回青石巷报信。你是她的未婚夫,为什么不救她?!”

玉郎瑟瑟发抖地指天赌誓:“是越先生逼我的!我本来和玲珑两情相悦,却被越先生看中了,硬逼着我服侍……”

如意冷笑着,反问:“你和玲珑两情相悦?”

玉郎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声应道:“当然!我的心里只有她一个!以前我和玲珑还带着你逛过园子呢,你不记得了?……我真的是被逼的!”他叩头不止,“如意,大人,求您饶了我!”

如意目光一寒,却还是说道:“老实交代越先生的真实身份,我就饶了你!”

玉郎身子一颤,马上道:“越先生,她就是朱衣卫在梧国的掌事紫衣使,越三娘……”

窗外似有彩蝶飞过,玉郎隐约瞧见蹁跹暗影掠过锦帐,然而惊恐慌乱之下却也无暇分神细思,只瑟缩地仰望着如意:“……收到玲珑回报已经暴露的消息后,越三娘就觉得这正好是完成总部任务的天赐良机,当晚就发出朱砂令让所有梧都分部的人赶回。”

如意追问:“总部下灭口令的那个人是谁?”

玉郎摇头道:“事关机密,越三娘没有告诉我。我只不过是她手中的一个玩物……”

如意似是确认完毕,道:“闭眼。”

玉郎不解,却见如意举起了剑,他大惊道:“大人!你说过只要我说出越先生的身份,就饶了我的!”

“凌迟改为处斩,也是饶。”如意手上雪刃一挥,玉郎的脖颈已被斩断,倒地而亡,如意冷冷看着地上尸首,“你既然和玲珑两情相悦,她死了,你当然也不能独活。”

她随手一扔,将玉郎的尸体扔出窗外,只听扑通一声,尸首已没入窗外河水之中。

她回身欲走,目光扫过了对面高阁,夜风掀起纱帐,宁远舟的身形便出现在对面楼阁的栏杆前。

夜色之下,两人隔空而立,四目相对。

如意皱眉问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宁远舟一指空中还在飞的迷蝶,道:“元禄养的迷蝶。我让钱昭给你把脉的时候,就已经叫他在药粉里加了迷蝶蜜。方圆五里之内,你无论在哪里,迷蝶都能找到。”

如意冷笑:“果然阴险狡诈。”

宁远舟容色不变:“过奖。你不是已经知道越先生就是越三娘了吗,为什么还要再问他一次?”

“章崧说过。没有经过多路验证过的情报,就是个屁。”

宁远舟了然:“你倒是学得快。”他目光一瞟楼下灯影幽幽的河流,玉郎的尸首已沉入河底,水面上只留一团残红,也随即便便淹没在流水和夜色之中,“原来你的目的并不是要回朱衣卫总部鸣冤,你只是想要复仇。否则,你会留下玉郎这个活证。”

“对,我不是你。明明已经被六道堂抛弃过,现在还要为它卖命。”

她摸出怀中的丝绢索命簿,沾着血迹在她shā • rén名单上的玉郎旁边打了一个勾——他是第四个。

宁远舟轻轻皱眉,看向她手中丝绢:“你的名单上还有多少个人?”

“很多。所有害了玲珑和娘娘的人,我都会送他们去六道轮回。”

“所以你早就决定要来这里杀他?”

“当然,我知道玉郎的老家就在附近。本来准备明天才动手的。”她收起丝绢,抬头看向宁远舟,冷笑,“怎么,你担心我一怒之下就此离开,丢下杨盈不管了?放心,我不是你,不会背信弃义。”说着便指着水中,“我会送你去和他做伴。”

“你现在没有多少内力,打不过我。”宁远舟回道。

“你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你们六道堂一样也有地狱道,你应该知道,杀手的耐心比别的人长得多。”

宁远舟似是一笑:“我会信守承诺,”却也随即便认真地看向如意,“但你不能再像今晚这样子脱离我们擅自行动。因为你一shā • rén,朱衣卫势必会闻风而动,这会影响整个使团和我营救计划的安全。”

“凭什么?这并不在我们之前的交易范围之内。”如意反驳。

“凭你想为昭节皇后报仇的意愿,比我救皇帝的必要性要强得多。任如意,”宁远舟看着她,“现在是你在求我。”

如意眼中寒光一闪,飞身跃入对面阁中。欺身而上,挥剑攻向了宁远舟。

宁远舟却并不还击,只是步步后退。避过如意手中长剑,却被随着挥来的一掌击中。他闷哼一声。

如意手上一顿,抬眼看向他:“你为什么不躲?”

宁远舟凝视着她的眼睛,轻声道:“我欠你的,总得让你出了心头这口气。”

“我出气的方式是shā • rén。”

宁远舟一笑,道:“你舍不得的——我死了,就没人能帮你查到昭节皇后之死的真相。”

如意愤恨地收掌:“对,我是舍不得。”她上前一步,黑漆漆的瞳子直对着宁远舟的眼睛,“我就喜欢你这种满肚子阴谋诡计的样子,所以,你一定会成为我孩子的父亲。”

宁远舟屏息,却没有后退:“我会小心防备,不会让你有这种机会。”

如意轻笑:“是吗?如果我伺机给整个使团下了毒呢,你也不从?”

宁远舟面色不变:“不从。你忘了你托我安排你义母江氏回陈州娘家了?”

如意眼眸瞬间收缩,冷笑:“你想拿她威胁我?做梦。一个义母算得了什么,我连亲娘都可以杀。”

宁远舟却缓缓道:“是吗?那为什么你会不惜杀了娄青强和越先生,为玲珑这么一个不过只是对你不错的白雀报仇?”他顿了一顿,凝着如意的眼睛,轻声说道,“任尊上,你其实比你自己以为的更心软。”

如意的表情由惊而怒,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默默地转过身,独自向着窗外。夜风吹过,纱帐如影,楼下水声泠泠。笙歌燕舞之声也仿佛随夜风与流水远去了。夜色之下,她身影单薄又萧索。

宁远舟心中一紧,忽就有些不忍。他轻咳一声:“对不起。”

如意没有说话,只肩膀微微颤抖。

宁远舟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伸出手,探向她瘦弱的肩头:“我刚才的话,有些过了——”

话音未落,他的眼睛猛然睁大——如意竟趁势一回身,红唇覆上了他的嘴唇!时间仿佛静止。良久,宁远舟才猛地推开了如意。

如意诡秘一笑:“宁大人,你其实也比你自己以为的更心软。”

她一步步接近宁远舟,宁远舟也一步步后退着。

她似不解,又似劝诱,眸光流转,嗓音轻柔。细密地纠缠上来,令人挣脱不开。

“你为什么要拒绝我呢?和我在一起,你又不会有任何损失。我做过白雀,知道你们男人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窗外又传来乐曲声,如意信手拿起案上不知哪个舞姬留下的披帛,依曲舞动。她确实极其擅长伪装,也极懂得男人的心思。仅凭身姿仪态,目光表情,便可一人千面,展现出截然不同的身份与风情。她边舞动便询问着,“是天竺酒坊里妖艳的胡姬?还是重门深户里端庄的闺秀?是绝世而dú • lì的清冷佳人,还是带着刺的火热玫瑰?”她步步逼近退无可退的宁远舟,“……你所有的幻想——”

如意一拉宁远舟的前襟,红唇噙笑,媚眼如丝。近在咫尺、呼吸可闻。只消轻轻欺身迎上,他便可吻上她雪白的脖颈。耳中传来灼热又轻柔的嗓音,“我,都可以满足。”

宁远舟脑中“嗡”的一响,少年时在山洞中趺坐冥思时,环绕在周身的各色女子画像仿佛霎时间活了起来,她们妖艳地嘻笑着,歌舞着,周身璎珞叮当,披帛飞扬。纤指,媚笑、似嗔,如怨,不断地旋转着……

梦中的少年大汗淋漓,殷红的唇擦过,终于在一声声“不要被她们迷惑!别睁眼!他们只是你的心魔!心魔!”的告诫中,忍受不住地睁开了眼睛。

宁远舟目光一晃,一切幻象都已消散,眼前只剩下正勾着他的下巴、俯视着他的如意。

时间终于再次开始流淌。宁远舟出口却已是平静的语气。

“玩够了?该回去了。”他走到窗边,背对着如意,“你这白雀,当得真不怎么样。”

言毕,他转身跃下高阁。

如意寒脸扔下披帛,也跟着跃了下去。落地时她微一踉跄,宁远舟扶了她一下。

如意冷冰冰地甩开宁远舟,宁远舟却扔给她缰绳。两人不发一语,在微亮的晨光中并肩走向拴马处。

天光乍明。

白沙驿的庭院里,元禄心不在焉地喂着马。宁远舟说“明日此时之前”回来,却还不见人影,元禄挂念他,又担心他能否找到如意,不由自主心急地探头看向院外。

突然,院外传来马嘶,宁远舟和如意先后进了院子。元禄的心也一下子放了下来,忙迎上前:“宁头儿,如意姐!”

话音一落,原本分散各处的众人纷纷窜出来迎接,目光齐齐盯着他们。

宁远舟翻身落马,眼也不眨,便道:“宫中密使昨晚到了沙汐镇,紧急召任女官去回话。大家务必对殿下和杜大人保密。”

众人了然,一哄而散。

如意讥讽地看着他:“不愧是宁狐狸,谎话张口就来。”

宁远舟反诘:“我是为了你的面子,和整个使团的军心。”又道,“再说一次,以后绝对不可未经我允许擅自离队,否则交易作废。”

如意一指杨盈的房间,道:“你我的交易只限于我向里面那位教授安国的知识,可并不包括应付她一次又一次的下毒和折腾。”

宁远舟道:“我会去处理。”便转向于十三:“殿下怎么样了?”

于十三道:“已经醒了,但是不管怎么劝,都一句话也不说,也不肯吃东西。”

宁远舟点头,道:“我去看看。”

他一走,于十三就探头冲如意摇手,笑靥如花道:“回来啦?你真的不考虑我昨晚的提议?我真的不比他差——”

如意还没发作,宁远舟已霍地转身,正色提醒:“于十三。如意是我们必须尊重的同伴,不是你可以随意调笑的女子。”

于十三犹自未觉:“我哪调笑了?再说,你见过我对哪个女子不真心、不尊重过了?”

“她只要没有对你表示过主动垂青,你的每一句求爱之语,都是不尊重。尤其还当着其他人的面。”

如意一怔,有些意外地看向宁远舟。

于十三这才醒悟过来,拍了自己一记脑门,神色肃然地看向如意:“是我孟浪了。”他深深地躬身致歉,“对不起。”

如意只怔怔地望着宁远舟远去的背影,没有理他。

于十三道完歉,却又再度嬉皮笑脸起来,“以后我绝对不会再像刚才那样了,我只会默默地、真挚地、拼了命地去打动你,你迟早有一天会看到我的好……”见如意还盯着宁远舟,便转身跟她一道看过去,“你可千万别把宁远舟说的当真啊,他这人就是假正经,自己胆子小,看我对你好,就专借这种大义凛然的词儿来吃飞醋……”

屋子里开着窗,天光已然大亮。杨盈却依旧侧卧在榻上,面朝里侧,一言不发。

自昨日醒来,她便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不说话也不肯吃东西。

如意不在,使团和商队众人又都是男人——虽有个善于体察少女心思的于十三,却显然也不能放他去向杨盈献殷勤。只能令驿馆里的侍女照料她的起居。

侍女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跪坐在一侧,轻声规劝她:“殿下,您还是多少进些吃食吧……”

杨盈心中悲凉,拉起被子蒙住头:“我不吃,你们不让我回京,我就死在这里。”

侍女轻声道:“殿下怎么能说这么丧气的话?您是堂堂正正的礼王迎帝使,圣上的性命、大梧的未来,都靠着您来擎天保驾呢。”

杨盈却忽地掀起被子,翻身向她,大声道:“我不是礼王!我是公主!我是女的!我不懂朝政,也不懂那些军国大事,我只是想回去问清楚丹阳王兄和皇嫂,他们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

侍女大惊失色,手中杯盘落地。

宁远舟便在此时走近房中,闻言拔出佩剑,向着侍女走去。

杨盈惊吓地坐起身,喝问:“你要干什么?!”

宁远舟正色道:“亲王出行,只带内侍。她是驿站的侍女,不知内情。你在她面前暴露了身份,她就只能死。”

侍女浑身颤抖,跪倒在地:“大人饶命!”

杨盈也忙阻拦道:“你不能杀她!”

宁远舟却丝毫不为所动:“凡上位者,一言一行,必深思远虑,否则就会祸及他人。殿下,请记住,她是为你死的第一人。”

杨盈惊惧,挣扎起来挡在侍女面前,“我不许,我,”她眼神一顿,猛地想起什么,忙强撑起亲王的架势,仰头瞪向宁远舟,“孤乃亲王,孤命令你放了他!”

宁远舟却道:“外臣不奉内廷之令,你刚才说了,你是公主。”

他推开杨盈,将剑架在侍女脖上,杨盈吓坏了,忙扑上来抱住他的胳膊,“你别杀她!只要你别动手,我什么都答应!”

宁远舟看向她:“那殿下还要绝食吗?”

杨盈突然明白过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宁远舟,“远舟哥哥,你在威胁我。”一时间悲从中来,她凄凉地笑着,“我都这样了,你们还是要逼我。好,你要杀就杀吧,大不了,她死了,我转头就去上吊,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

她坐回到榻上,面若死灰地落着泪,不再看宁远舟

侍女也扑到宁远舟脚下:“大人饶命,饶命啊!”

自宁远舟进屋,商队众人便都偷偷探头,隔着窗子关注着杨盈这边的状况。此刻见宁远舟僵立在当场,上不去、下不来,都有些尴尬。

于十三摸了摸鼻子瞟开眼神。

元禄挠头,替杨盈解释道:“殿下这是伤心坏了,钻了牛角尖了。”

钱昭一言不发地进屋,把侍女拉了出来,交给孙朗,吩咐:“叫分堂的人关她几个月。”

才总算解开了僵局。

房内,杨盈默默地落着泪。

宁远舟无计可施,只能柔声规劝:“阿盈,你坚强些。”

杨盈委屈极了,哭着看向他:“我都被你们骗去送死了!我还怎么坚强?我从小长在冷宫,爹不疼娘不在,除了顾女傅,谁也没把我当个正经人。我不过是为了自由,为了把你从充军大罪中救出来,才咬着牙想去搏一回。可谁曾想,我的亲哥哥、亲嫂子,居然一面夸着我,一面竟然想拿我的性命去换他们的帝位!”她不甘心,她想不通,“凭什么?凭什么呀!”

眼前毕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窗外众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如意冷笑:“宁远舟吃软不吃硬,这下惨了。”

宁远舟长叹一声,扶住杨盈的肩膀,想要安抚下她的情绪,面对着面和她好好聊一聊。

“阿盈,我知道你现在很伤心,但是这里头的道理很复杂,远舟哥哥得给你慢慢讲——”

杨盈负气,推开他:“我不想听。”

宁远舟还想再尝试,杨盈情急之下一挥手,宁远舟避无可避,硬生生地受了一记耳光。

杨盈吓坏了,连忙要查看宁远舟脸上红痕,焦急道:“对不起对不起,远舟哥哥,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不料宁远舟却道:“你想知道凭什么吗?好,我带你去看!”

他拉住杨盈的手腕,带着她几个起跃,便登上了驿馆瞭望塔。

高处风急,杨盈站立不稳,见屋顶、树荫皆在脚下,地上众人惊愕地仰头望来,头上忽有飞鸟掠过,她不由晃了一晃,霎时吓白了脸,惊恐地紧紧抓住宁远舟:“救命!我要掉下去了!”

长史杜大人听到声音,从屋里冲出来,抬头见杨盈被带到搞出,惊吓地喝斥:“宁远舟,你在干什么?!赶紧放下殿下!听到了没有!”他慌忙催促叫院中的诸人,“你们快去帮忙!别愣着!”

宁远舟立在旁边的屋檐上,青袍在风中猎猎飘拂,眉眼中尽是威势,喝道:“都退下!”他亮出监国玉佩,“我奉皇后和章相之命行事,我在之处,我便是王法!”

众使团人齐声正色道:“遵令!”

随后他们便整齐划一地转头站到檐下,背身向里。

杜长史愕然,却也无计可施。半晌,也只能无奈地一挥袖子,回了房间。

唯有如意一动不动,依旧仰头望着宁远舟。

宁远舟看着惊惧万分的杨盈:“没有人会救你。殿下,我想请你认真看一看,你们杨家所统治的这座江山。”

杨盈渐渐从惊恐中抬起头来,天高云淡,她顺着宁远舟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阡陌交通,田野相连,零零落落的房屋渐渐密集,终于在远方聚集成一片繁华城镇。清晨明媚的阳光映照在水陌楼船、朱栏旗幡之上,鳞光点点,屋宇之间有炊烟袅袅升起。

耳边传来宁远舟轻缓的嗓音:“这个地方叫白沙镇,那边是沙溪镇,更远的地方,是殿下生母的故乡余州了。”

杨盈愕然,忘了害怕,极目望去:“那就是余州?”

“对,余州城方圆二十里,有户一万四千五百人,城中水陌横穿,渔米丰饶。殿下可知这样的城池,梧国一共有多少座?”

杨盈摇头。

宁远舟道:“原本有三十八座。可是你的皇兄一次毫无必要的御驾亲征,梧国就整整损失了三城。为君者,应止戈爱民,可圣上却害得数万余人沦入战火,妻离子散,夫死父亡……你们杨氏,欠百姓们良多。”

杨盈怔了一怔:“可,可那不关我的事,我从小在宫里,什么都不知道——”

宁远舟道:“但只要你姓杨,这事就跟你有关。你固然长在冷宫、不通政事,但你一样凭着你的血脉,享受到了平民百姓一辈子都不可能仰望的衣食无忧。就算再不受重视,公主的年例都至少有五百贯,可那些随着你兄长战死在关山的士兵们,抚恤金也只有一贯而已!”

杨盈愕然抬头,难以置信:“真、真的?”

宁远舟的目光最终看向杨盈,一字一句告诉她:“杨盈你记住了,整个使团,上至我和杜大人,下至内侍马夫,之所以会愿意赔上性命护送你入安,不是为了愚忠、为了加官进爵,而是为了让两国百姓少陷战火,为了洗清那些明明为你皇兄英勇战死、却被泼上叛徒脏水的天道兄弟们的冤屈!”他高声问道,“你们说,是也不是?”

背身向里的使团成员们早已听得心潮澎湃,他们虽然看不到现场的情景,仍然齐刷刷地高声应道:“是!”

杜大人早就在屋里老泪纵横,此时也推开窗子,颤颤巍巍地:“是~~~!”

如意怔怔地望着宁远舟,眼中不知何时,也隐然有了泪光。

记忆中昭节皇后心疼地捧着她的脸,替她拭去脸上的血痕,告诉她:“阿辛,你真的不用这么辛苦的。其实我一直都不想你再做刺客。”

但她清声说:“臣知道,但是娘娘,臣喜欢手中有剑啊。”

昭节皇后叹气道:“也罢,有些豪强生来好战,总想着用百姓的白骨堆起他们的霸业。你提前除掉他们,免去战乱之祸,便能挽救许多无辜性命。”

所以昭节皇后一次次送她出行。她也一次次出生入死沐血拼杀,一次次弄脏自己的手。

瞭望台上,宁远舟质问着杨盈:“你觉得不甘心,想要逃回京城,回避你本应负起的责任的时候,可曾想过这些百姓为杨家血染沙场时,是否甘心?你下药之时,可曾想过一旦药量过多,就会害死使团所有的人?”

杨盈已泪流满面。她太年轻了,从未走出过宫城,也从未有人教导过她这些。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皇城之下还有芸芸众生,一己悲喜之外还有民生疾苦。她终于明白自己此行重任,明白自己确实是错了。

她哭着道歉,“对不起。”

宁远舟放柔了声音,道:“哭是没有用的。殿下,很多事,你一旦做了选择,便没有退路。安国之旅固然云诡波谲,但若殿下从此坚强心志,发愤图强,臣等必与殿下同生共死!”

杨盈擦了擦眼泪:“真的?”

“臣愿以性命担保。”

杨盈一闭眼,终于下定了决心:“好,那我发誓,以后我不逃了,我一定会坚强起来的!”

白沙驿庭院中,使团与商队众人肃然列队,听宁远舟宣告此次事件的处置结果。

侍从奉上一把戒尺。

宁远舟看向众人,宣判:“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正纲纪,无以治使团。兹有礼王杨盈,为一己之私,暗中于饮食中下药,祸及使团上下共六十九人。宁远舟既负国命,便处其以笞掌之刑二十记,此令!”

话音落下,杨盈身子一颤,使团众人也颇为吃惊。

宁远舟伸手去取戒尺。

于十三心有不忍,往前一站:“要不,我替殿下受责吧,可以加倍!”

杜长史也小声规劝着:“宁大人,这样不好吧,毕竟还得顾及殿下的体面。”

宁远舟一言驳回:“她下毒的时候,可曾想过皇家的体面?杜大人不必说了,任何人都不必说情了。此举,乃为以儆效尤。”他看了一眼咬着唇的杨盈,见她强忍着恐惧一言不发,自己也心软下来,顿了顿,又道,“不过,刚才杜大人也言之有理,当众行刑确有不雅,我这就带殿下入房行刑。大家都看清楚了,今后使团上下,谁要是再敢有异心,礼王殿下便是前车之鉴!”

众人齐声道:“敬诺!”

宁远舟挥手:“都散了吧,再休整两个时辰,便立刻出发!”

众人散开。宁远舟当先走向房间,杨盈委屈地跟上去。

如意挡在门前,伸手截住宁远舟,道:“我来吧,你就是嘴上说得吓人而已,没人的时候,未必真狠心下得了手。”

她夺过宁远舟手中的戒尺,对杨盈道:“进来吧。”

两人走进房中。

杨盈发着抖探出手去,如意出手如电,便是一记。杨盈吃痛,泪水立刻涌出来:“啊!”

听着房内的惨呼声,商队诸人不寒而栗。

元禄坐卧不安道:“如意姐还真下得了手。”

孙朗也倒吸一口凉气:“是啊,这响声我听着都疼,下手可真狠。”

正说着,便听房内又传来一声呵斥:“伸直了手。”

——显然是适才那一下杨盈吃痛缩手了。

随后便接连几记啪啪啪。

于十三脖子一怂,啧啧感叹:“美人儿狠起心来,不知多么的销魂。”

钱昭一拍宁远舟的肩,面无表情,却无端透出些怜悯来:“你居然敢拒绝她。以后初一十五,我会记得给你坟上添香的。”

元禄于十三齐刷刷点头。

孙朗抱着小猫,一边撸,一边和元禄于十三一起点头。

房里如意又猛打了几记,杨盈已经痛得泣不成声。

如意这才停下戒尺,安静地看着她。待她泪水稍缓,才道:“如果你告诉我,让你甘愿女扮男装出使安国的真正理由,剩下那十记,可以暂时记下不打。”

杨盈一愕。

如意看着她:“一个长居深宫的小公主,能为了什么自由才不顾一切?他们男人不懂,可我懂。说吧。”

杨盈一咬牙,终于开口道:“有一个御前侍卫,叫郑青云……”

她絮絮说了起来,表情时而怀念,时而幸福,时而向往,时而却又落回悲苦。

如意始终一言不发地倾听着,待她说完后,才道:“你就是为了一心想嫁他,才豁出来女扮男装的?”

杨盈骄傲地点头。

如意却道:“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昨晚你成功逃回去了,会不会被关在深宫里直到老死,一辈子见不到你的郑郎?”

杨盈一怔:“不会的。我真的只是想跟皇嫂问个明白……”

“你问了,她就会承认自己想送你去死吗?不,她只会觉得你是个需要解决的麻烦。你当以为自己无可替代?错了,礼王出使的消息既然已经天下皆知,他们大可以让人戴上人皮面具,扮成你的模样入安。”

“这,这怎么可能?”

话音未落,她愣住了,眼前的如意手一抹,已然换上了一副陌生男人的人皮面具,虽是身着女子衣裙,却仍是男子气十足地一甩下摆落座,森然而粗声道:“跪下!”

如意取下人皮面具,恢复了原本的声音面貌,看向杨盈:“是不是比你还更像些?”

杨盈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

如意道:“你看,我就可以扮成礼王,但我并不愿意。一则,我不是你们梧国人;二则,我发现,你比我所想的其实要更大胆,更聪明。”

杨盈怔了怔,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如意似是抿唇一笑:“你能一边哭哭啼啼,一边不动声色地下药毒倒使团里所有人,单凭这份急智,就足够让我高看你一眼。如果你好好学,未尝不能变成一个比你皇嫂更强大的女人。”

萧妍在她心中历来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完美女子,但如意在她眼中也是顶顶厉害,无所不能的女子。

如意这么说,杨盈又不敢置信,又隐隐有些期待:“真的?”

如意笑道:“你值得我骗吗?”

“我以后,真的能变得像皇嫂、像如意姐你一样厉害?”

如意蛊惑地一笑,压低声音道:“对,到时你不单可以风风光光地嫁给郑青云,还能把所有欺辱过你、小看过你的人,踩在脚下。就像这样。”

她双手发力,手中戒尺应声而断。

杨盈眼神一亮,艳羡不已。

如意招手:“你过来。”她将半根戒尺放在案边,按住一头,比手成刀,高高地举起,“像我这样,想着你全部的恨,全部的骄傲,毫不迟疑地劈下去。”

杨盈不由自主的走上前去,闭上眼睛学着如意的样子举起手来。然而举起在半空中的手,却不由自主地发着抖。

如意厉声道:“劈!”

杨盈一咬牙,猛地劈下,那半根戒尺便应声断成两截。

她不可思议地睁开眼睛,看着断开的半截戒尺,“我做到了?”随即脸上便涌出喜色,抓着如意的手分享惊喜,“我做到了,我做到了!”

如意道,“对,你做到了。”她目光再次严厉起来,“现在告诉我,你是谁?”

杨盈一愣,随即便昂首挺起了胸膛,已是一副清高华贵的王者之相。她傲然道:“孤,乃大梧礼王。”

如意这才露出笑容。

她走出杨盈房间,对一直等在外面的宁远舟道:“都听到了?”

宁远舟点头:“谢谢。我的确没有你细心。只有找到她的心结,才能真正帮她立起来。”

如意一笑,道:“不过是之前调教手下的老把戏而已,先给巴掌再给个枣,不值一提。赶紧传信回梧都,控制好那个郑青云吧,至少让他写封书信来,安安她的心。”

她转身欲离去,宁远舟却忽地又叫住她:“你为什么这样?”顿了顿,才道,“你做的,已经远远超过了我们的交易范围。”

如意回首,目光仿佛透过他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她说:“因为你刚才在高处那一段话,说得很好听。”

宁远舟狐疑地皱眉。

如意一哂:“好吧,那就当我是在讨好你。直接下手不行,就换心战。你这个人既然心软,多帮你几回忙,总会水滴石穿的。”

宁远舟叹了口气:“你还是放弃吧。不管你怎么做,我都不会和合作伙伴有任何的情爱牵绊,这是我做人的原则。”

如意大奇,靠近他,似笑非笑:“你太自作多情了吧?我只是要和你生孩子,谁要跟你有情爱牵绊?”

宁远舟脸色一变,然而尚未厘清此刻心中滋味究竟为何,如意便已转身离开了。

宁远舟目光追着她的背影。半晌回过身来,便看到元禄一脸震惊的表情。

“你要和如如…意、意…姐生孩子?”

宁远舟头痛,按住他的肩调转他的身体,推他离开,“小孩子不许问这些。”

元禄不满地回头抗议:“头儿,我都十八了,你怎么还拿我当小孩呢?”

“你就算八十,在我面前都还是个小孩子,这两天记得吃糖丸了吗?”

元禄忙摸了颗糖丸扔进嘴里:“记得。”又要穷根究底,可是你到底和如意姐——”

宁远舟连忙打断他,催促:“赶紧去看看马,准备出发了。”

元禄只得不甘而去。

远处于十三看到他们的情景,见宁远舟表情微妙,不由狐疑起来。

处置完此间事故,使团终于能再次上路。

宁远舟骑着马,头带斗笠遮去面容,也混在使团队伍中。透过偶尔飘起的车厢帘,注视着如意和杨盈。

却不知是担忧杨盈这边再有意外,还是因如意先前的话而挂怀于心。

忽有人驱马从队伍后面赶来,交给宁远舟一张小绢条。那绢条明显刚从信鸽腿上解下,是梧都总堂加急送来的密信。宁远舟展开看后眉头微皱,吩咐道:“传令,原地休息一刻钟。叫孙朗过来。”

车队便停在路旁停下。杨盈掀起车帘走出来,扶着内侍的手正要下车,却忽的想起什么,转身问道:“如意姐,男人该怎么下车?”

如意一拂下摆,示意给她看。杨盈目光漆黑明亮,惟妙惟肖地模仿起来。

元禄张望着看向她们,身旁于十三忽的捅了捅他,“喂,刚才你听到如意跟宁头儿说什么了?他怎么脸色都变了?”

元禄一愣,有些犹豫。

于十三举起手中酒囊,眉眼一挑:“说了,我就让你喝一口我的桃花酿。”

元禄眼睛亮起来:“那你可不能告诉别人,不然宁头儿要生气的。”

于十三连忙点头,凑耳过去。元禄便一五一十地将清晨所见告知他,于十三先是一惊,随即忍不住发笑。转头就传给了钱昭,说着就笑出声来:“哈哈哈!他也有今天!他以为人家当他是个宝,结果人家只当他是药渣!哈哈哈!”

钱昭面无表情地点头赞同。

元禄不满地抗议道:“喂!明明说好不告诉别人的!”

于十三瞟他:“我的话你都能信?而且你钱大哥是别人吗?”

元禄虽有不甘,但被他们戏弄多了,倒也不甚纠结。反倒对他们的话更好奇些,追问:“什么是药渣啊?”

于十三忍俊不禁,示意他附耳过来,如此这般耳语一阵。

元禄目光不由追向远处正在和孙朗议事的宁远舟,脸色不由变得精彩至极。

宁远舟却突然抬头看过来,招手令元禄他们过去。元禄正心虚着,吓了一跳,指了指鼻子确定是叫自己后,才忙和于十三钱昭起身走了过去。

他们离开之后,丁辉从树后走出来,脸上表情各种古怪,仿佛依旧不敢相信自己适才无意中听到了什么。

四人商议了一阵后,面色都已严肃下来。

宁远舟便招呼使团护卫和商队众人,高声吩咐:“大家听着,前路可能有些变故,为图安全,以后我们未必能次次都在驿馆过夜打尖,而是改住各处分堂为我们安排好的客栈。使团仪仗虽然不变,但客栈毕竟不比官驿,大家要更有眼色些。”

众人连忙应“是”。

杜长史正跟杨盈坐在一处歇脚,远远听到宁远舟的话,有些担心,问道:“前边有什么变故?”

杨盈也不知道,却依旧信心满满:“管它什么变故,反正远舟哥哥和如意姐都能解决!”

杜长史一怔,见杨盈面色红润,充满干劲,便知任姑娘已为她解开心结。又见使团护卫那边,丁辉正跟几个人嘀咕着什么,几人听他说完,都面露古怪。立刻便有人眼神一亮,争先恐后地凑到如意身边,围着她又是送水又是送果子。其余的护卫们察觉到这边动静,也纷纷开始交头接耳,继而恍然大悟,目光铮亮,争先恐后……

杜长史看得一头雾水,不禁喃喃感叹:“从什么时候起,任姑娘在使团里的位置,和宁堂主也差不多了?”

日暮时分,使团抵达了附近的小镇,却没有向附近的驿馆投宿,而是在镇上包了个客栈,落脚下来。

众人各自卸下行李,搬运安置好仪仗,便纷纷凑到屋檐下面,伸长脖子向着如意和杨盈乘坐的马车望去。

这次是杨盈先打起车帘,从马车里走出来。她从容下车,已是一派清贵亲王气派。应对杜长史的相请,掌柜的请安,更是行云流水,不落痕迹。她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如意,见如意站在车上看着她,满意地颔首,不由兴奋地笑了起来。

如意便也下车,和杨盈一道进屋去。

然而她才下车,立刻就有使团众人争抢着前来扶她。如意不解,挥手避开,示意众人不必。

屋檐下那些没来得及抢上前的人,也眼睛发亮地盯着她,如同第一次见到如此一个乌发雪肤,明眸红唇的绝世美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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