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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首领顿了顿,没有回答,“去吧。”他轻声说,“无论如何,那女人说得对,你没有亏欠任何人。”
无论如何,从手里放开一个完完整整的人,也算功德,即使那人已被宿命折磨得半人半兽。就算赎不了命运□□上层罗密布的罪,忏悔时起码还有一线隐约的光闪耀在眼皮上。
到我离开之前,他都没有回过头来。
于是我去了巴黎,当年的旅程是一场冒险,留下我的马倒并非着意清高自持,只因为骑士团的坐骑太过出色,任何人一看便知身份。我徒步离开,再搭乘一段运货的两轮马车,这种车子要么押运行李,要么托带尸体,大多数时候没人愿意坐,嫌晦气。只有半死的伤兵或者赶路的修女婆婆会搭上一程,有时还有打杂的农民蹭上来托带。我上的那辆车载了个少了一只脚和一只眼的老兄,一路都很沉默,只是散发出的味道很差。到他下车时,车夫才发现这人已经咽了气。我们面面相觑,他吐了口唾沫说晦气,我说,看你这么镇定,也不是第一回遇上这种事,不如大家联手把他埋了,我再请你一顿麦酒。
灌倒车夫之后,我就扔下两枚金币,跨上他的马车,戴好他的帽子,晃晃悠悠地跟着一辆邮车走上了大路。再过几日,确定无人跟踪,我把马车连马抵押给集市上的马贩子,换了一匹温和的牝马和半袋子铜币,继续前行,一路上偶尔与朝圣者相遇,我反其道而行之,将自己的影子躲藏在他们的背影里,没有自惭形秽的意思,但看着他们始终探向前方的头颈线条,我有点难过。
他们知道、或者有预料到,自己要去的地方究竟在发生什么吗?
总之,那几个月的旅途令我长了见识。在崎岖山路上吓退蟊贼几个,收获钝剑一柄,磨一磨也可以凑合配在腰间唬人,下山之后遇见车队,一户小乡绅带妻女探亲,这剧情太过寻常,不过他家有个四五岁的女孩,不停探出车窗叽叽喳喳的模样令我心有所感,所以缀行上去稍微跟送了一段,直到路边树林里再次冲出一伙不伦不类的绿林好汉。我连叹气都懒得,只高高举起那柄夺来的剑。
长话短说,吓得筛糠一样的车夫和乡绅顿时有了底气,我发现这一家之主竟然是个勇敢的小老头,也拔出剑来挥舞,虽然我禁不住想提醒他不要划到我的胳膊肘,效果有限,但场面可嘉,成功惊走了那一拨贼人之后,小乡绅对我感恩戴德,直接提出要求希望我护送他一家去勃艮第,不待我表示意见,他就用口音浓重的卡斯提尔语滔滔不绝描绘了一番韦兹莱镇的秀丽风光,并召唤他年轻的妻子和女儿下车跟我打了个招呼。
我叹息,他实在不必这样的,她也不必。年轻的女人并不明白,在取走许多生命也见过太多死亡的人面前,所有微妙的愿望与欲望再隐藏都等于虚无。没有什么比求生欲更旺盛更显明,一次又一次熟识过那种乞求之后,你会变得对任何一点臆想都敏感,对每一丝探询都了如指掌。一种神经质的、疯狂的洞悉。她看到我时,脸上流露出的那种表情,明明白白预示了她的愿望与狂想。
我答应陪他们走上一段,至少送到法国境内。小乡绅自然千恩万谢,倒是没有提出酬金问题,我虽不在乎,但忍不住暗笑,这份斤斤计较的吝啬大概也是他妻子根深蒂固的不满来源之一,但这真的不能算作罪孽,至少他不该因此去死。走过女人身旁时,她羞涩地垂下眼帘,而我抓住机会在她温热耳廓边飞快而严肃地说了一句:“不要那样做。”
她露出惊恐眼神,仿佛浑身的血都冲到眼白里。我看着她的女儿,小小的,穿着雪白衣裙的黑发女孩,不管怎样,这女人是个好母亲,在旅行途中仍然让女儿保持整洁。
为了你的女儿,不要那样做。这是一门不相配的婚姻,我们都明白。你不爱他,我们都知道。但死亡不可轻易降临。所有降下灾祸者,必遭灾祸。简单地勾引一个突兀出现的男人,诱使他杀死你的丈夫或嫁祸于他,是戏剧化的人间发生过不知多少次的俗套噱头,但那孩子不是,每一双未经背叛与死亡洗涤的眼睛,都美如卵壳中沉睡的天使。
为了你的女儿,她需要你,依赖你,更信任你,请你不要就这样放开她的手。
女人没有应声,呼出的气息一瞬间冷得像冰。
那一路上,她没有单独和我说过一句话,只在告别时礼数周全地提醒丈夫应该付我这一路的工钱。小老头咕哝着去解他那用牛皮绳缠得紧紧的钱袋,而我弯下身,问那白衣的女孩,“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