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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问我,卡斯提尔的伊莎贝拉,在我沉寂地魂飞天外时,她提出了她的问题,大首领看似恨不得踹我一脚——你想让女王重复她的问题吗?你?
“赎罪。”
我轻声地说。
她问我:那你,沉默的你,没有来历却忠心耿耿的你,塞萨尔·特隆西亚,你在卡斯提尔经历的所有一切,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呢?
赎罪。
赎我并未犯下的罪。我来人间一趟,我不知所措。甚至不知这一切是否值得。血肉骨骼的生长只是外层的甲壳,掩埋其下的是那个六岁孩子,二十几年后依然执拗回望着童年的热那亚。再多经历都无用,再多恐惧都平常,对我来说,战争、阴谋、鲜血和死亡毫无意义,妖兽尊主留在我腕上的齿痕,在我六岁那一年就咬碎了情感的立锥之地。我猜祖父多少明白这一点,一个早就损毁不堪的孩子如何能成为鲜卑三姓的当家人。只不过握我在手,他还有我父母当作筹码,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去吧。”女王干脆轻柔地说,“赎你的罪,朝你的圣。塞萨尔·特隆西亚,卡斯提尔会祝福你的。”
那温柔语气几乎让我的泪水夺眶而出,不,我并不感动,可她让我想起一些什么,葬在记忆深处永不复归的东西。一些温暖、飘渺、动人而虚妄的东西。像老曼热烈的大笑和许愿给我关于一个小乡间富绅的未来,像元雪尘曾絮絮替我描述出的东方古国和鲜卑三姓帙卷浩繁的历史,像奥尔加纤细坚韧的手掌紧紧攥住我又抛上她肩头,像母亲每一个草率却绵软芬芳的拥抱,像父亲始终悉心注视着我的忧郁目光……像阿拉比卡没有死去,三个月大的肥胖狗子向我飞奔而来,沉重而温暖,粗糙舌头舔在我脸上,像每一刻。
伊莎贝拉抬起一只手,阻住想要说些什么的大首领,“你看不出吗。”她轻声说,“他是带着将死之人的祝福来到这儿的。他亏欠过你们吗,如果没有,那就让他去吧。放走一头悲伤的狮子,就当是献给上帝的祭品,他知道自己要去何处,难道还会逡巡于你的疆野吗。”
大首领没有再说什么。次日他为我带来一封收在烫金软木筒里的羊皮纸文书,嘱我带好,我知道若干年来的不争不抢起了作用,他许我一席之地,在远离宫廷的角落,某个小庄园与附带的工坊将有一个素昧平生也永不会再见的主人。
那封契约文书现在被镜框张挂在墙壁上,看上去极似一帧设计师精心复制的复古挂画,没有人知道那纸张、字迹与签名真正来自五百年前——抱歉,我刚刚才发觉,到我落笔这一刻,已经不止五百年了。
一个像我这样的存在,时间早已丧失了作用,既无法量度,也不够敏感,甚至有错乱组合的可能。我希望能控制自己的笔,让我尽可能将一段故事叙述得清晰完整。但经历过的那些有多少是真实,又有多少是超自然的梦魇呢,我其实未必能够分清,但也不必分清,既然端坐在此处的我本就已经是一个超自然的存在——梦魇,或者梦魇的造物。
书桌对面壁炉上的一小面古罗马银镜里模糊映出一张端正得带几分建筑感的脸,气息沉凝得近于阴沉——那是我的脸,如果谁告诉你吸血鬼无法在镜中显影,那么你可以反驳他这并非事实。青铜镀金银的镜框和一千七百余年前并无区别,镜子不会说谎,镜框上镂空装饰的孔雀、葡萄与藤蔓也不会。
离开卡斯提尔的两年后,我就是这样的一张脸了。我是说,再见到索提思的时候。阔别二十年,他仍然从这张脸上认出了我。
我说过,我抛下了我的马和我的剑,像一个普通人一样乘坐马车离开卡斯提尔,随身除了简单行囊只有朴素匕首,既不带家徽也没有花纹,唯一令它与众不同的是,它饮过许多人的鲜血,有的苟延残喘,有的一击毙命。贴在腰间的这几寸长精钢隔着刀鞘也有一种亲热残忍的共鸣,像一团簌簌发烫的心脏。
伊莎贝拉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放走他么?
大首领背对着我,任凭我解下披风,摘下四角帽,折叠整齐放在房间里唯一的那张扶手椅上。他说,你知道她叫我回去,又对我说了什么吗?我以为她会改变主意,下令公开驱逐或处死你。毕竟这女人除了信仰胜利,其他什么都不信。容忍替她打下过江山的人不发一言离开,那绝非她的风格。
“她说,他有一双看过不幸的眼睛。”
沉吟良久之后,她说,“跟我很像。”
早逝的父亲,疯癫的母亲,冷酷的异母哥哥,横死的亲生弟弟……我停下手,尽可能保持语调冷静,“我怎么配和女王陛下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