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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龙爱上,就是这样的结果。那两个男孩子在几岁大就被带离镇子,之后每年会回来三次。我们预测并且也证实,韦卿延的血脉养出了两个优秀的卓根提斯,甚至不必到十五岁就呈现出了魔法的优势。韦家绝不会放弃他们,即便他们有一半是凡人。那个女孩则是另一回事。很难探知韦卿延究竟是怎样想的,凡人绝不可登上梵比多山,即便是龙牙会总座也不能打破禁令。但他会舍得自己的女儿泯然于尘世吗?家族之中,他一人之下,高贵无极,可以为女儿挑选最优秀的卓根提斯成婚。但放诸人间,即便有满坑满谷的金银做嫁妆,即便富有得像个地精,她依然是个来历不详的野种。”
我瞪着元雪尘,被他搞得有点糊涂,然后明白过来,“有人这样劝诱他了,是吗?”——带回你女儿,让她在梵比多山上做个公主,她配得上这样的未来。
元雪尘耸耸肩,“他是龙牙会总座,但也是个父亲。”
那就是黑暗与烈火的种子,沉默的母亲在日复一日的焦虑忧伤中崩溃,终于选择了投奔一个圈套。有人间接暗示她,只要你丈夫不再是龙,他就可以留下,和你,和你女儿长相厮守。女人从不知道化身不是魔法或诅咒,不可解除,亦不知道自己丈夫究竟担负着怎样的职责。她在蜜酒里添入加料的香料,在韦卿延惊觉时向他背上泼洒灼烧的药水,以为那是圣水,以为这样可以阻止他化身为龙兽……“她给他下毒?给自己丈夫下毒?”
元雪尘轻轻点点头,“那是后来的事了。”
后来一切都完了。那样的午后,日光明丽如酒,他抓着妻子向山上奔逃,一条受了重伤又被下毒的龙以人形的姿态依旧能闯出包围,依旧有那样的速度和疯狂,顶尖的韦家人到底有多强大,卓根提斯的潜力又是何等恐怖。他女儿是个小小的美丽怪物,跑起来比成年人还快,但终于走散,何况我们的目标不是她。机会只有一次,韦卿延只有一个。浪费每一分一秒都可能惊动山上,让几年的计划彻底覆灭。活捉他,如果不能,杀死他,带他的尸骨回来……
“谁?”我问,“是谁?哪个维奥雷拉?”这计划没有内应,不可能完成。韦家人不是傻子,传闻,说服,疑心,毒药……历史书上说,维奥雷拉人最忌杀亲,是不赦之罪。
“所以我们替他完成了。”元雪尘说,“我怎么教过你的?最简单的推理,谁得利,谁就可疑。”
奥尔加说,她长兄也死了……“不是咱家人干的。”元雪尘干脆地回答,“我根本没见过韦留仙——这名字我也是从你这儿听来的,不知道是哪种写法。我只见过他兄弟,真有趣,他看上去完全不像一头龙,倒像一只兔儿。”
雪白的,清润的,近乎半透明的艳美轮廓,偏偏带着琉璃般的烧灼感,眉眼如画,走起路来还一蹦一蹦,像是如果没有旁边那个高个子少年扯着,随时可能一头撞到树上。
你知道吗,那些元家人不太愿意扮成卖酒的小贩,宁可躲在阁楼上。但我坐不住,而且也不介意伪装任何身份,只要能让我出去转转,你让我披上抹布去泥坑里打滚冒充乞丐都可以。反而因此我多了些透气的机会,懒洋洋趴在柜台上的时候,有人把那两个男孩子指给我看,即便不指,他们也太过显眼,韦天裳和韦留衣,他们的名字早就在咱家的档案上,一个是龙牙会总座的次子,另一个则是韦家尊主韦华殷的亲侄子——“是韦华朱,对吗?”
我突兀地问。
元雪尘的眼睛眨都没眨,“我没有亲眼见过他。”
但韦卿延和当家尊主韦华殷几乎同时过世,韦华朱随即继位……你问谁出卖了韦卿延,你说会是谁?他和他侍奉的人一起死去了,他的两个亲生儿子一个被杀,一个重伤,韦家一夜之间天翻地覆,王朝易主。
我默不作声,努力想象元雪尘见过的那两个人,我见过二十岁之后的他们,韦天裳的瞳孔剔透碎利如冰凌,而韦留衣整个人都像一颗磨损的海珍珠,损耗到这种程度的珠子永远不会出现在我母亲的首饰盒里,哪怕有一点擦伤痕迹,她都会丢掉整条链子。但韦天裳看着韦留衣时的眼神,像要把他磨进自己骨髓里。
“他们两个总是在一起,在镇子里游逛。十五岁顺利完成化身之后,他们其实可以自由下山,韦留衣也可以回家探望母亲,当然。”
但龙是不可能离开家族的,我猜韦卿延的妻子早就明白这一点,她的儿子已经被那座山收服了。那两块精致华美的宝石离开她怀抱,仿佛只是借她的子宫出生,在她手臂间温暖几年,再回来时就已经是那个雕琢精艳的模样。衣着,习惯,姿势,口音,闪闪发光的眼神,龙一旦成为龙,就被生而为异端的天性重新塑造了灵魂,再美好也难以相认。何况十几岁的男孩子,即便是凡人,也不可能多么依恋母亲……“我看着他们,会很恍惚,他们和我们有什么区别?勾肩搭背的样子,互相玩笑推搡,追逐打闹,再和好。韦留衣和韦天裳,我和我的堂兄弟们,我不愿意这样想,但无法抑制,十几岁的我们到底有什么不同?他们看上去就是两个大男孩,我的同龄人。指着羊皮卷上的一些名字说他们是怪物,值得被杀戮,是一回事;亲眼看着和你一模一样的少年在你面前露出雪花般易碎又甜蜜的笑容,那是另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