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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提思是个例外,一个秩序性很强,又满怀好奇心的疯子——我是这样看的,并坦率告知。他听了只是哈哈大笑,全不在意。
舞会的第二天,我发着烧在自己床上醒来。阿拉比卡睡在床脚,一发觉我醒了就大声吠叫,我发现它喉咙沙哑,像是吼了不知多久。
侍女惊慌失措,外婆带着几个殷勤的表姐妹和她们的陪媪浩浩荡荡赶来,七嘴八舌问询与安慰,闹得我大脑里像涌进了一笼鹦鹉。听她们的描述,昨晚我的狗疯狂大闹舞会,上下奔跑,而我不知去向。外公下令搜索整座宫殿,没有找到我,反而在城垣下、化妆室和厨房找到了几具尸体,其中一位还是初露头角的名歌手,曾经在行会比赛上得到过某位公爵夫人赐予的镀金苹果。
现在他只能去歌颂冥府的石榴了。卫兵们把他的尸体从壕沟里勾上来时,围观的侍女们哀声一片,惋惜不已。
而我不知所踪,直到负责更换蜡烛的女孩按时来到我房间,在层层细布与锦缎笼帐里,看到一张了无生气的脸。她几乎以为我死了,否则我一定会抱怨窗子没有打开,房间太过闷气,这毕竟是天狼星主宰下的三伏天,dogdays。
现在我几乎能确信索提思的名字是信口拈来了,sothis,那就是天狼星的意思。
第14章14
14
关于罗马的那一夜,外公事后大概有写信告知祖父,回到卡利亚里后,祖父原原本本询问过我,但我也无话可说,一个用了假名、看上去十五六岁的美貌少年,他对我做了什么?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在宫殿的回廊上闲聊两句,也许还好心把我送回卧房——关于这一点,倒是谁都不能作证。
我猜祖父关心的大概是另一件事,索提思,他是个韦家人吗?一个维奥雷拉?或者更严重一点,一个卓根提斯?一条龙?如果是的话,那可真是太奇怪了。一个不畏惧那条黄金蛇骨链的维奥雷拉……这代表了什么?
我终于明白祖父那句“他还真护着你”的含义,虽然原因不明,像韦新罗不甘退下时的眼神,那齿痕和金链是诅咒也是刻印,维奥雷拉尊主亲口许下的一个承诺。韦留衣,他在一个绝不可能放过我的关头饶我一命,并以此为凭据。祖父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我没有告诉祖父,韦留衣的那句话。
他说:她们都希望你活下来。
——哪怕代价是自己的生命吗?
从六岁到二十岁,时光跋扈如泥石流,试图将往事淹埋殆尽,以灾难的方式。这十四年里我无数次令祖父失望,却也不曾令其他人庆幸过。我挨过鞭笞,不止一次,最多一次是二十鞭,罪名是杀亲未遂。
那像个笑话,所有动物都懂得避开我,人却不识时务贴上来。
祖父威压之下,没人会当面提及我父母。我说过,元雪波的时代已经过去,那令许多人长出一口气。鲜卑三姓,人人尚武,以元家为尊是古来规矩,但年深日久,谁不想当家称王?颇有一些人会觉得,我祖父和我只是恰好姓了元。
祖父禁止我去探望父母,更严禁任何人泄露相关消息。但一发现我并不主动问及,他又对此奇怪不已。
有什么好问吗?我知道他们就在这庄园某处,那个男人,和被他拖下水的无辜女人。除了应许他、嫁给他,我不知道母亲做错了什么——也许冷淡他?无论如何,那不是她血人儿一样呆呆坐在客厅里的理由,血污溅满丝绸长裙和簪花发髻,我还记得她戴了大红兰花,花色诡谲如灼,她瓷白的脸毫无表情,眼睛里的黑暗和迷惑近于永恒。
我坐在地上,看着她,身边尽是尸体堆叠围绕,怀抱半截埃及匕首,直到卡利亚里的阿雅克肖们撞开客厅的对开门。
至于我父亲,即使见到他,我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也许只有一个问题——我没能从韦留衣那里得到确切答案的那个。
后来我无数次想起韦留衣的脸,直到那张脸和我想知道去向的人彻底混淆,他们兄妹真的很像。我记得那一天韦留衣的憔悴气质,被泪水烧灼过的眼眶,如果六岁的我尚且没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也在后来的年月里渐渐恍然冷却了盼望。
这年轻人吓疯了我母亲,也弄疯了我父亲,毁掉了我的家和我的童年。奇怪的是,我似乎找不到合适理由去怨恨他。也许因为他的脸,也许因为他显而易见的沉痛与悲伤。
十二岁的那个夜晚之后,我又意识到一些事情,譬如那条黄金蛇骨链上究竟附着什么,再过一些年,后知后觉的我将会明白更多。鲜卑三姓之中,穆家长于法术,贺家长于医药,而那些年里我没有被毒死和咒死,除了祖父羽翼的庇护和自己那点打小学来的防备,怕是也有赖腕上这条链子的照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