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页
我只想,只想要,再一次回到六岁的热那亚,那个秋天之前的世界里。
我猜他听见了我,因为我也听见他的笑声,像散碎珍珠洒入夜风,像他刚扯碎了某位贵妇人从威尼斯巧匠那里定制的披肩。
“我不是神明,但我愿意接受冥冥中宿命无声的许愿,放过某些人一次。”
这听上去驴唇不对马嘴。
“回去吧,好孩子。”他说,“我为今夜致歉,热那亚的小狮子。也许有一天你会称王呢。”
到那时,你也会邀请我吗?他好奇地发笑,是的,我好奇谁给了你这个,和你手上的伤口。无论是谁,那真是个有趣的人,或者,有趣的龙。我不懂它们在想什么,但我充满期待。
有生之物都会惧怕你,是吗?
但不老不死的那些,他们会被你吸引,一径而来。
“我也给你一个礼物吧。”冰凉嘴唇落在我额角,留下牡蛎壳般锋利割痕,他像恶魔特里贡一样温文又漫不经心,发出那种仿佛来自冰冷深海的嘶嘶嘲笑声,“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来自黑暗的礼物。”
如果你不想要,祈祷时最好用心一点,让祭台上那些看似一尘不染的木雕泥塑听见你的诚恳,发发慈悲保佑你再也不要和我遇见。
如果我此前的叙述,让你感觉索提思听上去只是一个热爱恶作剧的漂亮魔鬼,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他是个吸血鬼,这毫无疑问,但无论当时还是现在,他都没有看上去那样具备人类气质,或者不如说,我们都不是人,只是看起来像人,仅此而已。
你应该记住这一点。
这一段是我应该划去的,在一篇哪怕只是dú • lì的记述里,它也显得太私人化,太像交谈与对白。我要说的只是,韦家人也好,吸血鬼也好,无论天生还是由人类转变而来,他们都不是人,也许是兽,也许半兽半神。关于前者,我并不太了解,毕竟我不曾拥有一个化身原形,而他们也不是我什么人。我唯一亲密接触过的韦家人只有奥尔加。
至于吸血鬼,你不能想象他们是如何看待人类及这个世界。把手探进万花筒,从中掏出糖果,至于大把塞进嘴里还是珍惜地一颗一颗吮吸品尝,都随他们的便。从他们幸运地没有被转变的过程杀死开始,真正的蜕变就不可逆转地进行,既不会老,也几乎不会死,拥有无限的时间和远胜于人类的能力,你知道那在一开始会让他们有多兴奋吗?人类不会因强大过蝼蚁而虚荣,毕竟生来如此,也不会为食用菜蔬和畜禽而内疚或失落,我们折断带汁莴笋或切下鲈鱼的头,除了感慨一句新鲜与否,难道还会有更多感觉?但吸血鬼,他们在漫长世纪里夜夜用超自然的目光注视身边穿梭而过的人群,宛如身在食材任取不必付账的集市。肉桂烤鸡蛋不会跟你搭讪,或者称赞你的头发,向你问路,但这些下一秒就可能被咬穿动脉的人类——他们闻上去比他们的表达美味多了。
所以思想、交流和灵魂还重要吗?如果欲望凌驾于一切之上,如果□□只能以之维生,而失血饥饿的痛苦远胜其他,如果满足这些之后才有余暇令灵魂继续运作,去欣赏、叹息、悔恨和空虚,而鲜血又是如此容易获得……多么睿智的生物也会对自己失望吧?既然再高贵思想都无法匹敌最简单欲望,夸夸其谈又有何用,高贵卑微、深刻肤浅,所谓的价值又由谁定论?
面对生命,谁才是主人。
在成为吸血鬼之后那些日子,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我努力不令自己被这种反思所扣留,所紊乱所纠结。这很难,更难的是令自己和人群保持距离,也保持感觉。不要以为吸血鬼混迹人群是在寻求交流和连接,他们已经不会再成长了,对世界抱有好奇心的那些会好一点,仍然通过观察、接触和敏锐过凡人千百倍的感知挑逗自己对外界的爱火,欣赏,研究,探索,努力保持姿态,即使很多时候都只是在故弄玄虚。
还有一部分吸血鬼作茧自缚如困兽,于他们而言,世界是挂满鲜肉的囚笼,他们自觉已经触碰到全部边界,无从挣脱打破,于是绝望,先是对自己,再是对周遭一切。他们不知该在意什么,什么都无趣,损坏毫无代价,毁灭又会再生。他们成为坐在破旧游乐场里哭泣的白痴婴儿,最后行尸走肉地无视自己和这个世界,不懂得活,又不太知道如何去死。
那种无视与漠然就是使他们被感觉恐怖的原因,如果不加控制,他们会逐渐变得单纯、暴戾、不知所措,然后是彻头彻尾的冲动。
不过很难有吸血鬼会坦然地活到这个程度。在那之前,他们要么被干掉,要么以某种难以预料的方式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