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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我冷酷臆断,外公未必多么在意一个出嫁的女儿,但这件事有否妥帖解决,解决得是否令人满意,才是家族这艘忒修斯之船继续漂流的动力,在此层面上,似乎毫无悖论可言,一场悲剧被命名为悲剧,是因为它有头有尾,有高潮有终结……个中伤害无从度量,似乎也就不值得被反复提起,哪怕提起,也只是一句“多可怜的孩子”。像是那一切活该由我承担,而他们只是远远搭一把手,换几根钉子几块船板,便可让整件事拨乱反正,归于正轨。
那一切永远都不可能复原了。
而我也不会对此有丝毫抱怨或伤感。
因为悲剧远未完成。
堂叔们乐不思蜀,饮宴、舞会、射猎,乃至不被公开的夜游与淫乐,罗马属于天国,不属于人间,在失去乐园之前,我们拥有乐园。在享受与筹谋面前,我是个引子,也是个由头,并没有那么值得重视和算计。我十二岁,带ru母出行是太大了一些,又坚决不肯用侍童。外婆派来我房间的侍女貌美如花,但怯生生地,不敢抬眼看我的眼睛,哪怕我还没有她高。我懒得问她的名字。只要她按时打来热水,服侍我洗漱,照料我三餐,并在睡前替我烘暖睡衣,别的都不重要。
她又不是奥尔加。
“奥尔加·特隆西亚。”我喃喃自语,“特兰西瓦尼亚。”
“我听见你说了一个地名。”有人对我说,声音清脆温柔,甜蜜得能诱骗一头熊。
我回过头,想看谁会在盛大舞会上搭讪一个回廊里闲逛的野孩子,我的目光撞上一泓紫黑葡萄酒般的眼神,灯火在他虹膜上跳跃,烧灼着深不见底的烂醉,让我忍不住流连了很久。之后才发现,这不过是个比我大几岁的少年,个头也算不得高。
但除了这个,他几乎算得上美艳。赤铜颜色的头发在回廊两壁火把的照耀下,海边晚霞一样悠悠飘动,衬托着惊人漂亮的五官。他足够苍白,但那也只是相对皮肤的本色。如果韦家人的那种白像没血色的雪花石膏,我眼前少年的脸色则酷似融化的ru浆调入了一点玫瑰汁,在他精致的颧骨上令人安慰地绽开着一点瑟瑟的红晕。
我当然不知道,那是因为他刚把一具吸干血的尸体扔下宫殿的城垣。自称索提思的少年站在我身后,比蛋彩画上的天使看上去更不属人间。他沉静而笑吟吟地看着我,目光如酒。我要过了很久才发现,寸步不离的阿拉比卡已经退出很远,蜷缩在墙壁的阴影里,喉咙里狺狺呼噜,哀鸣一样恳求着我。我从未听过它发出这种声音。它不怕我,居然会怕这个少年。
我对阿拉比卡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有多么快跑多么快。无论我面前这个光彩夺目的东西是个什么,我并不怕他,但显然也无法信任。
“我没有见过你。”我说,“这是我外公的家。”
“我知道。”少年出人意料温和,我开始猜测他是不是个刺客,教皇派来的杀手,或者真正被通缉的夜盗。
他的目光滑落到我左腕上,饶有兴味地说:“这不是人类制造出的伤口。”
第13章13
13
多年后我问过索提思,他为何会出现在那夜的舞会上。他只是耸耸肩,以不带任何人类气质的一个姿势拒绝回答,或许只是认为不值一答。外公家的舞会向来是罗马最豪华的那一种,然而从卫兵和侍女,到宾客与主人,无人发现与质疑他的到来,可笑的是,并没有谁意识到这一点。
除了我。
“你是谁?”我直截了当问,年龄和身份予我如此特权,可以稍稍放纵,即使他是个亲王或公爵的儿子,或者,就算,教皇的私生子——也没必要介意一个十二岁男孩的冒犯。
他眨了一下眼睛,轻而易举忽略这个话题:“你去过吗?特兰西瓦尼亚?”
听说那里有龙,和不是人的人。
我用力盯住他的眼睛,那本应是一对黑珍珠葡萄,却带有令人迷醉的麝香气,清透如上等白酒,“你去过?”
“我想去看看。”他突兀结束了这个话题,光滑手指不知何时溜到我肩上,紧紧握住我尚且年轻稚嫩的肩膀,测量骨骼弧度一样审度抚摸着。
“带我进去大厅里面。”他说,口吻快活,“我又饿了。”
从那时到如今,我一直不能理解索提思的贪婪胃口,不是所有吸血鬼都像他一样不加节制,暴饮暴食,一场舞会上要猎杀三到五个人,有些只咬上一口就被他折断脖子,仿佛丢弃一瓶味道不够醇厚的藏酒。但彼时彼刻,关于这句意味鲜明的话,十二岁的我只能理解成他像个聪明的偷儿,为了找点乐子而觊觎这座宫殿的后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