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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学,哲学,史学,天文,地理,星象……乃至占卜、医术与草药学,还有方术和魔法,当然。族中耆老自遥远东方携来的智识与自信,和近三百年前舶来欧洲时相比并不曾消减,且因语言的丰富而更为雄厚。
每个家族都需要这样的奠基者,将历史了然于胸,紧紧护住丰茂根基。但和我一起上课的堂兄弟们对此大多不甚投入,他们对家族传统的继承多半只剩下突如其来感慨时本能迸出的一句:“长生天啊。”
这令我不解。是导师徐徐铺开在面前的羊皮纸地图不好玩吗?还是那些关于蒙古大汗征战杀伐的故事不好听?君士坦丁,印度,波斯,元帝国,大都……煊煊赫赫,繁盛如斯。《马可波罗游记》里详述过的一切,我的家族几乎都曾亲历,却在另一个欧洲人的笔下若即若离,似是而非。这样奇妙的对照犹如隔着如梦遥遥山海,观望镜影中的迷宫,抬起手时,尾指上有缥缈红线依稀相连,你永远无法确认,自己是否能够坦然走入那里,珍重温习一切,再释然离开。
五百年后,我在自己的房间里阅读卡尔维诺,直到壁炉将熄,木柴中丢入的一两段梨木已经烧完,温暖甜香渐退。
合上那本《看不见的城市》时,我久违地笑出血色眼泪,并很想认识这位聪明绝顶的人。
诚如斯言,陛下,你以为我一直在讲述的是哪里,有些记忆我们从未提及,因为一牢记就失去。
而天就要亮了。
某个声音就着夜风在我耳边轻微而不动声色地说。
陛下,天就要亮了。
还是回到1462年的卡利亚里吧。阿雅克肖郡的家族课室之外,祖父花费半年时间观察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以确认我神志正常,未被灭门血案与维奥雷拉人的魔法迷惑或摧毁。我不知道之后他有没有弥生不满,为我的泰然自若。既不曾哭闹寻找父母,也没有对整件事表示出一个六岁孩子理所应当的后遗症。
祖父不懂,那是因为我已经哭过了,也焦虑、恐惧、谵妄、懊悔过了。
没有时间和机会再后悔与自卑了。那些龙,他们随时都还会来的。
韦留衣留在我手腕上的齿痕早就证明了这一点。
七岁那年春天,祖父应许给我的小马迟迟无法入手,许多应选的马驹在我走到它们面前那一刻就嘶鸣着后退,甚至边咆哮边想要抬起蹄掌。我懂那是因为什么,祖父想必和我一样明白,他面色阴沉,一言不发,最后无奈地对着马厩唾了一口。
我猜他本来是想要唾到我身上的。
多年之后,我承认孩童时期的自己足够傲慢薄情,即便没有龙牙留在手腕上的伤口,我也不曾对动物有过格外亲昵,母亲宠爱的小猎犬专会对我吠叫争宠,然后捱上我暗中毫不留情的一脚,一瘸一拐逃回母亲怀中。她养在笼中的缤纷鹦鹉和甜美莺鸟,我也不曾多看一眼。
热那亚总督夫人曾有一只来自暹罗的猴子作为宠物,那小东西穿大红织锦缎马甲,头上还逗人地歪戴一顶镶碧玺石的便帽,名叫阿雍。母亲带我去总督府上喝茶时,它出来在茶桌下表演顶盘游戏,不知无心还是故意地,把一整碗橙子酱倒翻在我新换的短裤上。
举座大惊的不是这起小小意外,而是我果断伸出手,狠狠打了它一个耳光,又一个。
本应惊呆的从我换成了猴子和贵妇人们,前者大概没闹清楚自己为何没能躲开,后者则不知因为我的教养还是下手速度。
阿雍尖叫着窜回自己的笼架,而我夺下它的帽子,扔进了金鱼池。
父亲对此的评价是:睚眦必报。我想他并不赞成态度,却不会责怪我的反应,那毕竟是他精心训练出的。
现在看上去,一切毫不留恋都成了盔甲,但我并非健忘,只是不再提起。祖父的威严再包罗万象,也不可能无孔不入。我知道厨房和马厩里如何窃窃私语议论我的归来,每一季女裁缝替我量尺寸时,手势里满是多余的小心翼翼,然后被狠狠瞪回去,“那孩子瞳孔里像烧着煤精!”她在事后对助手们夸张地抱怨。
狭路相逢的族人长辈们,我了解那种本能的厌憎。巴尔托洛梅奥,他们带笑叫我的名字,虽然我大多时候假装听不见,我知道他们想要什么,虚情假意地半蹲下身,看我左腕上的黄金蛇骨链,掩藏之下的锐利齿痕。
我也知道他们会如何反应:啧啧称叹,表示心疼,笑容始终不曾褪去,然后问我是否很痛,有否恐惧,思念父母吗,想不想知道他们当下如何……十岁之前我会直截了当顶回去:“他们疯了,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