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页
我终于哭出了声。
父亲的脸孔如同覆上了一层细腻厚密高丽纸,即将窒息,他没能开口,起身时腿脚僵硬如石,多久了?从我跑回家到现在,多于十二个钟头。
他拉开门,走上楼梯,我跌跌撞撞跟上去,ru母和侍女们匆忙围拢过来,又被我们脸上的神情驱散。我们一直走到父亲的书房,他摘下墙上的长刀,再从抽屉里取出匕首,连鞘递给我。
我还穿着湿透的睡衣,头发蓬乱得像只在无月之夜发过疯的狮子。
木头兵器和亚麻流星锤肯定不济事了,父亲给我的是他心爱的那柄锋利埃及匕首,雕花金柄末端镶嵌大块梯形水晶,同样黄金打造的刀鞘上刻满了羽毛和重叠花瓣,以及狼头人身的阿努比斯。我见过这柄匕首,据说比我的家族都要古老,更据说——它是能驱邪的。
“守好你母亲。”
那是父亲还正常的时候,我听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后来我静静盘膝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匕首藏在身下,紧盯着大门。母亲根本不懂我在做什么,只是在啜泣着醒来时,发现家里不知何时又多了许多家族护卫和姿态凶狠的卫兵。有一部分她有印象,应该是从总督府借来。这种原因不详的森严戒备令她益发没好气,替她梳妆的侍女那天早上捱了几下掌掴,抽噎着躲出门外。
所有人都不被允许离开庭院,踏出宅邸大门一步。
那天的天气可真好啊。我坐在那儿,浮想联翩,回忆起父亲和母亲带我游玩过的所有地方,这个季节,白云是如何以行鲸的姿态懒洋洋徜徉于成熟葡萄园上,我们的马车驶过村庄,驶过集市,驶过家族名下的大片农庄与牧场。这令我们安身立命的一切,也令我们无忧无虑,暂时忘记生活中所有犬牙交错瑕疵。
心情好时,母亲偶尔会亲手递一壶冰凉的葡萄酒给父亲,蕾丝花边扇子遮住半边脸孔,眼睛里摇曳的波光像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美丽谜语。而我可以在她膝上打滚,母亲放在我脖颈上的纤手柔软如绵。
我只有六岁,我希望我不是只有六岁。如果我是十六岁,二十六岁,我应该怎样做,走出门去,找到那些韦家人,那些——卓根提斯?恶狠狠打上一场吗?我不知道这是否应该,但我敢。
毫无疑问,他们为奥尔加而来。她说过,她是一个人的妹妹。那个人的汉文名字叫韦留衣。
午后时分,门房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跑到前厅,将一封信递给管家,退出去时我听见他喃喃的祷告,□□一样:“圣母啊。”
管家则维持了一贯的风度,将那封短信托到我母亲面前,这多半因为他没有直接目睹递信的人。母亲午餐后带同我到日光室休息,哭肿的眼睛见不得光,有侍女为她撑起阳伞,用草药包不住地敷。托盘里小小的信封没让她多么吃惊,雪白烫金纸张,深红泛黑字迹,墨水的颜色和气味有些奇怪。我探头瞧了一眼,还没看清已经被她瞪了。
她很生我的气,我知道。
后来我才意识到,那根本不是墨水。
母亲用两根手指拈起信封,拆开来仔细读了一遍里面的短笺,漫不经心吩咐:“请维奥雷拉先生去客厅。”
我完全呆住了。
父亲留下的人大概设想过无数种闯入与厮杀,却没想到那一小队华贵矜持的骑手就停在门前,施施然递上名片请求会面。他们甚至连礼节都不缺,衣襟佩花的姿势是法国宫廷眼下最时兴的那一种。
但那些护卫们永远不会知道,这些人形生物从大门走到客厅的这一段路,就已经是他们今生最后的战场。
我像圣母升天节上演戏的木偶一样僵硬地跟在母亲身边,匕首藏在怀里,本来我想塞进衣袖,发现那样的话我连弯过手肘都做不到。
客厅里几个人或坐或立,确切说只有一个人坐着,在看到我母亲时也站了起来。我马上认出他,那个名叫费尔迪南德的年轻男人,昨天只有他一个人不戴面罩。
但今天我家客厅里的所有人都袒露着脸容,他们似乎已经无所谓被人看见本相了。
屋角传来很大一声抽泣,我看过去,是他,西莱迪。
没错,我早该想到的,除了他还有谁跟踪过我,能把这些维奥雷拉们带来这座公馆,除了他还有谁会记得并提起奥尔加。其他孩子充其量被佐伊·维奥雷拉吓个半死,但只有西莱迪——只有他,他知道的比别人更多。
母亲莫名其妙,并且感觉被冒犯,这些英俊的男人们——他们每一个长得都很不错——并不令人气恼,但他们未经允许把一个哭咧咧的瘸腿孩子带到她的厅堂,这就未免太失礼了。我懂她的脸色,她正在考虑如何不动声色地刻薄措辞,好将这些妖怪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