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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头一次对母亲用那种质问般的口气,“你买下她?”
“我只是替她付了房租和还债,这也能算交易吗?”
“你不能把她留在这里!你的侍女还不够用吗?只要和本家讲一句,卡利亚里就会立刻派人过来。”
母亲的倔脾气立刻像燃烧的流木一样炽烫起来,“为什么?我要如何挑选侍女是我自己的事。奥尔加哪里不符合阁下的要求了?”
“天啊,我对你的侍女会有什么要求!”
“那就请大人不用关心女人闺房里的事了,这不是男人该操心的范畴。”说着她提高嗓门尖声呼唤,“奥尔加!”
那奇异的美女应声走到她身边,沉默地看了我父亲一眼。
“送大人出去,谢谢你,奥尔加。”
我听见其他侍女暗自窃笑,明显带上了对我父亲的微弱轻蔑,她们仰慕他,这没错,但这些女人们也极其愿意看到他在自己妻子面前灰头土脸。我恶狠狠地瞪着她们,她们立刻噤若寒蝉,但随即我就发现,那并不是因为我孩子气的举动,而是因为在我身边的奥尔加正凝视着她们,用她那双冰石一般凝固光滑的淡蓝色眸子。
我父亲毫不反抗地离开了会客室,像来时一样,我爬在奥尔加手臂上,知道她有足够力量禁得住我磨蹭。她身上有一种好闻的香味,不是香水或者花香,是冰凉山泉中浸湿的新鲜倒木,断裂新茬中渗透出树汁芳香,还带有硫磺烟火般呛人的冷冽。
父亲在门口接过我,注视奥尔加的眼睛,“你究竟是谁?”
“您妻子的贴身侍女,大人。”
她甚至没有口音。
“不,别骗我,我见过你,无论在什么地方。”父亲的口吻听起来简直是求告的,“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她看了他一会儿,瞳孔渐渐变深,伸出一只手放在我父亲的衣袖上,用力握紧,柔滑软缎在她掌心里不可思议地漾出皱褶。
“您会知道的,大人。”
她唇语般轻微地说,轻盈一个转身回了内室。
第3章3
3
我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情,我母亲的侍女?和我有什么关系。即使她貌美惊人——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之后的某个下午,我像往常一样穿着铁匠儿子的脏外套和草鞋在街上疯跑,和我平日那些玩伴们一起穿过集市。除我之外,所有孩子都是手工业者的儿子,他们的父亲有的是鞋匠和运水者,也有制烛商和盐贩,惟一一个杂货铺老板的儿子是西莱迪,我们都不大爱搭理他,因为他太弱,他却总是缠着我们。
这种近于野蛮放纵的浪荡是我父亲的主意,尽管对一个四岁孩子而言,这显得过于早了些。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他注视了我很久,直到确定我已经熟悉了街巷,并和那些粗鲁的混小子们打成一片。无论我祖父抑或母亲,都不知道也绝不会赞同这种行为。元家的嫡长孙,鲜卑三姓未来的当家少主,居然整天和野孩子们厮混,像贩马者的私生子一样在集市和小巷里野跑,比起可能发生的危险,这对家族尊严的侵犯似乎更沉重不可思议。
我和那些玩伴们,我们偷窃也破坏,打碎餐馆厨房的鸡蛋和酒瓮,把新上岸的鲜鱼偷走,在码头下的避风角落里烤成半生不熟,大家争抢着吃掉,很快野狗们就发现了这个秘密。虽然我并不可能吃不饱,但和这些孩子一起度过的时光是明快鲜艳的。父亲警告我不可提及自己来历,对此我记得很牢。而这些孩子们也义气十足,没有人泄露我的身份,尽管他们或许也年轻到对此毫无知觉。他们知道我住在热那亚最精贵的宅邸里,所以猜测过我母亲可能是某个贵族御用的ru母或者厨娘。
但那个下午事情略有不同,我飞奔着跟在较大的几个孩子后面,在那家名叫“月亮草”的蜡烛香料店门口路过。里面走出来的女人吸引了我全部注意,以至被气喘吁吁追上来的西莱迪一头撞在背上。
我回手就给了他一拳,然后在脑海里搜索她的名字。
她穿着简朴而整洁的亚麻斗篷,手里提着一只弥散异样甜香的藤篮,显然刚在香料店里采购过一番。看到我这个模样,她并不吃惊,只微微一扬眉毛,“元庆恒,过来。”
两两独处时,她一直直呼我的汉文名字,不是小少爷,也不是其他女人们叫惯的那个意大利名字,发音标准,口气果断,酷似面对一个比肩而立的成年人。那种奇妙的尊重与放肆立刻就征服了我。
很久之后我才记起,并没有任何人明确告诉过她,我的这个名字。
我走到她面前,看她放下篮子,从腰带里抽出手帕擦干我额上的汗珠,对我身后的男孩们抬了抬下颏,“你的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