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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从我父亲归来到我出生这半年时间里,怀孕的母亲几乎没有同他说上半句话。也正是从那时起,她变成了阿雅克肖家值得尊重和避忌的存在,我父亲则渐渐走到反面,他在人群中展现出的温柔和顺更趋近一些遥远的大陆世家,勃艮第家族或者哈布斯堡家族,那种近于拘谨的古朴文雅往往令人忘记他其实是个真正的战士。
我总觉得,父亲对母亲的顺从带有深深歉意,且并非因为新婚的不告而别。更为深刻的纠结深埋在他的温柔之下,像红龙匿藏于山脉岩洞中的妖艳宝石,可闻而不可见。尽管只有几岁大,我都已经觉察出他气质中不可告人的凄凉韵味。他从前应该不是这样的,由我那些叔伯长亲的闲谈中,我能判断出这一点。在我出生的那一年发生过什么,使得我父亲变成了一个太过谨慎与潜藏的男人。他甚至对阿雅克肖郡长之位毫无兴趣,尽管如果不出意外,那注定由他继承,但他的无谓姿态也未免太过坦然了一点。
他全部身心都倾注于我,教导我他所懂得的一切,带如此年幼的我进行匿名短旅,在大陆上游荡,去罗马和米兰,威尼斯和翡冷翠,我母亲也较为喜欢这样,那些时候他们的对话会多一些,我们看上去也更像一个正常的家庭。英俊沉稳的丈夫和一位绝代佳rén • qī子,以及他们健壮活泼近于蛮横的小小独生子。
这种时刻,我们身边都布满了阿雅克肖郡派来的守卫。母亲察觉时便会不悦,但她并不会明显表现出来。如她所知,我们的家族具备足以被怀恨在心的诸多条件。富有、神秘、狡猾,且我父亲身为首席继承人、未来郡长,我又是他唯一的孩子,想我们两个死的人,无论是外人抑或族人,都不会太缺乏。
在我五岁那年的春天,父亲带我回卡利亚里过酒神节,母亲拒绝同行,于是父亲也没有强迫她——他从来不会强迫她任何事。半个月后我们回到热那亚,为她带来老家的诸多美食、布料,还有家族名下的陶瓷业主和珠宝商贡献的精美礼物。但母亲同时也有个更惊人的发现要展示给我们。
我们在一无所知之下走进她独自设计的会客室,在那静雅小巧的椭圆形前厅里等待她接见。我一直不明白为何见自己母亲也要如此大费周章,直到通往里间的门打开,一个银丝般铮铮发亮的嗓音告诉我们,“夫人已经准备好了。”
这声音让我立刻像闻到血气的小狼狗一样竖起耳朵,而父亲的反应比我要大得多。他盯着开门的人,脸色完全变成了苍白。我抓着他的手,觉出血管在他手背上扑扑地跳,震动得令我有点害怕。
开门的女人非常年轻,穿着我母亲贴身侍女专用的服色,紫色棉布长裙上笼罩着淡蓝绉纱,拢起头发的兜帽在双耳边缘垂下两根丝绳,用打磨成泪珠的银色玛瑙石坠着,脖颈上戴着一根细细的银项链,除此之外没有任何饰物。
但她也不需要任何首饰了。
我记得自己着魔一样瞪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是一对毫无焦距的明亮绿松石,炯炯地照耀着身边一切。我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没有注意到这些。那样诡丽淡薄的眼神里浓厚的冷漠与疏离一瞬间就捕捉了我,更何况她年轻美丽得像个妖精。
我跳上前去,向她伸出手,刁蛮而不自知地要她抱,像对我母亲任何一个侍女一样。不同的只是那些美女们通常又惊又笑地避开,或者蹲下身哄我一阵,拒绝让我这沾了一身土腥与汗味的野孩子蹭上身去,而我也很快失去兴趣。
但她不同,她眯起眼睛仔仔细细打量了我几秒钟,伸手攥住我,我不知道她是怎样用力的,但立刻腾空而起坐到她手臂上。那纤细光滑的手腕居然承得住我的分量。她像拎一只猫一样抚摸着我的后颈,手指冰冷、修长而有力,我感觉到她坚硬的指甲像玛瑙碎片一样在我脖颈上滑动着。
她抱着我,对仍然停在原地的我父亲轻声通报,“夫人在等您,”隔了一会儿加上一个称呼,“大人。”
“……你是谁?”
她无声地鞠了一躬,抱着我让开会客室的门,父亲伸出手,“把孩子还给我。”
“我喜欢抱着他。”
她明确的回答是我从不曾听过的,我喜欢她金属质感的嗓音,金块撞击着铜砂一样冷硬又华丽,和强硬口吻一样诱人。
父亲盯着她的眼睛,“我在哪里见过你?”
她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般的笑声,低下头摆弄我的手指,指甲在我手背的肉涡上轻轻划动。
是母亲的另一个侍女的出现打断了这诡异片刻,她代表母亲向我父亲介绍,“奥尔加·特隆西亚。”那是她的名字,姓氏非常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