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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任何一个侍女都不会这样淡定,我知道,于是益发开心。
在我点头之前,西莱迪已经怯怯地开口,“这是你母亲吗?”
我本能想要摇头,但我在他眼底看见惊讶与羡慕。就算整个人裹在朴素的长斗篷里,仍然看得出她身姿窈窕,举止高雅,何况那种美貌已经引得无人不咋舌。
她看透我心思地耸肩,告诉西莱迪,“我是奥尔加,奥尔加·特隆西亚。”
有男孩挤过来,“你是大猴的姐姐吗?”
“你们叫他大猴?”
她叹了口气,“不,我不是他母亲,也不是他姐姐,现在我要带他回家。回头见,先生们。”
我不明白自己为何轻易被她挽在手里,而我的朋友们也个个不曾挽留我,奥尔加的手指冰冷柔滑,力量却一如既往巨大,她用一只手牵着我,另一只手挽着篮子,直接带我回到她的房间。因为穿着太过褴褛,公馆的守卫根本没有注意我,忙着向奥尔加献媚。
她花了一点时间把我洗干净,替我换上长袍,然后告诉我,“你父亲委托我来找你,带你回来。”
我知道,平时都是父亲亲自替我掩饰,换掉穷孩子的伪装再去见母亲。但我不明白,这个我们父子间的秘密几时轮到了她来继承。
然后她笑了起来,用那种审视欣赏的目光细细打量着我,我穿着崭新长袍,头发里散发着香油的甘芳,被她梳理出一个我母亲较能接受的样式,尽管这让我非常不舒服,但在奥尔加面前,我并没有无所顾忌地拒绝或者逃跑,连我自己都不懂得这是为什么。
她用那双绿松石般深邃,月亮石般淡凉的眼睛看着我时,我就忘了躲闪和拒绝。
“小少爷,”她喃喃地说,“小公子,其实你一点都不像你的父亲。”
我歪着头打量她白皙精美的面孔,这云石般精致冷漠的女人,然后她把手指放到我喉咙上,那样光滑、冰凉、有力的手指。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她要掐死我了,但那感觉稍纵即逝,她只是轻松理平了我颈上的丝巾,照老样子一只手就抱我起来,打开窗子问,“你看到什么?”
我看到什么?我看到夕阳西下的热那亚。侍女们的房间在宅邸高处,奥尔加受我母亲宠爱,她的房间窗口看得到港口的帆影,听得到海鸥长鸣,夕阳是镀金的血,浸染了海面的层层波光,像一场沉醉而奢华的殉情。
她窗外有一道窄窄的石头窗台,连半英尺宽都没有,倾斜着向上通往雕满滴水兽的高挑屋檐。她指着屋檐的终点问我,“想去吗?”
去哪里?刀刃般狭窄、狮鹫的翅膀般宽大的房顶吗?
我犹豫着看她,奥尔加摘下了兜帽,漆黑馥郁鬈发花开般浓艳逼人地散落到她半裸的肩上,她提起那厚重多层裙摆,抱着我,一步就跳上了窗台,轻盈得仿佛在雾气中行走。
步履轻盈,容颜孤单,一刹那我迷失在那股沉寂虚幻的错觉,鲜花死于梦境,我凝视着她艳丽侧脸,这个角度,她的身后一无所有,除了恣情焚烧的海上夕辉。奥尔加纤长漆黑的睫毛和娇嫩嘴唇在夕阳里柔软融化,然而在她冷冽俊美的眉峰和鼻梁勾勒出的犀利线条后,藏匿于不可告人的暮色之中,似乎隐约浮动着异兽穿梭的鬼影幢幢。
在我能够发觉之前,我们已经到了屋顶。奥尔加把兜帽盖在我头上,挡住渐暗的天色里泄漏的冷风,我紧紧搂着她的脖子,不敢向下看——我毕竟只是个四岁的孩子。这当然不是我到过的最高处,但和卡利亚里天使湾的山峦比起来,这种仅容一人立足的屋脊看上去简直像云中的通路。
她静静地抱着我,凝视着遥远海面,任夜风吹乱长发与衣裙,我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庭院里仆从和侍女们移动来去,甚至看见我母亲的房间燃起烛灯,和她随意掷在窗台上的绣花绷。从这个高度看下去,人更像玩具士兵。我这样想着,然后大声说了出来。
奥尔加略微看了我一眼,“有趣么?”
我诚实地点了头。
“勇敢的孩子,但愿你永远都这样觉得。”
也许那是她轻声地说,但她真的有那样说过吗?我是说,她花朵雕刻的嘴唇没有动弹过一丝一毫,用那种超凡脱俗的目光,她凝视着大海,遥远的西北方向,夕阳在那里坠落,在没入水波的瞬间吐露出凿碎钻石般耀眼又绝望的凛冽血光。
就像龙的□□。
我不知道那个比喻是怎样进入我脑子里的,比起奇怪这个,更惊人的是奥尔加带我回到房间里的过程,她跳落到那狭窄几乎不容置足的窗沿,体贴地把我抱在靠近墙壁的那一侧,在我因为脚下几十英尺高的恐怖空荡而尖叫起来之前,她就把我塞进了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