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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策微皱了皱眉，没立刻开口。

“放心，我不会给边军将士留隐患的，”慕清晏手头没箭，就用弓弦虚比划，“把那两人交给萨尔兰，让她带回北戎，也算是自家人处理自家事。”

殷策先是微愕，旋即，他似有所悟。

拖欢死于非命，烈月真这个北戎王妃成了草原人的一根旗杆。虽说达延部被趁虚而入的萨尔兰打残，余部远走北荒，短时间内没有卷土重来的可能，可谁也不知这帮丧心病狂的狼群会不会像当初挟持太后一样潜回中原，再搅起一盘泼天风雨。

殷策几乎可以肯定，倘若烈月真死在京城天牢里，北戎余孽一定会将这笔帐记在大胤头上——可若她死在同族人手里呢？

“拖欢身死，萨尔兰一家独大，以她的手腕心性，难保数年后不是第二个拖欢，”慕清晏说，“于她而言，烈月真是个烫手山芋：若她留着烈月真，以那女人为夫报仇的疯劲，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对付萨尔兰，就算撼动不了萨尔兰的根基，也能延缓一统草原的进程。”

她说得口渴，停下来找水喝，只是一顿，殷策已经极流畅地续道：“但她若杀了烈月真，达延余部就会将这笔帐算在萨尔兰头上，届时仍旧是北戎内讧，此消彼长之下，至少能保我大胤边陲三五年的平静。”

慕清晏将老管家端来的银耳燕窝羹一口气饮了半碗，冲殷策打了个响指：“殷帅果然与朕心有灵犀，心心相通！”

殷策纵容着满口跑马的慕清晏，心里却是暗暗惊叹：不过短短数载，当初连簪花小楷都写不利索的小女帝，已经成长到一个所有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如果她们不遂皇上所愿，并未视彼此为仇敌，而是联手对付大胤呢？”殷策谨慎地问道，“皇上可想过？”

“想过，”慕清晏说，“所以朕打算将乔夫人也放回草原……以大胤宣和使的身份。”

她抬头看向殷策，半是俏皮半是得意地眨了眨眼：“乔夫人先叛潘沉，再叛烈月真，以萨尔兰的精明谨慎，绝不敢轻信她，她只能抱紧中原人的大腿——有她时时说和着，萨尔兰就算想和烈月真联手，也得掂量下有几颗脑袋去填人家的杀夫之仇。”

这番思量不说滴水不漏，却也考虑到各方可能有的应对，已经是当前最好的安排。殷策长出一口气，不知是感慨还是庆幸。

“这是大胤之幸，”他想，“……也是我的幸运。”

慕清晏玩够了软弓，又翻出一打写废的纸，墨迹发黄、字体稚拙，看着颇有年头，保不齐还是殷策年幼时写的。她正看得有趣，一只手突然伸来，将纸张夺了去。

慕清晏：“我还没看完……”

话音未落，夺了人心头好的议政王已经不见外地握住女皇的手：“你跟我来。”

言罢，不待慕清晏答应，直接将人拖出门去。

慕清晏跟着殷策穿行在曲曲折折的游廊上，也不知这位主犯了哪门子病，七拐八拐后，穿进一处僻静庭院。殷策亲手推开堂屋大门，一股经年不见天日，又混杂着蜡油的气味扑入鼻中。

慕清晏忽然顿住脚，被香案上的万千烛光晃了眼，撞入视野的是一排黑黝黝的神牌，上面刻了立朝至今，清远一脉历代先祖名讳。

有那么一时片刻，慕清晏生出恍惚的异样，仿佛是无数双眼睛透过那些灵位看着自己。无形的压迫力重逾千钧，腿肚子当即转起筋来。

殷策撩袍跪下，有些迟疑地看向她：“你，能不能……”

慕清晏知道殷策在犹豫什么，此地明摆着是清远一脉家祠，殷策带她来此，便是要拜见列祖列宗。可自古只有臣跪君，没有君拜臣，较真论起来，这个要求称得上犯上僭越。

但慕清晏不在乎，非常干脆地拎起裙摆，与殷策并肩跪下。

“列位前辈在上，朕与明哲大婚在即，后辈成婚不敢自专，特来告知先祖英灵，”慕清晏仰头看着牌位，一字一句皆震动胸腔，“明哲袭爵十有二年，外拒北虏，内定忧患，怜下恤民，忠君报国，承先人之志而未堕先祖英名，纵蒙冤受辱亦九死无悔……”

殷策眉心震动，不知不觉地伸出手，与慕清晏十指交握。

慕清晏回给他一个安抚的微笑：“前尘往事，过在皇家，朕为天子，惭愧不已。逝者不可追溯，唯有许明哲一个前程——从即日起，大胤再无鸟尽弓藏之事，我要我将士抛洒的每一滴血汗，都得到应有的敬重和荣光。”

殷策与慕清晏交握的手越扣越紧，他分明听到自己鼓噪嗡鸣的心跳声，胸口却仿佛被钢针捅穿了，话语漏了个干干净净，一个字也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