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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想撇撇嘴,然而转念想起方才叫北戎人栽了大跟头的火铳图纸,正是出自“这一位”的手笔,不服管的气焰顿时消停了些。更兼回想起殷策临行前的嘱咐,再不忿,还是秉持臣子之礼,对马车方向拱了拱手:“末将失言,请主上见谅。”
“无妨,”车帘后传出慕清晏的声音,不同于与殷策私下相处时的娇软,此时此刻,她虽看不到面庞,却端起“一国之君”的肃然范儿,言谈间隐隐有一脉铮然风骨,“为国定邦的将士,总该有些血性,左右不是宫中,周将军怎么自在怎么来便是。”
周思远对慕清晏本人其实没什么意见——当初在西北大营,慕清晏身中剧毒命悬一线之际,仍不忘强撑一口气召集众将,将帝位禅让给清远侯,用意任谁都看得出,无非是为了杜绝京中日后向殷策发难的口实。
虽说后来,景昭女皇安然无恙,反倒是四境统帅在生死边缘徘徊许久,这份心意却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比起口蜜腹剑的世家权臣,他们当然更倾向于舍命维护自家主帅的女皇。
然而所谓“倾向”也是相较而言,比起仰人鼻息、动辄受掣,周思远更愿意殷策拥兵自立,从此再不用看人脸色。
可惜这条路打从一开始就没列入清远侯的选项中,挡在他面前的除了“君臣大义”,还有“慕清晏”这个人。
因一女子而自毁前程,这让周思远如何能对女皇有好脸色?
幸而周参将理智尚存,知道眼下外有敌寇、内有国贼,内外两重忧患,实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眼看北戎人潮水般退却,他未曾穷追猛打,而是排出严整肃然的队列,将慕清晏的座驾护持中央,那一色明黄好似巨潮中的小小礁石,虽风雨飘摇,却稳坐钓台,随着浪涛翻涌,不慌不忙地来到城墙之下。
彼时暮色降临,天地笼罩在一泊混沌之中,那一色明黄割裂了阴霾,分外耀眼。城墙上的谢昭琅挥开亲卫搀扶,以长刀驻地,勉强稳住身形。他居高投下一瞥,恰好马车帘幔被风拂动,掀开一条缝隙,车中人也正抬头看来,隔着未散的硝烟与沉沉暮色,两人目光刀锋砥砺般地交了一轮手。
这一回,没有殷策保驾护航,慕清晏凭着自己的定力,硬扛下辽东统帅锋芒毕露的审视。紧接着,车帘落回原位,截断了这场无声的交锋,护卫在侧的萧霁勒住马缰,抬头朗声道:“天子还朝,还请谢帅打开城门,出城相迎!”
萧霁的声音回荡在旷野之上,城墙上的守军听得字字清晰。他们目睹了西北军和北戎铁骑交战的一幕,也清楚地意识到,若非这支援军及时赶到、力挽狂澜,京城此刻已经成了北戎人的囊中物。
然而他们同样明白,萧霁口中“天子”二字的分量,一旦打开城门,无异于将主动权拱手让人,乃至公然站在宫中太后与把持大胤朝堂的世家一派的对立面。
那是任何一名将士都无法背负的沉重抉择,在场众人有能力做决定的,唯有谢昭琅一人。
漫长的沉默中,城上城下无数目光聚焦在辽东统帅身上,谁也不知道谢昭琅的选择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他开口之后,刚经历过一场鏖战的京师城墙是否会再次血流成河。
谢昭琅握刀的手慢慢绷紧,他环顾四周,看到了守城将士疲惫而余悸未消的脸,也看到了亲卫隐隐渴望的双眼。那一刻的死寂山一般沉重,谢昭琅阖目片刻,终于吐出那重逾千钧的三个字:“开……城门!”
惨遭兵锋涂炭的京师城门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启,绵长的“咿呀”声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车帘再次掀开,明黄服色的慕清晏在萧霁的搀扶下走下车辕,她背手身后,不动声色地抬头看去,只见城门之后,谢昭琅不配刀兵,领一众亲卫出城相迎。
离马车还有五六步时,他驻足撩袍,单膝跪倒:“臣,辽东统帅谢昭琅,恭迎陛下还朝!”
萧霁紧绷的心弦骤然松下,回头看向慕清晏,只见从沙场归来的女帝不动声色,收敛了平素相处的嬉笑之色,竟有种叫人不敢逼视的威严肃穆。
萧霁心头“咯噔”一下,隐约意识到有什么东西与以往不一样了。
在轻骑簇拥下,明黄马车缓缓驶入城中,厚重而伤痕斑驳的城门随之闭合,听到“咿呀声”再次响起时,慕清晏眼前微微恍惚,仿佛看到当初丧家犬一般仓皇逃离京城的自己。
那时,大约谁也没想到,那被太后与世家权臣联手绞杀、险些无立足之地的少年女帝,会在数万大军的簇拥之下,以王者归来的姿态,重新入主屹立百年的中原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