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1页

这其实是一种变相的服软示弱，在太后数十年的执政生涯中，绝无仅有。服侍太后三十年的琉湘头一回见到后宫中最尊贵的女人流露出如此颓败又倦怠的神色，一时居然怔在原地。

太后等了片刻，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还不去？”

此时，王彬与腾骧四卫皆被调去城门口，颐宁宫中只剩琉湘贴身服侍。宫人们知晓太后这些时日睡得不好，又兼北戎围城，心情极坏，谁也不敢往前凑，生怕碍了太后的眼，就像之前的小安子一样，五十大板打个半死后，又被丢去慎刑司服苦役。

偌大的西暖阁中只余太后与琉湘二人，那深得太后信任的女官沉默片刻，揭开缠丝白玛瑙香炉盖子，往里添了一勺白檀，待得香炉喷出甘甜馥郁的雾气后，又在太后腿边依依跪下，为她捶着酸乏的膝盖：“奴婢倒是觉得，太后对这些学生过于宽泛了，今日围了宫城，来日又要如何？冲进太极殿弑君弑父不成！依奴婢愚见，太后不若召回腾骧四卫，将这起子学生统统抓了，看谁还敢妄议国事！”

琉湘在太后身边多年，从来谨小慎微，轻易不插嘴政事，此时居然一反常态，不引来太后疑心是不可能的。她疑虑重重的盯了琉湘一眼，似乎想透过她谦恭温驯的外表，看出隐藏其下的真面目，口中道：“学生们也是为国忧虑，眼下正是多事之秋，不宜节外生枝，将他们劝散就算了。”

琉湘不紧不慢地捶着太后膝盖，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纹路：“可若不应下北戎的条件，太后以为，以京中的兵力，又能支撑多久？”

一股寒凉之意自心底升起，太后震惊的挺直身，却发现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身不由己的向后栽倒。琉湘适时伸出手，将太后扶在大迎枕上，又替她调整了一个还算舒适的姿势。

然后她不慌不忙的抬起头，迎上太后愤怒又隐含不安的注视。

“太后猜的不错，香料里加了‘醉魂梦’，”琉湘勾起嘴角，仪态依然是出自宫中的谦逊顺从，眼睛里却烧着一簇光，灼亮异常，叫人不敢直视，“当初，您在寒食宴上给谢侯下的就是这一味，还记得吗？”

太后当然记得，那一味mí • yào放倒了谢昭琅，也将偌大的辽东八府拱手让与了北戎人。虽说碍于太后威严和叶家权势，朝中无人敢提起这一茬，但该知道的心里都有数，对于太后这一手引狼入室的昏招，未尝没有怨言。

“你、你……为什么！”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当药效发作时，太后尝到了当日谢昭琅尝过的苦楚，从舌根到手指尖都瑟瑟发麻，说不出话，也做不出哪怕最微小的举动。她只能紧紧盯住最信任的女官，用愤怒而不解的眼神，传递出自己的质问与疑惑。

琉湘微微勾起嘴角，扭头看向琉璃窗外的天光：“今儿个是五月初二，奴婢依稀记得，二十七年前，太后就是在这样一个晴朗的日子里嫁入皇家，一辈子困在四四方方的宫墙里，再没见过墙外天。”

太后神色困惑，继而微拧眉心，从她舒缓又满怀感慨的语气中嗅到不祥的气息。

“太后可还记得，在您出嫁之际，老夫人为您挑选陪嫁……她选中了奴婢，要我随您入宫侍奉，”琉湘半跪在罗汉床边，为太后揉捏着麻木的膝盖，“当时，奴婢已经有了心上人，是府中的一名侍卫。奴婢鼓足勇气，在您面前说出真相，请您不要将我带入宫中……您当时是怎么说的？”

二十七年前的旧事，于太后而言，远称不上记忆清晰。她吃力地回想半晌，才隐约想起，临出嫁前，确实有一个小小的侍女跪在自己面前，哭着说了些什么。

可是说了些什么呢？

太久远了，她已然记不分明。

“您说，奴婢跟了您这么些年，一个风光出嫁是少不了的，若是留在宫外，不过是随意配个家丁侍卫，但若随您入宫，便能求得贵人指婚，从此当个受人伺候的人上人，”琉湘幽幽地说，“当时奴婢年少，信了您的话，随您入了宫……可结果呢？”

太后从她的叙述中抓到一点模糊的影子，难以自抑地战栗起来。

“结果……奴婢入宫不过半月，他就被调往京营，后来又派去山西剿匪，就这么死在了半道中，”琉湘低垂眼帘，皱纹里填着深重的阴影，其实仔细端详，她的眉眼轮廓称得上清秀，年轻时大约也容色不俗，只是在深宫中摧磨多年，人老了，心也疲了，“可叹奴婢连他最后一面也没见上，伤心之下，险些一病不起。”

太后吃力地挣出字句：“那是……意外，哀家……也不想！”

“奴婢原也以为是意外，直到有一回，老夫人进宫探视，奴婢在殿外听到她同您说话，才知道打从一开始，您就没想将奴婢放出宫去，”琉湘掠了掠鬓发，悠然叹息，“也是奴婢蠢，年少轻狂不懂藏拙，在您面前露了几分聪明，以至于被主子看重，想留奴婢在宫里当个臂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