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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诸公宦海沉浮多年,好容易混到“位极人臣”的地步,锦衣玉食来之不易,谁也不愿轻易舍弃了一条性命。往日里吵嚷不休、满口仁义礼智,需要派上用场了,却三缄其口,恨不能将“哑巴”二字顶在脑门。
太后无奈,只能连夜发下懿旨,于翰林院与国子监内征召和谈使。此举本是死马当活马医,谁知真有不怕死的仁兄应召——这位也是个熟人,正是北戎使团入京朝贡时,携同窗跪于鸿胪寺门口请愿的李文宾。
当初,李文宾激愤之下做了糊涂事,幸而被恨铁不成钢的景昭女皇痛骂一顿,总算明白过来。此人颇有“知错能改”的精神,知晓自己行为鲁莽,非但不记仇,反而成了慕清晏的不二拥趸。待得勤政殿与颐宁宫撕破脸,女皇被软禁于勤政殿中,他再次号召三千太学生跪于宫门口请愿,要求太后退居后宫,还政于女帝。
当然,这番要求没被颐宁宫采纳,声势浩大的请愿集会则随着慕清晏叛逃离京而不了了之。
在太后与内阁眼中,李文宾此人或有文采,却是个华而不实之辈,被人挑唆两句就甘当枪使,可为炮灰,却不可为人臣。
谁也没想到,承平百年的大胤都城竟有遭人踹馆的一日,而那请愿青年的热血并非出自于一时的激愤,在大厦将倾之际,他将曾经的豪言壮语付诸行动,以身为砖石,毅然垫于社稷之下。
“学生愿为朝廷出使,纵然不能促成议和,也可拖延时日,多争取些转圜的余地,”颐宁宫中,李文宾郑重叩拜,“还望太后允准,许学生出城一行。”
太后自然没有不准的道理,往日有多愤懑于此子率众请愿的举动,如今就有多欣赏他这身肝胆用事的热血。那至尊至贵的一国之母走出珠帘,亲自搀扶起拜倒在地的李文宾,温言抚慰了几句,随即任命其为礼部郎中,以朝廷的名义出使城外,与虎视眈眈的北戎军议和。
这大约是李文宾人生中最值得夸耀的一天,迎着第一缕刺破阴霾的天光,他打出仪仗旌节,乘坐青幔饰以银螭绣带的马车,堂而皇之奔赴城门。
驻守城关的谢昭琅一早听说朝廷遣使的消息,也打探到内阁和颐宁宫的意思,对“议和”之说不屑一顾。但他自有城府,不会在使节面前显露,只是命人打开城门,放使团一行出城。
兴许是为了表现对和谈的诚意,天光乍亮时,北戎军便下令后撤五里,让出军营与京城之间的大片旷野,并于中界线上立起大帐,作为议和所在。这番安排看似不偏不倚,实则守卫大帐的皆是北戎精锐,护送大胤使团的驻军须得在百步开外驻足停留。
李文宾虽是赶鸭子上架的礼部郎中,却代表着朝廷,无需对官职高出自己许多的谢昭琅见礼。但他依然走下车辕,对高居马背的辽东统帅深施一礼:“下官此去之后,城中诸事有劳谢帅了。”
谢昭琅直觉此话有异,只是大敌当前,无暇细想。倒是一旁的谢宁冷笑道:“咱们少帅的辛苦,哪及得上李大人的劳苦功高?此番若是议和事成,京师城下的兵祸消解于无形不说,李大人亦能留名青史。”
他顿了顿,到底没忍住心中怨愤,冷冷道:“只是幽云十六州乃当年太宗皇帝亲手收复,如今却要拱手让与外虏……不知来日九泉之下,李大人有何颜面去见大胤列祖列宗?”
李文宾笑了笑,昔日的轻狂义气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沉淀,显露出某种厚重且耐人寻味的底色。
“将军金玉良言,下官铭记于心,”李文宾并未动怒,反而对谢宁一揖到底,旋即深深看向谢昭琅,“这一途艰难,谢帅责任重大,数万百姓系于您一肩,还望善自珍重。”
谢昭琅拧起眉头,从此人语焉不详的临别赠言中察觉到某种不祥的征兆。但李文宾已然转身上车,仪仗随即启程,头也不回的往城外而去,谢昭琅无从细究这种异样感,只能对着远去的马车深深蹙眉。
谢宁却没领会李文宾最后一句话的深意,兀自拽着谢昭琅焦急道:“幽云十六州乃是大胤门户,更是中原一带的屏障。若是送给北戎人,辽东以南再无险可守,不等于将中原之地的千里沃土拱手送与他人?朝廷怎能如此短视!”
谢昭琅闭目片刻,冷冷嗤笑:“京中都是贵人,连稍猛烈些的风沙都禁不住……如今北戎人的刀锋就戳在鼻子底下,他们哪见过这等阵仗?胆子都要吓破了!莫说幽云十六州,便是将祖坟刨了,只要能止息干戈,也是绝无二话!”
谢宁越发焦急:“那您就干看着不成?”
谢昭琅没应答,沉默片刻,他突然睁开眼,低声自语道:“李文宾……本帅听过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