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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没吭声，瞅着香炉里的白烟凝神片刻，忽然道：“琉湘，你瞧着清婉那丫头……是不是怨了哀家？”

琉湘悚然一震，情知这话不好接，只得赔笑道：“三小姐是太后看着长大的，亲娘去得早，您就是她半个娘，嫡亲的母女之间哪有隔夜仇？”

“母女情深”的说法糊弄得了寻常妇人，却唬不住久经风雨的太后，她见惯了刀光剑影，也看遍了权谋算计，太明白在“权势”二字跟前，“血亲”也好，“母女”也罢，都是花团锦簇的点缀，较真论起来，还没寒冬里的一盆炭火值钱。

“当初皇上也是在哀家膝下长大的，口口声声叫着哀家‘母后’，哀家也是真心拿她当自家孩儿看待，”太后搁下茶盏，捡起青金珠串，一颗颗转动着色相如天的佛珠，“可到头来呢？”

如果说，叶清婉不偕的婚事是太后一桩心病，那景昭女皇就是插在太后心口的利刺。琉湘虽是跟了太后多年的老人，也不敢在这桩公案上置喙，眼观鼻鼻关心，权当自己是个不会说话的树桩子。

“为了个殷明哲，她竟是连养育之恩、祖宗基业都不顾了，”太后“咯”的笑了声，随手将案上一摞奏折推到地上，“她在北境胡作非为，连带着朝中文臣也听风就是雨……你瞧瞧这些折子，口口声声视那殷明哲为储君，催着哀家跟他低头呢！”

琉湘越发大气不敢出一口。

月前，派往北境的议和使团回京，那挂名正使的柳延枫不知哪根筋没搭对，居然在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出女皇病危，并下口谕禅位于清远侯之事，两记惊雷毫无预兆的砸在太极殿的琉璃瓦上，好悬将朝堂诸公和珠帘后的天下之母砸懵了。

那柳大公子不负他“傻白甜”之名，明知此举会将自己树成一个千夫所指的靶子，依然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甚至谏言太后迎回清远侯，以储君之礼相待。更叫太后恼恨的是，这看似不着调的言论竟然得了不少重臣的支持，其中就包括李家这一辈的当家人——现任礼部尚书李学阳。

“这个李学阳，枉哀家以为他是个好的，不过是给皇上讲了几日学，真把自己当帝师了！”太后神色忿忿，“说什么外敌窥伺山河，不宜再生内乱……内乱是谁挑起的？那殷明哲本是乱臣贼子，以为哄骗了皇上，就能有恃无恐、祸乱朝纲？但凡哀家还活着一日，他就休想！”

琉湘神色无奈。

清远侯统领四境多年，本就是太后的心腹之患，更遑论他还拐走了一国之君，坐拥北境千里疆域与十万铁骑，已经有了与朝廷遥相对峙的资本。

太后年事渐高，却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纵然朝堂上“迎回清远侯”的呼声日益高涨，仍不能动摇她斩草除根的决心。

正因如此，她才会借着叶如晦寿辰一事，命叶清婉回京归宁，明面上的理由是思念远嫁的侄女儿，可有心人看的分明，这一着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自柳章权病后，柳府大门日日紧锁，不仅柳阁老自己鲜少在朝堂上露面，连带着柳家大少爷也向礼部告了病。

朝堂诸公心知肚明，于柳延枫而言，此时“病了”未必是坏事，毕竟连日来的奏疏已经将颐宁宫的心火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若是这位一根筋的柳大少爷再来一出“以死相谏”，以太后的手段，保不准就成全了他。

风急火燎的当口，与其激流勇进，不如暂且蛰伏，这是聪明人都会做出的选择。

可人若太聪明了，将利弊看得分明透彻，难免倾向于明哲保身，从而少了几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血性和悍勇……不是说这样的人不好，只是满朝决策者，谁都只顾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却要天下百姓仰仗谁去？

正院堂屋，柳章权就着柳夫人的手饮了半碗药汤，不慎走岔了气，伏在床沿嘶声裂肺的咳嗽起来。柳夫人吓了一跳，也不嫌腌臜，用帕子接了秽物，抚着柳章权胸口不住顺气：“老爷可要保重身子，枫儿年轻不懂事，还得您多照应呢！”

她不提柳延枫还好，提起某位“不懂事”的大少爷，柳章权咳得越发厉害，手背上暴起枯槁嶙峋的青筋，每一条都刻满恨铁不成钢的怨怒。

“他如今这般有本事，哪还用我这个当爹的照应，”柳章权好容易喘匀了气，恨道，“我知道你是变着法的为他求情……这个孽障在朝上说了什么话，你也辗转听说了，我不把他关起来，难道放出去任太后处置了不成！”

柳章权乃是内阁首辅、三朝老臣，太明白“时事”两个字其实应当分开写：“时”是因缘际会、天赐良机，“事”则是潮起潮落之后，持久而不变的人心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