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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那一排幢幢的暗影不是真人，而是僵立的石像。

帅帐中火光摇曳，四壁投下深重的长影，阴霾笼罩的长案上摆放着一物，被红布包裹着，只依稀露出一个四四方方的轮廓。

何铮心头微微一跳，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看向帅帐深处——

隔挡内外的木屏风被移开，行军床在所有人面前暴露出真容，床上躺着一个女子，长发披散、脸色青白，裹一袭大氅，神情疲惫的半倚在殷策怀中，如果不是胸口和鼻翼还在细微起伏，几乎像一个形销骨立的死人。

军中将领神色不一，柳延枫却是表情大变，要不是宋平拉着，差点冲上前。

殷策看也不看柳延枫，扶着慕清晏腰身，在她耳畔低声道：“人都到齐了，你想说什么？”

慕清晏倏尔睁眼，攒着力气，不敢轻易开口，只抬手颤巍巍一点案上。

侍立一旁的景徵会意，将红包三两下解开，露出里头包裹着的物件，竟是一方赤金雕琢成的螭虎钮印章。

满营帐的将军还没反应过来，宋平已经脱口低呼：“这是……天子金印！”

所谓“天子金印”，乃是上古传承下的六玺之一，虽不比传国玉玺贵重，但也是代代相传的天子信物。只是自景昭女皇离京之后，这玩意儿也下落不明，颐宁宫与内阁将前朝后宫翻了个底朝天，莫说金印，连个金渣也没见着。

宋副使可不是柳延枫那眼大漏光的公子哥儿，纵然与女皇不过两面之缘，且都隔着重重珠帘，到了这一步，又如何猜不出慕清晏的身份？

只见他低俯下身，重重叩首：“臣兵部郎中宋平，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慕清晏养了半天精神，终于攒出一句：“……你倒是乖觉。”

宋平知道身旁的柳延枫在看自己，他也知道，此时帅帐中，一大半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既已迈出第一步，甭管后面是刀山火海还是荆棘重重，都得硬着头皮走下去。

“朝中奸臣当道，以楚馆小儿蒙蔽太后，谎称是先帝血脉，意图李代桃僵、窃取国祚，”宋平挺直腰板，朗声道，“臣为天子门生，更受先帝重恩，不敢与之同流合污，自然唯圣命是从。”

慕清晏勾起嘴角，似乎想露出一个笑意，却被胸口越演越烈的烦闷感打断，心知时间不多，只能速战速决直奔主题。

“朕为权臣逼迫，仓皇离京，幸得清远侯及我西北十万忠义将士护驾，此恩此德，铭记于心！”慕清晏一句话给自己现身西北大营的前因后果定了调，当着众目睽睽的面，堵了京中日后可能发难的口实，“只是朕身罹暴病，恐时日无多，有些话不能不交代明白。”

话音未落，她就觉得殷策扶住自己肩头的手陡然一紧，似乎是身后之人预感到她想说什么，试图用这种方式阻止她说下去。

如果可以选择，慕清晏其实并不想走这条路，既不忍心殷策一人独挑三千里社稷重担，也不放心他独自面对来自京中的明枪暗箭。但她没办法——炽焰发作越来越频繁，她甚至不确定自己能否撑过今晚，此时撒手容易，可殷策怎么办？

坐视他被京中用一纸徒有虚名的“大义”二字囚禁之死不成？

哪怕赌上性命，她也得替清远侯劈了这重枷锁。

“朕在位三载有余，内不能慑服权臣，外不能平定贼寇，一生碌碌，无所建树，俯仰愧对社稷万民……”

慕清晏一字一句说的很慢，她能感觉到，扶住自己肩头的手越扣越紧，却没有打断话音的意思——她眼下已是回光返照，倘若断了这口气，实在不知还有没有力气撑完全场。

足够慢的语速给了满营帐文武肱骨回魂的时间，意识到慕清晏说了些什么，所有人蓦地变了脸色。

有清远侯作证，又有天子金印为凭，这位女皇陛下的身份应该假不了。若她所言属实，京中权臣是否蒙蔽太后、混淆皇室血脉姑且不论……她此时说的话几乎与遗诏无异！

一时间，偌大的帅帐落针可闻，不论文臣武将，也不管沉住气的还是暴脾气的，全都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一口的等着下文。

“……更兼膝下无子，身后无继，”慕清晏抽了两口气，险险续上差点断了的话音，闭目喘息片刻，猛地咬重了字音，“幸有清远侯殷策，乃宗室肃王血脉，忠直耿介，服膺明哲，灵武秀世，可堪大任。今以天子金宝相托，着其钦顺天命，率循训典，匡扶社稷，再造区夏，钦哉！”

她陡然加快语速，一口气把剩下的话说完，待到后来气力不济，几乎喘作一团。

殷策托住她肩头的手绷得死紧，嶙峋的筋骨几乎撑破皮肉，谁也不知那只近乎瘦削的手腕中蓄了多大的力量，但他的手势依然轻而稳，扶着慕清晏，在她后背上轻拍了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