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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营帐的人全都呆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在死一般的沉寂中面面相觑，直到从彼此眼中看到如出一辙的错愕和难以置信，才确信自己没听错。

——什么遗诏……这小女皇怕是病糊涂了，弥留之际亲口下达的，乃是一份禅位诏书！

自古“禅位”二字不乏见于史册，只是自三皇之后，这两个字眼变得相当微妙，但凡和这俩字挂上钩的，都不是什么忠臣良将，要么是兴风作浪的佞臣，要么是颠倒天地的枭雄。更兼世人看重血统传承，家业传子乃是天经地义，若不是脑子被驴踢了，正常人一般不会绕开亲生骨肉，将九五帝冕传给一个外姓人。

哪怕是先帝，真到了无以为继的地步，不也宁可选择一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帝姬，而没打过禅位的主意？

帝位传到女儿手里，好歹姓慕，日后总有拨乱反正的机会。可若是旁落他人之手，说的不好听一点，谁知道这位接盘的主儿是不是王莽孟德之流？

谁又敢拍胸口保证，百年之后，慕氏血脉是否能存于世间？

但慕清晏就这么干了，非但如此，她还当着西北大营一众将领与京中来使的面，以天子金印为信物，将皇位堂而皇之地传给清远侯。

不管这背后有何阴谋，也不管景昭女皇是心甘情愿还是被逼无奈，从此刻起，她将一顶“正统”的金字招牌树在西北大营上空，内阁也好，太后也罢，再不能用“大义”二字挟制清远侯。

哪怕景昭女皇此刻奄奄一息，哪怕这番话只是口说无凭，未曾落定纸上，当最后一个字音消散之际，清远侯的地位已与储君无异！

在场之人没一个傻子，都想的通这番道理，一时看向清远侯的目光分外复杂，犹豫着是该以头抢地，上演一出“忠贞不屈”的戏码，还是顺应大势，叩首喊一句“躬请圣安”。

没等他们从举棋不定中脱身而出，就见殷策抬起手，轻轻摆了下：“你们都出去！”

众人先是一愣，紧接着，追随殷策的西北诸将率先回过神，恭恭敬敬地俯首叩拜，继而退出帐外——举动间已然给自家主帅升了级别，行了参拜“主君”的大礼！

宋平暗叹一声，心说这一天终是来了，刚要紧跟着起身，就见柳延枫依然跪在原地，眼神直勾勾地戳在慕清晏身上。

从柳延枫抬头开始，宋平就吊着一口气，不算结实的身板蓄势待发，随时准备扑上前，将作死的柳延枫一巴掌拍晕。

然而柳延枫只是盯着慕清晏看，那眼神灼热又复杂难言，好似要将景昭女皇溜边“切”出轮廓，镶在视线中。如此僵持片刻，殷策已然失去耐心，正欲命亲卫将人拖出去时，柳延枫突然伏低身体，用额头碰触了下冻的青白的手指关节。

“既是皇上口谕，”他咬紧牙关，“微臣奉诏便是！”

宋平是最后一个退出帅帐的，临走前，他忍不住回头张望了眼，只见闲杂人等退下后，殷策面无表情的伪装终于撑不住，眼珠红的好似要滴出血来，人却缓缓低下头，用脸颊贴了下女皇苍白的额头。

宋郎中好似被蛇咬了，忙不迭别开头，仓皇逃出帅帐。

殷策对外间诸事毫无知觉，一副神魂尽数吊在慕清晏身上，他颤抖着伸出手，捧住女皇逐渐冰凉的面颊，好半天才嘶声道：“为……什么？”

慕清晏的高热已经退下，但这不是什么好征兆，因为那并非退烧，更像是漫长频繁的剧毒发作耗尽了所剩不多的精气神。她攒了许久力气，终于勉强抬起手，轻轻覆在殷策手背上，用细若游丝的声音笑道：“别怕……我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殷策不知该怎样形容那一刻的感受，他统领四境多年，便如一根岿然不动的定海神针，多少域外虎狼在“清远侯”三个字前望而止步，谁敢“欺负”他？

谁又能欺负他！

殷策不是寻常世家子弟，肩头担着三千里山河安危与十万西北铁骑的身家性命，习惯了打落牙齿和血咽，也习惯了无时无刻不维持着自身权威，久而久之，这些“习惯”一层层加诸于身，在血肉之躯上铸出了一层铜墙铁壁，哪怕里头血流成河，旁人也轻易窥见不到端倪。

但是慕清晏却用这样两个字，轻描淡写地穿透了他的防线，在清远侯铁石铸就的心肠上刮出细细的颤动。

她用自己濒死的瘦弱之躯，为殷策撑起一片名为“正统”的缓冲地带，即便朝廷来日用“大义”的名头拿捏殷策，也有景昭女皇的禅位口谕拦在前头，为清远侯留下了周旋的余地。

这是慕清晏最后的保护，直到生命濒临尽头之际，她还在不遗余力的为殷策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