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页

片刻后，何铮借口告退，慕清晏则亲手盛了碗余温未散的奶茶端给殷策——清远侯正要去接，那缺德冒烟的景昭女皇却将手往回一收，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直勾勾望定清远侯，好似要用眼神给他勾个边。

殷策被她瞧得毛骨悚然，分明是身经百战的悍将，却在这小女子面前奓开满身鸡皮疙瘩，不甚自在的低垂眼帘：“做什么这样看我？”

慕清晏：“你在担心什么？”

殷策：“……”

他其实心里知道，慕清晏看似四六不着，实则聪慧机敏，该装傻时绝不拔尖，该机灵时也绝不糊涂。好比现在，殷策甚至没有透露更多的信息量，她却能从“就地格杀”四个字中推断出自己可能知道了什么，并且因为这点要人命的内情而担心挂怀、寝食难安。

对于京中“混淆皇室血脉”的指证，殷策一开始确实嗤之以鼻，理由很简单：颐宁宫一直宣称慕清晏是在太后膝下长大，也就是说，这姑娘到底是不是先帝血脉，没人比太后更清楚。

倘若她真是混入珍珠的“鱼目”，以颐宁宫老而弥辣的心性，怎可能容忍她这么多年？所以十有bā • jiǔ，所谓的“混淆血脉”不过是借口，是将景昭女皇拉下马的一把shā • rén刀。

但是与慕清晏相识越久，殷策心中就越发疑惑：心性可以磨练，锋芒可以隐忍，甚至学识也可以增长，但有些见闻和阅历却不是深宫帝姬凭借旁人的三言两语就能领会贯通的。

比方说开互市，再比方说火器的改进之法。

那么，到底是景昭女皇天赋异禀，还是……颐宁宫和内阁“身份不明”的指证竟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清远侯活了二十来年，头一次尝到“进退两难”的滋味：理智上，他当然明白皇室血脉不容混淆，须得查个水落石出，以免大胤社稷旁落他人之手。可他同样清楚，哪怕慕清晏确如内阁所言，并非先帝亲生，也绝不会是出于自己意愿，更大的可能是沦为宫廷阴谋的牺牲品。

居高位者争权夺利，置百姓生死于不顾，却叫个自顾不暇的小姑娘替他们收拾烂摊子，末了还要拿身家性命殉了这方权力祭台，凭什么？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殷策自己怎样都无妨，却万万不能坐视慕清晏沦落到自己曾经的境地——这大抵是因为人心肉长，终究是偏的，纵然是有“大胤军神”之称的清远侯，也未能超脱“肉体凡胎”的桎梏，会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下意识倾向于对自己更重要，也更亲近的人。

这一番天人交战不足为外人道，更不必让慕清晏窥见端倪。殷策闭一闭眼，强压下起伏不定的心绪，抬手拢了拢女皇肩头大氅：“颐宁宫言之凿凿你并非先帝血脉，虽说是无稽之谈，听多了难免扰乱军心……反正你和京中已是势成水火，使团若敢闹事，杀了便杀了，没什么大不了。”

慕清晏皱眉审视殷策，直觉这人没说实话，但清远侯神色坦然，任她盯出花来兀自岿然不动，倒叫女皇的百般心机没了用武之地。

她叹了口气，默默缩了回去，寻思半晌，还是没忍住，小声嘟哝道：“若我不是先帝血脉……”

殷策神色微凛，截口打断道：“不许胡说！”

慕清晏翻起眼帘，不争不吵，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他。

女皇时常撒泼耍赖，其实很懂得分寸，从不在要紧事上胡搅蛮缠。但这意味着，当她拿定主意要从殷策口中问出一个明确答复时，轻易不会改变主意。

这姑娘有一双清澈分明的眸子，瞳孔镀着柔和微光，径直望进去时，似乎能透过眼珠看穿内心。

她只字未言，殷策却被盯得莫名心软，长叹一声，终究缓和了神色，抬手抚住她沐浴后还没干透的鬓颊：“这话烂在肚子里，以后不许挂在嘴边，更不许对外人提起只字片语，知道吗？”

慕清晏没说话，用眼神传递出“掩耳盗铃”四个字的意味。

殷策拿她没辙，顿了顿，眼神微沉地说道：“不过是些无稽谣传，主上不必放在心上，等将您护送回京，臣自会查明谣言源头，定不会叫您圣誉受损。”

慕清晏挑了挑眉，听懂了清远侯的暗示，四境统帅是在用相当委婉的方式表达出：这个位子既由你坐了，就只能你来坐，哪怕所谓的“混淆皇室血脉”是真的，我也容不得旁人染指，宁可将知情人灭口，也得将错就错下去。

有那么一瞬间，这没皮没脸的女皇陛下货真价实的惊了。

在她的印象中，清远侯往那儿一镇，就是顶天立地的“大义凛然”。虽说她也曾想过，两人朝夕相处这么久，先有同床共枕，后有生死患难，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不至于毫无动容，哪怕最糟糕的设想成了真，那人要以大义为先，私底下也会给她留条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