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页
因着不是祭礼仪典,太后仍是戴燕居冠,赤金珠络垂落肩头,举动间宝光四射。她在主位落座,两旁俱是带刀护持的锦衣卫,为首一人赫然是时任锦衣卫指挥使的叶家庶子,虽然平日里没少受京中同侪嘲笑,称他不过是“太后座前的一条哈巴狗”,此刻扶刀而立、顾盼左右,倒也有几分威风凛凛的意味。
太后叫了“起身”,满朝文武鱼贯落座,慕清晏掠过一眼,只见朝臣大多不肯正眼瞧她,想来是知道这一日的寿宴另有玄机,没人愿沾这个烫手山芋。唯有左起第三位的李学阳抬起头,忧心而不失关切地看过来。
慕清晏与他目光对视,微微一笑,举杯饮了。
既是寿宴,便少不了饮酒祝祷,以内阁首辅柳章权为首,百官依次上前,说尽了应时应景的吉祥话,有几个性格活泼的,更是插科打诨妙语连珠,总算将太后不肯舒展的眉头催开了。眼看时机差不多,柳章权刚要发话,慕清晏突然起身,举酒奉向太后:“儿臣为母后祝寿,愿母后身体安泰,福寿延绵。”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太后笑了笑,满饮杯中酒。
谁知她刚放下杯子,慕清晏就倒了第二杯酒:“儿臣虽非母后亲生,却是母后一手带大,养育之恩重于泰山,儿臣在此谢过母后多年操劳、无微不至。”
女皇确实不是太后所出,但对外一向宣称是亲生女。闻听慕清晏开口,太后脸色微沉,待得听到后半段才稍稍缓和,更被勾起多年来的母女情分。
然而她毕竟是浸润朝堂多年的权谋妇人,那点微乎其微的为母心肠只是一动,就被自己强压下去,笑着接了慕清晏的酒:“皇上这话说的,母女之间,没有这些客套话。”
底下的袁钊没看懂帝后之间的暗潮汹涌,只以为慕清晏怕了太后权势,此际是在服软求情,而太后也意有所动。他唯恐商量好的计划有变,忙向柳章权使眼色,不料柳章权稳如泰山的坐在位上,权当没看见。
不过一愣神间,慕清晏已经倒了第三杯酒,再次奉与太后:“儿臣是母后一手教导,承蒙不弃,扶持到今天这个位子。即位以来,儿臣战战兢兢,唯恐辜负了祖宗基业与社稷百姓,亏得母后言传身教、耳提面命,才走到了今日……此恩此德无以为报,感念之情都在这杯酒里,还请母后痛饮。”
宫宴上的酒原本不会太烈,可许是太后饮得急了,此际只觉有些微微的头晕。然而慕清晏话说得诚挚,不饮反倒不好,太后也只能一饮而尽:“皇上知道哀家操劳就好……若是早些听了哀家的,你我母女也未必会走到今日。”
她放下酒杯,借着袍袖遮掩,对底下使了个眼色。袁钊最是机灵,当即领会其意,起身就要开口。
慕清晏早有准备,不待他说话便再次举起酒杯:“启禀母后,儿臣还有话说。”
纵然满朝文武都知道太后起了废帝的心思,只要旨意未下,慕清晏就还是名正言顺的九五至尊,谁也不能拦着她说话。太后皱了皱眉,直觉有些不对,却只能道:“你说便是。”
慕清晏于是一掀袍服,在案前拜倒,口中道:“自先帝朝以来,世家侵吞国帑,豪强兼并民田,居高位者毫无怜爱百姓之心,反而猜忌良将、公器私用,方有今日北境bào • dòng之乱……”
太后料到慕清晏先礼后兵,说出口的话不会太好听,却做梦也没想到这位竟然如此光棍,眼看皇帝当不长久,干脆破罐子破摔,一竿打翻满船人,死也要来上一堆垫背的。
太后眉心隐有怒气积聚,然而慕清晏语速极快,她根本来不及开口打断,那后半截话已经连珠炮似的冒出:“儿臣看过户部账本,单是去年,内阁为母后修万春园,花费便是七百万两白银——抵得过北境五六年的军饷开销!母后代行天子权,却穷奢极欲,放纵世家,任凭内阁把持朝政,寒门学子欲发声而不能,天下百姓欲申冤而无处,实在是自私自利、昏聩至极!”
底下已是一片哗然,谁也没想到女皇这般混不吝,眼看与太后关系无法修复,居然当庭指责——偏偏所言有理有据,连户部账本都翻了出来,叫人想反驳都无从着手。
当然,在座也不是没有真英雄,好比大理寺正卿袁钊就起身道:“皇上怎可对太后不敬!太后身份贵重、母仪天下,更是皇上的嫡母,您如此不敬不孝,就不怕传扬出去,为天下人耻笑吗!”
慕清晏早就看这姓袁的不顺眼,如今他自己站出来,当即一挥袍袖,冷冷怼道:“天下人?袁正卿亦是世家重臣,不知你可曾站在京师城楼之上居高远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