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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策放下茶碗，微微呼出一口气。

“陛下能想清个中厉害，微臣就放心了，”他换过“臣下”的口吻，问道，“既然猜到颐宁宫的用意，您打算如何应对？”

慕清晏摸了摸下巴，露出苦恼的神色。

摸清太后用意不难，可要风雨不透地应付过去，还真没那么简单。不说颐宁宫，单是那些受邀赴宴的“京中才俊”，哪个背后没有家族撑腰，又有哪个牵不出一张盘根错节的势力网？若不敷衍过去，难免都得罪了，可要耐下性子虚以为蛇……难不成还真把人娶回勤政殿？

诚然，于景昭女皇而言，选一位出身名门、实力雄厚的夫婿，对日后亲政有百利而无一害，纵然有外戚隐忧，那也是亲政之后的事，犯不着现在操心。可这是就“女皇”的立场看，不是“慕清晏”。

“选夫”不像多双筷子那样简单，慕清晏要头疼要操心的已经够多了，既不想多个人分去本就捉襟见肘的精力，更不希望在自己和殷策之间凭空插一根刺……尤其现在，清远侯对她的态度已经有了显而易见的转变，慕清晏可不希望一盆冷水泼下，两人又“一朝回到解放前”。

是以，如何周全妥帖地应付过去，成了让慕清晏绞尽脑汁的难题。

不管女皇有多不想面对，三月十六清早，她依然被苏茹从被窝里拖起，摁在妆台前梳洗打扮。这一回的梳妆和宫宴又不一样，因着是“相亲宴”，虽要见人，却也没那么郑重其事：乌鸦鸦的头发梳成桃心髻，髻后小鬟连绵交叠，略微倾侧，既有世家闺秀的端庄，又有韶龄女郎的娇俏。髻上没有插戴太过累赘的首饰，除了零碎珠花，只斜簪一只偏凤金钗，凤翅平展，似要迎风翱翔，凤口垂落红翡滴珠，打磨着墨色渲染的鬓角，与低首垂落的红宝耳坠相映生辉，端的是雍容娇丽，兼而有之。

苏茹犹不罢休，又为女皇薄施脂粉、描眉画眼，口唇抹上胭脂，眉心点了正红花钿，换上大红织金妆花孔雀罗小袄，系着湖水绿的六幅湘裙，虽有撞色之嫌，但是穿搭在女皇身上，非但不觉得俗气，反而隐隐有股气势，衬得她姿容明艳，难描难画。

“皇上生得真是好看……都说叶侍郎家的三小姐才貌双全，是京中数得着的美人，和皇上一比，却输了一份贵气，”苏茹笑着说，“也就您这般相貌气度压得住大红配湖绿，叫那些世家公子瞧见了，满京城的官家小姐怕是再无颜色可谈。”

慕清晏对着镜子照了照，也觉得不错，但她没将苏茹的奉承全盘照收，而是在心里叹了口气：多少锦绣金玉堆砌出来的，能不贵气吗？别说是自己，就是将街上随便哪个女乞儿拖来，照样打扮起来，只要不是歪瓜裂枣见不得人，都能瞧出贵气。

所谓“九五至尊”，是否是天选之人暂不可考，以天下奉养一人却是不打折扣。所有的锦衣玉食、养尊处优都是踩在黎民黔首的脊梁骨上，居高临下，哪怕是金丝笼里的鹦哥都能瞧出几分睥睨众生的气度来。

慕清晏穿到景昭女皇身上不过数月，已经快被宫中的纸醉金迷晃晕了眼，若不是有前二十多年的阅历支撑着，有无数先贤英烈的经验教训提点着，真要忘了自己姓甚名谁。趁苏茹没留心，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用尖锐的痛楚提醒自己，宫城不是富贵乡，勤政殿也不是安乐窝，泼天的风雨正在酝酿，一旦有所松懈，就是社稷倾覆、山河崩落。

然后她绕过屏风，两旁宫人掀起珠帘，清脆的“哗啦”声惊动了候在外间的殷策，他转过身，目光掠过慕清晏时顿了片刻，露出明明白白的惊艳。

慕清晏就知道，清远侯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波澜不惊，这几个月的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终究磨转了他，他看待自己的视角已经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不仅是高高在上的君王，更是落入红尘，可欣赏、可倾慕，可对坐谈心、红袖添香的韶龄女郎。

慕清晏弯下眉眼，额心花钿和鬓角晕妆相呼应，仿佛春日枝头占尽韶华的一朵海棠：“好看吗？”

殷策蓦地回过神，警惕扫过四周，见以苏茹为首的一班宫人已经识趣退下，东次间里只有他们俩无言对视。换过侍卫服色的清远侯于是深吸一口气，低眉顺眼，仿佛被女皇气度所摄，不敢抬头正视：“革辂已经备好……陛下，可以启程了。”

他话音未落，眼前忽然多了一幅摇曳生姿的裙摆，女皇柔白的手指托住他下巴，逼着他抬起头来：“担心吗？”

殷策不解其意，难得愣住了：“什么？”

慕清晏知道他心里不痛快——他俩没把话挑明，彼此的心意却都了然，不过隔了一层聊胜于无的窗户纸。将心比心，若是清远侯被拖去相亲，哪怕明知身不由己，慕清晏也是百般的不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