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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清晏一甩袍袖,若无其事地坐回原位,殷策不失时机地接过菜盘,将一道三事摆在女皇面前,语不传六耳道:“点到为止,别太过了。”
所谓“三事”,是用鲍鱼、肥母鸡和猪蹄筋三种食材混合,加调料小火慢煨而成。鉴于用料着实名贵,哪怕庖厨手艺没法与米其林大厨相媲美,慕清晏依然吃得津津有味。
“放心,我心里有数,”这位景昭女皇也是个神人,一边品尝菜肴,一边居然不耽误回嘴,“北戎人不是欺我中原无人?老娘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就算是女流之辈,也不是好惹的!”
殷策:“……”
清远侯一再提醒自己这里是接待番邦使者的宫宴,不能失了仪态,眼角还是发疯般抽动起来,终于忍不住道:“陛下……请注意您的用语。”
慕清晏没吭声,只是觑着殷策起身的一瞬,在他手腕上飞快摸了把。
清远侯原本匮乏的血气仿佛被一把烟花放上了天,疯狂冲上头顶,将一张苍白面庞烧得微红。
他还在“恼羞成怒”和“浑若无事”之间举棋不定,就听乐师弹奏的乐曲突然变了调,北戎人尚且懵然,文物百官却是傻了眼。
“这是什么曲子?”有精通音律的文官窃窃私语,“怎么没听过?”
众目睽睽之下,一队宫人步入场中,排成整齐的前后两行,唱腔圆浑、吐字清晰,却是一首从未听过的曲目:“狼烟起,江山北望,龙旗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殷策起先还以为景昭女皇又闹了什么幺蛾子,一口排山倒海的气正待酝酿而出,冷不防被一句“心似黄河水茫茫,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贯入耳中,整个人不由一愣。
他屏息凝神,再往下听,唱的却是:“恨欲狂,长刀所向,多少手足忠魂埋骨他乡。何惜百死报家国,忍叹息更无语血泪满眶……”
殷策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一刻的感受,反正有那么一瞬间,他好似被一把铺天盖地的火席卷了,理智成灰,忘了这里是招待藩使的宫宴,忘了底下坐着北戎使团与文武百官,也忘了自己不再是手握重兵、统领四境的清远侯,本以为凉透的骨血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点燃,鼓噪着冲撞胸口,催着他握紧长刀,将这晦暗天地杀一个人仰马翻。
陪座百官神色各异,有人低眉敛目若有所思,有人掩面摇头不堪入耳,还有人面露激愤,抓着酒杯的手不知不觉握紧,若非尚存理智,知道这是款待外宾的宫宴,就要冲上前和北戎使臣拼个你死我活。
慕清晏从殷策手里接过新满上的金杯,将一干臣子的神色尽数收入眼底,心里顿时有了计较。待得宫人一曲唱完,行礼退下后,她以同样倨傲又挑衅的姿态,对着北戎席座遥遥致意:“使臣以为,我中原的歌舞可还入耳?”
哈木对汉文精通有限,不过勉强能说,根本分辨不出不出歌词中的深意。他听宫人唱了一通,只觉气势颇足,字句隐有金石之鸣,倒是比那些柔软婉转的乐舞更合自己胃口,于是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唔……还不错。”
慕清晏笑了笑,目光掠过哈木,与他身后的拖欢短暂交了回手:“哈木将军好耳力,此曲意蕴浑厚,若非似您这般骁勇的悍将,也听不出其中深意。”
哈木只当这小女皇是在称赞自己,咧开大嘴,面露得意。
慕清晏听到身后传来极轻的“扑哧”声,便知是殷策没忍住,喷笑了出来。
哈木为人粗豪,没察觉个中蹊跷,他身后的拖欢却是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将杯中美酒仰脖饮尽,忽然朗笑道:“在下在草原时就听闻中原人喜好风雅,不好争狠斗勇,今日方知传闻不实……陛下虽为女流,却有驰骋沙场、征战四方的雄心壮志,实在难能可贵。”
哈木被他隐晦提醒,才意识到自己被慕清晏涮了,怒目圆瞪,就要发作。拖欢却抢先笑道:“陛下方才说,北戎生于草原、长于马背,这话不假!咱们学不来中原人的风雅,只喜逞凶斗狠——我见陛下身边这位侍卫身形矫健、气度不凡,想来是难得一见的高手,还请陛下允准,许我与他切磋一番。”
慕清晏神色骤变,脱口道:“不成!”
她拒绝得干脆,然而拖欢含笑望着她,并不气馁:“中原人有句话叫‘君子有成人之美’,在下远道而来,别无他求,只想与宫中高手切磋一二……陛下宽仁,想来不会让在下空跑一趟。”
慕清晏从他锲而不舍的坚持中隐约察觉到端倪:北戎人并非无的放矢,而是已经通过某种途径获悉殷策眼下的处境……更有甚者,这帮混账玩意儿就是冲着他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