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这如胶似漆的时刻,我竟这般思绪万千,这不禁使我哭了起来。齐丽埃塔在此时此刻看到这么个绝无仅有的情形当然惊奇万分,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但是,在卧房里转了一圈,对镜端详一番之后,她明白了,而且我的眼神也向她证明了,我的举动根本不是因为厌恶。她毫不犯难地安抚好我,把我那小小的羞愧给抹掉了。但是,当我正准备在她那似乎第一次被一个男人的手和嘴抚弄的胸脯上癫狂的时候,我发现她有一只瘪奶头。我很惊讶,细细观察,觉得这奶头与另一只很不般配。我的脑子转动起来,我纳闷一个女人怎么会有一只瘪奶头呢。我深信这一定是天生的缺陷。由于我老是这么想,便清楚地看出,我抱在怀里的这个女人,被我想象成最美丽的人儿,其实只不过是一个怪物,是大自然、男人和爱神的弃儿。我蠢乎乎地竟然对她提到这只瘪奶头。她起先还开开玩笑,不以为然,还趁着疯狂劲儿,边说边做一些动作,爱得我死去活来。但是,我心里始终有着一种无法向她掩饰的不安,我终于看到她满面羞红,整好衣衫,站起身来,一句话没说地走到窗前。我想坐到她的身边,但她走开去,坐在一只睡榻上,不一会儿又站了起来,扇着扇子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冷淡不屑地冲我说道:“查内托,lascialedonne,estudialamatamatica。”()1
离开她之前,我要她让我第二天再来看她,她推说第三天再见,还含着嘲讽的笑补充说,我大概需要休息休息。等着见她的日子真是难熬。我心里总想着她的妩媚和风韵,感到自己太无礼,懊悔不迭,那么好的美景不知消受,只要我晓事,我就能度过一生中最温馨的良宵了。我焦急万分地等待着弥补过失的时刻到来,可是不管怎样,我总感到焦虑,不知如何摆平这天仙般的女子与她那卑贱身份的关系。我在约定的时间向她家飞奔而去。我不知道性格热辣的她是否对这次的拜访更加高兴。她的傲岸至少会得到满足的,所以我先就有了一种甜美的感觉,千方百计地要让她看看我是多么会弥补过错。她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船一靠岸,我便让船夫去通报,可船夫回来对我说,她头一天去了佛罗伦萨。如果说我在占有她的时候没有感觉出我对她的全部的爱的话,那么,在失去她时,我却痛心疾首地感觉到了。我始终痛悔不已。尽管我觉得她十分可爱,非常迷人,但失去了她,我还是能聊以zì • wèi的,可说实在的,我不能心安的就是,我给她留下了一个可鄙的印象。
这就是我的两段风流史。除此而外,我在威尼斯的那十八个月当中,可说的只有一件事,也只是心里想想而已。卡利约人很风流,因为总往别人包下的姑娘家跑觉得厌烦了,便异想天开地也想自个儿包一个。由于我俩形影不离,他便向我提出了一个在威尼斯并不鲜见的建议:两人合包一个。我同意了。问题在于要找一个靠得住的。他寻来觅去,终于找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她那狠心的母亲正要想法把她卖了。我俩一起去看了看她。我一见这女孩,心里便激动不已。她是个金发姑娘,温顺得像只羔羊:没人会想到她是意大利人。威尼斯生活低廉。我们给了她母亲点钱,并负责扶养她。她的嗓子挺好,为了给她创造一个谋生手段,我们给她买了一架小型羽管键琴,并替她请了一个教歌的老师。这一切只让我俩每月各花两个西昆,却让我们在其他方面节省了不少花销。不过,必须等她长大了才行,所以收获之前就未免播下了不少的种子。然而,我们很高兴能晚间去那儿,同这个小姑娘天真无邪地谈天玩耍,所以玩得也许比占有她更加痛快,因为,说实在的,最使我们想念女人的倒并不是yín • luàn,而是待在她们身边的惬意感觉。我的心不知不觉地便依恋上小安佐蕾塔了,但那是一种慈父般的情感,没有掺杂什么肉欲在里面,所以随着这种情感的逐渐增加,我也就越来越不可能有非分之想了,而且我感到,当这个姑娘达到结婚年龄,我要去碰她的话,会有luàn • lún的下流感。我看到好心的卡利约的感情也在不知不觉之中往同一方向发展。我们未曾想到自己寻来的这种欢乐虽仍旧温馨甜美,但与我们原先的想法已大相径庭,而且我深信,不管这个可怜的孩子会变得多么美丽,但我们绝不会成为她清白的玷污者,而会成为其保护者。随后不久,我的灾祸来临了,没容我把这件善行义举做到底。在这件事情中,我可以自勉的只不过是我的内心感情而已。现在,再来谈谈我的旅行吧。
离开蒙泰居先生之后,我首先的打算就是回到日内瓦,等着时来运转,扫清障碍,使我得以与我那可怜的妈妈相聚在一起。但是,我同蒙泰居先生的争吵已经沸沸扬扬,而且他还愚蠢地把这事写信报告了宫廷,这就促使我下了决心亲自到宫廷中把我的所作所为说清楚,并控诉这个疯子对我的所作所为。我从威尼斯就把自己的决定写信报告阿梅洛先生死后代理外交事务的泰伊先生了。信一发出,我便立即动身,取道贝加莫、科莫、多摩多索拉,穿过辛普朗隧道。在锡永,法国代办夏尼翁先生待我非常之好,在日内瓦,克洛苏尔先生也待我不薄。我在日内瓦又见到了戈弗古尔,我要从他那儿取点钱。我经过尼翁,没去看我父亲,并不是心里不想去看,而是我因为倒了霉,不想在继母面前丢人现眼,因为我相信她是不会听我解释就认为是我自己不好的。我父亲的老友、书商迪维亚尔对我的这个做法大加斥责。我向他说明了原因,并且,为了弥补过失而又不想让继母看见,我便雇了一辆马车,同他一起去了尼翁,住在一家客栈里。迪维亚尔去找我父亲,可怜的父亲一听,连跑带颠地赶来拥抱我。我们一起吃了晚饭,心里甜甜美美地过了一晚。第二天早晨,我便同迪维亚尔返回日内瓦。他这次为我做的这件大好事,我始终铭记在心。
我若走捷径的话,不必经过里昂,但我想经过那儿去核实一下蒙泰居先生的一个非常卑鄙的欺骗行为。我曾托人从巴黎寄一个小箱子,里面只不过装了一件金丝绣花外衣、几副袖套和六双白丝袜而已。我按照他亲自向我提出的建议,把这只小箱子,或者倒不如说小盒子跟他的行李放在了一起。在他亲笔写的想充作我的薪俸的那份虚账单子上,他写明那只他称为大件行李的盒子重十一担()1,替我付了一大笔运费。承蒙罗甘先生为我介绍的他的外甥波瓦·德·拉杜尔先生的关照,我在里昂和马赛两处海关的记录簿上查明,那个所谓的大件只不过重四十五斤,并且也是按这一重量付的运费。我把这个确凿材料附在了蒙泰居先生的虚账单子上,然后,带上这些材料以及其他好几份同样分量很重的材料去巴黎了,心里十分急切地想用上它们。在这整个漫长的旅途上,我在科莫、瓦莱和其他地方,都有过一些小小的奇遇。我看到不少的东西,特别是波罗美四岛,实在值得大书特书。但我时间紧迫,又有暗探盯着,而且我又不得不紧赶着匆匆完成这件需要余暇、安静来完成的写书任务,可我偏偏没有余暇,得不到安静。要是上苍突然把眼睛落在我的身上,终于赐予我一些更加安静的时日,我就尽可能地用来重写这部作品,或者至少给它来一个我觉得十分必要的拾遗补漏。
我的事在我到达之前便已在巴黎传开了。在我到达时,便发现无论各部门还是社会上,大家都对大使的疯狂行径感到愤慨。可尽管如此,尽管在威尼斯公众呼声也高,尽管我提供的证据无可辩驳,但我就是得不到任何公道。我非但没有得到道歉和赔偿,甚至连该补的薪俸也交由大使全权处理,唯一的理由就是我不是法国人,无权要求法国保护,说这是纯属他和我两人之间的私事。大家都跟我一样认为我受到了侮辱、损害,是受害者,认为大使是个残酷无情的无耻之尤,这件事将永远使他身败名裂。怎么!他是大使,可我只不过是个秘书。体统,或者大家这么称呼的体统,硬要我得不到任何公正,我也就得不到任何公正了。我寻思,假如我喊冤鸣屈,公开辱骂那个罪有应得的疯子,最终就会有人出面干涉我。这正是我所期待的,我铁了心了,非等有人干涉我再忍气吞声。可是,当时没有外交大臣。人家任随我去吵去嚷,甚至还鼓励我,附和我,但事情始终毫无进展,直到我对始终有理却总也得不到公道而厌烦为止,我终于泄气了,便不了了之。
对我很冷淡的唯一一个人就是贝赞瓦尔夫人,而且,我也根本没想到她会这么不公平。她满脑子地位和贵族的特权,根本不可能想象得出一个大使会对不起他的秘书。她接待我的态度是符合她的这种偏见的。我恼火极了,所以一离开她家,我便给她写了一封也许是我所写过的信中最激烈、最厉害的信,而且再也没登过她家的门。卡斯特尔神甫待我好些,但是,从他那番耶稣会士的花言巧语中,我看得出,他是比较忠实地遵循社会上最重要的箴言之一的,亦即始终要求弱者为强者作出牺牲。我强烈地感到理在我这一边,而且又生性高傲,所以我不能耐心地忍受这种褊狭态度。从此,我便再没去看过卡斯特尔神甫,也没再去过耶稣会,因为我在里面只认识他一个人。而且,他的那些会友思想专断、阴险,同善良的埃迈神甫有天壤之别,所以我对他们敬而远之,从那以后就再没见过他们中间的任何人。只有贝蒂埃神甫例外,我在迪潘先生家见过他两三次,他当时正全力以赴地与迪潘先生一道抨击孟德斯鸠。
先把有关蒙泰居先生的事说完,免得以后又得提起。我俩争吵时,我曾对他说,他不该要秘书,而是需要一个账房先生。他真的采纳了我的意见,找了一个货真价实的账房先生接替了我,此人不到一年工夫,便偷了他两三万利弗尔。他把账房先生撵走了,送进了监狱,还把他的那些随员也统统撵走了,闹得满城风雨,声名狼藉。他到处跟人吵架,遭到了一个仆役也不会忍受的侮辱,终因坏事做尽,被召回国内,削职为民。显然,在他受到的宫廷的斥责中,同我的那件公案没被忘记。至少,回国后不久,他便派他的管家来同我清账,把钱还了我。我当时正缺钱用。我在威尼斯欠的债都是凭着交情借的,所以时刻压在我的心头。我抓住这个好机会还清了,包括查内托·纳尼的那张借条。我收下了别人总算还给我的钱,把所有欠债都还清了,也就同从前一样身无分文了,可是却卸掉了一个我无法承受的重负。自此之后,我再没听人提过蒙泰居先生,只是在他死的时候我才从社会上听到他的死讯。愿上帝赐予这个可怜的人安宁吧!他像我青年时期不能干诉讼代理人一样,不适合从事大使这个行当。不过,他在我的协助下,原本是可以风风光光地干下去的,从而也可以很快地使我走上古丰伯爵在我青年时代为我指定的那条道路。后来,我年龄大了些时,自己单枪匹马有能力闯上了这条道。
我含冤受屈却投诉无门,这在我的心灵中埋下了对我们愚蠢的社会制度的愤怒的种子。在这种社会制度下,真正的公益和真实的正义总是为一种莫名其妙的表面秩序作出牺牲;而这种表面秩序实际是在摧毁一切秩序,而且只是对弱者的被压迫和强者的不义的公开权力予以认可。这愤怒的种子当时没有发芽,而是以后才生长发育的,其中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自己是当事人,而个人利益从未产生过任何伟大而高尚的东西,不能在我心中激起只有对正义和美的最纯洁的爱才能产生的那种神圣的冲动。另一个原因是,友谊的魔力以一种更加温馨的情感力量缓解并平息了我的怒火。我在威尼斯结识了一个比斯开()1人,他是卡利约的朋友,而且堪作所有好人的朋友。这个可爱的年轻人天生具有一切才能以及一切美德,刚刚环游了意大利,为的是培养美术鉴赏力。因为想不出还有什么好学习的了,便想直接回国。我对他说,艺术对像他这样的天才来说,只不过是一种消遣,而他的才气应用来研究科学。于是,为了让他对科学产生兴趣,我便建议他去巴黎,住上半年。他听从了,去了巴黎。我到巴黎时,他已经在那儿了,在等着我。他的住所一个人住太大,便主动让给我一半,我接受了。我发现他处于对高深知识的一种狂热之中。没有什么是他力所不能及的。他以神奇的速度吞噬着、消化着一切。他非常感激我向他提供了这种精神食粮,因为他因渴求知识又无所觉察而一直苦恼不堪。我在这颗刚毅的心灵之中发现了多么丰富的知识和美德的宝藏啊!我感到他就是我所必需的朋友,因此我俩成了莫逆之交。我们的兴趣并不相同,总在争论。由于双方都很固执,所以在任何事情上都一直意见相左。尽管如此,我俩又谁都离不开谁,尽管争论不休,但双方谁都不愿对方换个样儿。
伊格纳肖·艾玛努埃尔·德·阿尔蒂纳是一个只有西班牙才会造就的那种罕见的人,可西班牙没有多造就一些这样为国增光的人。他没有他的同胞所共有的那种狂暴的民族情绪。报复的念头不能进入他的头脑,如同欲望进不了他的心灵一样。他非常自傲,不是个寻机报复的人,我经常听见他非常镇静地说,他的心灵是不会去为一个凡夫俗子生气的。他风流倜傥但不儿女情长。他同女人在一起戏耍,就像同漂亮的孩子们在一起一样。他乐于同朋友的qíng • fù们在一起,但我从未见他有过qíng • fù,也没见他有此念头。他的心里燃烧着道德之火,不容许情欲之火升起。他四处漫游之后便结了婚,死时很年轻,留下了几个孩子,我绝对相信,他妻子是使他尝到爱的欢乐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女人。他外表上像个西班牙人一样对待宗教,骨子里却像个天使似的虔诚。我有生以来所见到的宽容大度的人,除我之外,就只有他了。他从未打听过任何人对宗教的态度。不管他的朋友是犹太人、新教徒、土耳其人、过分虔诚笃信者还是无神论者,他都不介意,只要此人是个正直的人就行了。他对一些无足轻重的问题固执己见,但一涉及宗教问题,甚至道德问题,他便沉思默想,缄口不言了,或者只是说上一句:“我只管我自己。”一个人灵魂那么超脱,考虑问题却是那么细致入微,真是不可思议。他把自己一天的时间按时按刻按分事先分配好,确定好,然后一丝不苟地按表执行,时间一到,即使还剩一句话没有看完,他也立即把书合上。他切割开来的时间都各有各的用途,或用于这样那样的学习,或用于思考、谈话、弥撒、读洛克、祈祷、访友、音乐、绘画,而从来没有因行乐、欲念、应酬而打乱这个安排的。只有遇上必须履行义务时才会打乱。当他把时间表拿给我看,以便我也依照执行时,我开始还笑哩,可最后却佩服得流出泪来。他从不麻烦别人,也不许别人妨碍他。有人出于礼貌想拜访他,被他毫不客气地打发走了。他脾气急,却不是小心眼儿。我常见他生气,但从未见他大发雷霆。他的脾气真让人再愉快不过的了:他闹得起,自己也喜欢开玩笑,而且开玩笑的水平很高,有说俏皮话的天才。别人一逗他,他便声高气大地侃了起来,老远就能听见他的声音。但是,他在嚷嚷的时候,却面带微笑,激动不已之中,还漏出点玩笑话来,举座皆欢。他的肤色既不像西班牙人那样,也不灰黄。他肌肤白皙,双颊红润,栗色头发几乎金黄。他身材魁梧,仪表堂堂,外形与心灵相得益彰。
这位心灵和头脑都很明哲的人知人识人,成了我的朋友。这就是我对不是我朋友的人的全部回答。我们相处甚得,还订了计划,要在一起过上一辈子。再过几年,我将去阿斯柯蒂亚,同他一起生活在他的土地上。他临走前,我俩已经把这项计划的全部细节都安排妥当了。所缺的只是最周密的计划也免不了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因素。后来的种种变故——我的灾难、他的结婚以及最后他的死——使得我俩永远分开了。
据说,只有恶人的险恶阴谋才会得逞,好人的天真计划几乎是永远也无法实现的。
我已经尝到寄人篱下的苦处了,决计再不这么干了。我看到机遇为我制订的雄心勃勃的计划一开始便破灭了,而且我又被人从干得好好的生涯中排挤出来,便不再想回到这个行当中去,因此,我决心不再依附任何人,决心保持dú • lì,发挥自己的才干。我终于开始了解自己有多大的能耐了,而在这之前,我一直过于谦虚,以为自己无能。我把因为要去威尼斯而搁下的那部歌剧又捡了起来。为了安心去写,在阿尔蒂纳走后,我便搬回从前的那家圣康坦旅馆。这家旅馆位于僻静地段,离卢森堡公园不远,比那条熙熙攘攘的圣奥诺雷街更适合我安心写作。在那儿,有真正的慰藉在等待着我,那是上苍使我在贫困潦倒之中享受到的唯一慰藉,只有这慰藉使我挺了过来。这不是转瞬即逝的慰藉,我得把它的来龙去脉细细道来。
旅店新的女店主是奥尔良人。她请了一缝洗女工,是她的同乡,一个大约二十二三岁的姑娘。她同女老板一样,与我们同桌用餐。这姑娘名叫泰蕾兹·勒瓦瑟尔,是个良家女子。其父曾在奥尔良造币厂供职,母亲经商。奥尔良造币厂停业之后,父亲生活无着,母亲破了产,生意也做不下去了,便弃商随丈夫、女儿来到巴黎,靠女儿一人干活养活一家三口。
我第一次在饭桌上看见这个姑娘的时候,深为她那谦逊举止所打动,特别是她那有神而温柔的目光,使我觉得无与伦比。同桌的人,除了博纳丰先生而外,还有好几个爱尔兰神甫、加斯科尼人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人。我们的女店主自己也是风流过的人。只有我一人言谈举止比较规矩。大家逗姑娘时,我便护着她,马上讽刺嘲弄便都冲着我来了。假使我对这个可怜的姑娘原本并无兴趣的话,这么一来我也会对她产生兴趣的。我一贯在举止言谈上喜欢庄重,特别是对异性。因此,我便成了她公开的保护人了。我看出她对我的关照很感激,她的嘴不敢表达的感激从她目光中流露出来,以致那目光变得更加动人心弦。
她非常腼腆,我也一样。这种共同的气质似乎使我们疏远,却使我们很快便热络起来。女店主看出来了,非常生气,而她的粗暴态度反而使姑娘更加心向着我。她在这家旅馆只有我这么一个支柱,所以见我出门便很难过,盼着自己的保护人早点儿回来。我俩心心相印,脾性相投,不久就产生了必然的效果。她认为我是个正派人,这她没有看错,我认为她是个多情、朴实、不爱俏的姑娘,我也没有看错。我事先向她声明,我永远不会抛弃她,也永远不会娶她。爱情、敬重、真心实意使我获得了成功。正因为她心地善良、老实忠厚,所以尽管我胆子不大,却获得了幸福。
她担心我会因为在她身上找不到她以为我在寻找的东西而生气。她的这种担心胜过其他任何原因,推迟了我的幸福。我看见她在以身相许之前心绪不宁,不知所措,想倾诉可又不敢表白。我想不出她局促不安的真正缘由,却作出一种对她的品行完全错误且侮辱贬损的猜测,以为她在示意我与她交欢身体会有危险,因此我便困惑起来,这虽未使我裹足不前,但有好几天工夫,毒害了我的幸福。由于我俩互不了解,所以谈到这个问题时,就都躲躲闪闪,含糊其词,可笑至极。她几乎要以为我完全疯了,而我则几乎是不知道该如何看待她。最后,我们谈开了:她哭哭啼啼地向我坦白了她的失足,只有这么一次,是她似懂非懂时,由于无知和yòu • jiān者的甜言蜜语造成的。我一听明白,马上高兴地叫起来:“童贞!在巴黎,二十岁的人哪还有童贞女啊!啊!我的泰蕾兹,我占有了你这个聪明而健康的姑娘,我不要我并不想找的东西,我太幸福了。”
我原先只是想给自己找一点消遣的,可我看到,我做过了头,为自己找了个伴侣。同这个好姑娘熟悉点后,我同时也对自己的处境略略作了一番思考,我感觉到,我这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我的雄心壮志泯灭了,必须代之以一种强烈的感情来充实我的心。一句话,必须找一个人来接替妈妈:既然我无法再同妈妈一起生活,就必须有一个人来同她的学生一起生活,而且我必须在此人身上发现她在我身上发现的那种心灵的淳朴、温顺。我需要有私生活、家庭生活的温馨来弥补我所放弃的似锦前程。当我孑然一身时,我的心是空虚的,但只需要一颗心来填补它。命运从我身上至少是部分地夺走了,或者弄丢了那颗心,而我却是大自然为那颗心而造就的。从此,我便孤独一人了,因为对我来说,要么全部,要么完全没有,从不介乎两者之间。我在泰蕾兹身上找到了我所需要的替代者。通过她,我获得了当时情况下所能有的最大的幸福。
我起先想培养她的才智,但白费劲儿了。她的才智就是大自然造就的那样,培养教育无济于事。我说出来并不怕难为情,她一直没学会阅读,尽管她写得还凑凑合合。当我搬到新小田园街时,下榻的蓬沙特兰旅馆的窗户正对面有一只钟表盘,我便教她看钟点,费了一个多月的劲儿,她也没怎么学会看。她连一年十二个月的顺序也搞不清楚,一个数目字也不认识,我怎么教也教不会她。她既不会数钱也不会算账。说话时词不达意。我曾把她说过的词句汇成一册,拿去逗卢森堡夫人。她的那些张冠李戴的话语在我所生活的社交圈里已经出了名了。但是,这个如此迟钝,甚至可以说如此愚蠢的人,在处境困难时却是一位绝妙的参谋。在瑞士,在英国,在法国,我在处于危难之中时,常常是她看到了我自己所没看到的东西。她给我出了种种最好的主意,她把我从我闭着眼睛往里钻的危险中解救出来。在最高贵的夫人们面前,在王公显贵们面前,她的感情、她的良知、她的应对和举止为她赢得了一致的敬佩,而我也因她的人品而受到大家的恭维,我感到这些恭维都是真心实意的。
在所爱的人身边,人的情感就能充实智慧和心灵,无须去别处寻找主意。我跟泰蕾兹生活在一起,就像同世界上最伟大的天才生活在一起一样的惬意。她母亲因早年与蒙比波侯爵夫人一起受的教育,因此十分自豪,欲充才女,想引导女儿,可是,因为她的狡黠,我俩那淳朴的关系给毁掉了。由于厌烦她母亲的絮叨,我多少抛开了一些怕带泰蕾兹出门的羞涩。我俩常常单独去田间散步,吃点心,我觉得美极了。我看得出她真心地爱着我,这使我更加钟情于她。这种恩爱就是我的一切,我不再为前途而动心,或者我只把前途看作现在的延续,我别无他求,只盼着这种状况持之以恒。
这份恋情使我觉得任何其他消遣都是多余的、乏味的。我一出门就是去泰蕾兹家,她的家几乎成了我的家。这种深居简出的生活对我的写作极其有利,不到三个月,我歌剧的词、曲就都全部完稿,只剩下几段伴奏和中音部了。这种捉刀人的活计我厌烦透了,所以便建议菲里多尔去完成,并许以他一部分好处。菲里多尔来过两次,在《奥维德》那一幕里配了几个中音部,但他对这件收益遥遥无期、尚在两可之间的苦差事安不下心来,所以我只好硬着头皮自己干了。
歌剧写成了,问题是要把它卖出去:这等于是另写一部更难的歌剧。在巴黎,若是离群索居,你就一事无成。我便想到通过波普利尼埃尔先生露露面。戈弗古尔从日内瓦归来曾领我去过波普利尼埃尔家。此人是拉摩的麦西那斯()1,因为波普利尼埃尔夫人是拉摩的唯唯诺诺的学生。据说,拉摩在这家人家称王称霸。我推想拉摩是会乐意保护他的一个门生的作品的,所以想把自己的东西拿去给他看看。他没肯看,说是不太识谱,看起来太吃力。波普利尼埃尔便说,可以演奏给他听,并主动替我找了一些音乐家来演奏一些片断。我正求之不得。拉摩算是同意了,但还不住地嘟囔说,一个非科班的人,又是独自一人作出来的曲子,能好得了吗。我赶紧挑选出五六段精彩的。他们给我找了十多个合奏乐手,还找了阿尔贝、贝拉尔和布尔朋内小姐当歌手。从序曲开始,拉摩便大加赞扬,意思是说,这不可能出自我的手。每奏一段他都显出极不耐烦的样子,但是,在演奏到男声最高音的一个曲调,歌声雄浑嘹亮,伴奏出色时,他再也按捺不住了,粗暴地斥责我,致使举座皆惊。他硬说他刚听到的东西有一部分是出自音乐界的行家之手,而其余部分则是一个连音乐都不懂的门外汉写的。的确,我的作品良莠不齐,又不合规矩,忽而精彩出奇,忽而平平淡淡,正如同一个光凭点才气而无扎实功底的人所写的那样。拉摩声称我是个没有才气、没有格调的小文抄公。在场的人,特别是这家的主人却并不这么认为。黎塞留先生那时常去看波普利尼埃尔先生,而且,众所周知,常去看波普利尼埃尔夫人。他听人说起我的作品,想从头至尾听一遍,如果满意的话,打算拿到宫廷中去演一演。该作便由宫廷出资,在路易十五的游乐总管博纳瓦尔先生家里,用大合唱队和大乐队的形式演奏了。弗朗科尔担任指挥。效果惊人。公爵大人不停地喝彩、鼓掌,而且在《塔索》那一幕的一段合唱完了之后,他站了起来,向我走来,握住我的手说:“卢梭先生,这是令人激动不已的和声。我从未听过比这更美的了。我要把这部作品拿去凡尔赛宫演奏。”波普利尼埃尔夫人当时在场,但一言未发。拉摩虽受到邀请,但没有去看。第二天,波普利尼埃尔夫人在她的梳妆室里极其冷酷地接待了我,故意贬损我的作品,还对我说,尽管有点华而不实的东西一开始把黎塞留先生迷惑住了,但他已完全醒悟了,所以她劝我别对我的歌剧抱什么希望。不一会儿,公爵大人来了,说话的腔调就完全变了,对我的才气说了些恭维的话,使我觉得他始终打算把我的作品拿到国王面前去演。他说:“只有《塔索》那一幕不能拿到宫中去演,必须重写一幕。”我一听,便关起门来,用了三个星期,写出另一幕来代替《塔索》,内容是赫西奥德()1受到一位缪斯的启迪。我找到了窍门,把自己才华发展的一部分过程,以及拉摩对此的嫉妒心情写到这一幕中去。这新的一幕,没有《塔索》高雅,却更加强烈。音乐也很典雅,写得更加好。如果其他两幕与这一幕匹配的话,那整个剧本演起来就更加好了。但是,当我正要把剧本整理完毕的时候,另一件工作来了,这个演出便搁浅了。
紧接着丰特诺瓦之战的那个冬季,凡尔赛宫庆典不断,其中有好几部歌剧要在小御马厩剧院演出。其中有一部是伏尔泰的,剧名为《纳瓦尔公主》,由拉摩配乐,并刚被重新修改加工,易名为《拉米尔的庆典》。这个新的主题要求对旧本的好几场幕间歌舞加以改换,词、曲都得改写。问题是要找到一个能完成这两项任务的人,当时在洛林的、伏尔泰和拉摩都在忙着搞歌剧《光荣的神庙》,抽不出身来搞这项工作。于是,黎塞留先生便想到了我,举荐我负责此事,而且,为了让我能够更好地知道该如何修改,他还把诗和音乐分开来寄给了我。我首先想做的是,得到原作者的同意,然后再去修改歌词。为此,我便像该做的那样,给原作者写了一封很客气甚至是很恭敬的信。下面就是他的复信,原件见信函集a第一号。
先生,您同时获得了到目前为止一直无法兼而有之的两种才能。对我来说,这已经是两条很好的理由,使我敬重您,并且尽力地去喜欢您。我很替您抱屈,您把这两种才能用在了一部根本就不值得的作品上。几个月前,黎塞留公爵大人命令我一定在很短的时间里拟出几场乏味的、支离破碎的戏的简短而欠佳的梗概,以配合与这场戏根本就不合拍的歌舞。我一丝不苟地照办了,写得既快又糟。我把这可怜的初稿寄给黎塞留公爵大人,盼着别被采用,或是再让我好好改改。幸好,它落在了您的手里,那您就全权处理吧,我已经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了。一个简单的初稿,写得又如此匆忙,错误必然不少,我相信您已经全部改过来了,而且对曲子进行了全面补充。
我记得,在众多缺陷中有这么一个缺陷,就是在连接歌舞的那些场景中,没有交代格蕾纳娣娜公主是怎么从牢房一下子就到了一座花园或者一座宫殿的。由于为她举行宴会的不是一位魔术师,而是一个西班牙贵族,我觉得不可以像在变魔术似的。先生,我请您一定再细细看看这个地方,我已记不太清了。请您看看是否有必要使牢房洞开,我们的公主被从牢房请到一座特为她准备的金碧辉煌的华丽宫殿中来。我很清楚,这一切都极无价值,一个有思想的人,不值得认认真真地去修改这些无用的东西。可是,既然是要尽量不得罪人,就必须尽可能地理智些,即使是针对歌剧中的一场无聊的幕间歌舞。
我完全信赖您和巴洛先生,希望不久就能有幸向您表示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