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这人很不能约束自己,连星期六,几乎是所有文件都要发送的日子,他也不能等待工作完毕之后再出去。他老盯着我,催我把呈送国王和外交大臣的公文赶快弄好,他匆匆忙忙地签完字后,便不知去向了,而其他大部分信都还没有签字哩。这样一来,如果是一些消息的话,我就得把它们弄成通讯稿,但要是牵涉到王室事务,就必须有人签字,我就只好代签了。我们刚收到一份重要情报,是国王派驻维也纳的代办樊尚先生发来的,我也就照样代签了。当时,罗布哥维茨亲王正在向那不勒斯挺进,加热伯爵作了难忘的转移,这是本世纪最漂亮的战略行动,而欧洲对此却谈得甚少。那份情报说,有一个人——樊尚先生把他的相貌特征告诉了我们——从维也纳动身,要经过威尼斯,潜入阿布鲁齐,负责煽动民众,策应奥地利人。蒙泰居伯爵先生不在,再说他对什么都不关心,所以我便把情报转发洛皮塔尔侯爵()1了。转发得非常及时,以至于也许多亏了我这个总挨训斥的可怜的让-雅克,波旁王朝才得以保住那不勒斯王国。
洛皮塔尔侯爵在理应感谢其同僚的同时,跟他谈到了他的秘书以及该秘书刚刚对共同事业所作的贡献。蒙泰居因渎职本该自责的,但听了对我的这番夸奖,认为在有意指责他,所以跟我谈起这事时气呼呼的。我以前遇到特殊情况,也曾对驻君士坦丁堡大使卡斯特拉纳伯爵这么自行处理过,如同这次与洛皮塔尔侯爵一样,尽管事情没这么重要。由于没有别的邮班去君士坦丁堡,只有参议院不时地派遣信使给大使送信,所以信使出发前总要通知法国大使,以便他觉得必要时,可以顺便给他的同僚捎信。通知一般是一两天前送来,但人家不把蒙泰居先生放在眼里,所以只是在信使出发前一两小时才告诉他一声,走走形式而已。这就使得我有好几次在他不在的时候自行写信捎去,卡斯特拉纳先生回信时总要提到我,语多褒奖。驻热那亚的戎维尔先生也是这样,蒙泰居先生每每气上加气。
我承认,遇有表现自己的机会我是不放过的。但我也并不是不识时务地乱找机会。我觉得好好干活,希望因此而获得理所当然的回报是天经地义的事,这是那些有能力评判并犒赏我工作的人对我的赏识。我不会说正是由于我的尽职尽责,才使得大使对我耿耿于怀,但我完全可以说,直到我们分手的那一天,他对我的唯一指责就是这一点。
他的那个使馆,从来就没有搞得像模像样,里面尽是些流氓恶棍。法国人在里面受虐待,意大利人则春风得意。而且,即使在意大利人中,在使馆工作年头很久的好职员也全都被莫名其妙地赶走了,特别是他的首席随员,我想是叫庇阿蒂伯爵,或者类似这样的姓氏,此人在弗鲁莱伯爵手下就是首席随员了。蒙泰居先生的第二随员是他自己挑选的,原是曼托瓦的一名盗匪,名叫多米尼克·维塔利,大使竟让他独揽使馆总务。此人极尽溜须拍马、卑鄙克扣之能事,取得了蒙泰居的信任,成了他的宠信,使大使馆内所剩无几的正派人以及领导这些人的秘书深受其害。一个正派人的严正目光总是使骗子们惴惴不安的。就凭这一点,便足以使那家伙对我恨之入骨了,不过,他的恨里还有一个原因,使得这种恨变本加厉。必须把这个原因说出来,如果是我的不对,大家可以谴责我。
按照惯例,大使在威尼斯的五个剧院都有包厢。每天午饭时,他便指定当天要去的剧院,我随其后挑选,然后再由随员们挑选其他剧院的包厢。我出门时便拿好我选定的包厢的钥匙。有一天,维塔利不在,我便让侍候我的跟班到我告诉他的一个房子里去把我的钥匙拿来。维塔利非但不给,反而说钥匙他已经给了人了。我气极了,尤其是因为跟班回来当着众人的面向我汇报了事情的经过。晚上,维塔利想跟我解释几句,我没理他。我对他说:“先生,明天您再在这个时间,在我受到侮辱的那所房子里,当着昨天在场的人的面,来向我道歉,否则,后天,不管怎么样,我可告诉您,不是您就是我,卷起铺盖离开这里。”我口气坚决,把他镇住了。他按照指定的时间和地点,以只有他做得出来的卑躬屈膝,向我作了公开道歉。但他暗中在打主意,一面讨好奉承我,一面用意大利式的手段暗中使劲,以至于他虽然没能怂恿大使把我辞退,却迫使我不得不自动离去。
像这样的一个浑蛋肯定是不会了解我的,但他知道我身上有哪些地方是他可以利用的。他知道我对无意的冒犯是极其宽厚温和的,而对处心积虑的侮辱是绝不容情,毫不退让的,知道我在场面上是爱面子、重尊严的,既尊重别人又要求别人尊重自己。他正是从这儿下手,终于惹火了我。他把使馆弄得乱七八糟,把我曾经尽力维护的规章、上下级关系、整洁、秩序全给废了。一个没有女人的家,就得靠稍微严厉的规矩来保持与门第密不可分的那种端庄气氛。他很快就把我们使馆弄成了一个肮脏下流的场所、骗子流氓的巢穴。他怂恿大使阁下撵走了第二随员,给大使另找了一个同他一样的皮条客,是在燕尾十字开妓院的。这两个浑蛋沆瀣一气,既卑鄙下流又傲慢无礼。除了大使的房间——其实也不太整洁——使馆里没有一个角落能让一个正派人受得了的。
由于大使阁下不在使馆吃晚饭,随员们和我晚上便专开一桌,比尼斯神甫和年轻侍从们也同我们一块用餐。就是在最简陋低级的小饭馆里,餐桌也弄得干干净净,像像样样,桌布也不太脏,饭菜也更好一些的。可我们只有一支黑乎乎的小蜡烛、几只锡碟子、几把铁叉子。反正这些外人都看不见,倒也无所谓,但把我的平底轻舟也给取消了。在所有使馆的秘书中,只有我不得不租船,或者步行,而且,我只有在去参议院的时候,才可有大使的仆役跟随。此外,使馆里面发生的一切全城没有不知道的。大使手下的官员们全都吵吵开来,可罪魁祸首多米尼克叫得最凶,因为他很清楚,我对我们受到的这种不像话的对待比谁都更加敏感。使馆里只有我一人不在外面说三道四,但我向大使表达了强烈的不满,既责怪其他人,也责备他本人,因为他为自己的卑鄙灵魂所驱使,每天都在找我的碴儿。为了与其他使馆的秘书们相比不相形见绌,不掉份儿,我就得自己多破费,可我薪俸微薄,省不出钱来,只好向他要钱,这时,他便跟我说他多么器重我,信任我,仿佛这样就能使我的腰包鼓起来,要什么有什么了似的。
那两个歹徒终于使他们的主人那原本就不太精明的脑袋晕乎起来了。他们说服他投机倒把,做旧货生意,结果赔个精光。他们用高出一倍的价钱在伯伦塔河畔租了一幢别墅,把多出的钱与屋主平分了。别墅的房间按照当地的习惯,都饰有镶嵌画,并有用很美的大理石建起的圆柱和方柱。蒙泰居先生不惜工本地把所有这些全都用杉木板遮护起来,唯一的理由就是,在巴黎,房间都是这么饰有木护壁的。也同样是出自类似的理由,在驻威尼斯的所有大使中,只有他一人不许年轻侍从佩剑,不许跟班执仗。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也许始终出于同一种动机,总看我不顺眼,唯一的原因就是我忠贞不贰地为他服务。
对于他的不屑、粗暴、虐待,只要我认为那是他的脾气所致而非出于仇恨,我都忍气吞声了。但是,一旦我看出他是有意剥夺由于我的良好工作而应得的荣誉的时候,我是坚决不接受的。我第一次看出他的心术不正是在他宴请当时正在威尼斯的摩德纳公爵一家的那一次,他告诉我说,宴会上没有我的席位。我很不是滋味,但并没发火。我回答他说,我荣幸地每天都同大使一起用餐,如果摩德纳公爵驾到时,要求我不得同席的话,为了大使阁下的尊严以及我的职责,我也得予以反对的。他气哼哼地说:“怎么,我的秘书,大使馆的贵族侍从都不入席,你连贵族都不是,竟想与一位君侯同席?”我反驳他道:“是的,先生,阁下赐予我的这个职位使我变得高贵了,所以,只要我在职一天,我就比您那些贵族或自称贵族的随员高上一筹,他们不能去的地方我就能去。您也知道,您载誉归国的那一天,根据礼仪和传统习俗,我得穿着盛装跟随您的左右,并能荣幸地在圣马克宫的御宴上与您同席。所以,我不明白,一个人既然能够而且应该参加威尼斯总督和参议院的公宴,怎么就不能参加招待摩德纳公爵的私宴呢?”尽管我的理由无法驳斥,但大使就是不肯让步。不过,我们并没有机会再次争吵,因为摩德纳公爵根本就没来使馆赴宴。
自此之后,他老是找我的碴儿,故意气我,想方设法地剥夺属于我职权范围的小特权,转给他亲爱的维塔利。我敢肯定,要是他有胆量派维塔利替我去参议院的话,他是会这么做的。他通常是让比尼斯神甫在他的办公室里替他写私人信件的,现在他又让他来给莫尔巴先生写信报告奥利维船长的案件经过,只字未提唯一参与此案的我,甚至还把附在报告里的笔录副本也说是帕蒂泽尔写的,夺去了我的功劳,其实帕蒂泽尔一句话也没问过。他是想打击我,取悦他的那个宠信,而并不是想甩掉我。他知道,找一个人来接替我,没有当初找我接替福罗那么容易,福罗早把他的德行给传出去了。他非得找一个懂意大利文的秘书不可,因为得给参议院复函。而且,这个秘书还得写所有的公文,干所有的事,又不用他自己操心劳神。此外,这个秘书既要服务周到,又得对他的废物随员们低三下四。因此,他既想留住我,又想制服我,使我远离自己的祖国以及他的祖国,没钱回去。如果他做得客气些,他也许就得逞了,但维塔利却别有用心,想逼我滚蛋。他果然如愿以偿了。当我看到我吃力不讨好,大使对我的辛劳不思回报反而刁难,再留下去,在馆内只有生气,在馆外则遭不平,而且,他自己已经搞得臭名昭著了,我就是干好了也得不到好处,干坏了则更于己不利,所以我横了横心,向他告假,并给他留下时间重找一名秘书。他对此未置可否,仍旧照常行事。我见没有任何好转,而且他也并没在找任何人来接替,我便给他兄弟写信,详述我的缘由,请他说服大使阁下许我告假,并且说明,无论如何我是不可能继续待下去了。我等了很久,也没见回信来。我开始感到极不自在了,但大使终于接到他兄弟的一封信。这封信一定是写得词严语恶,因为大使尽管常常大发雷霆,可我还从未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他破口大骂了一通之后,不知再说什么是好,便指控我出卖了密码。我哈哈大笑,以嘲讽的口吻问他是否真以为在全威尼斯有哪一个傻瓜肯出一个埃居来买这密码。他一听,气得口吐白沫。他装作要喊人,说是要把我扔到窗外去。在这之前,我一直非常平静,但一听他这么威胁,我也气不打一处来,恼火极了。我奔向门口,拉出插销,把门从里面插好,步履沉稳地走回来对他说:“别这样,伯爵先生,您的仆人不会干预这事的,还是咱俩私下解决的好。”我的举动、我的神态立刻让他安静下来。他的表情中,惊讶、恐惧明显可见。我见他气消了,便稍稍说了几句,向他告辞,然后,没等他回答,我便把门重新打开,走了出去,昂首阔步地在他的仆人中间从候见厅走过。仆人们像往常一样站了起来,我觉得他们真可能会帮我打他,而不是帮他来对付我。我没有上楼回房间去,而是立即下楼,出了使馆,永不回头。
我径直去了勒布隆那儿,把经过情形向他叙述了一番。他并不太惊讶,因为他了解其人。他留我吃了午饭。这顿饭尽管是临时准备的,但很不简单。在威尼斯的所有有头有脸的法国人全都来了,但大使的人一个也没有。领事把我的事跟大家说了。大家一听,众口一词地指责大使阁下。大使没有跟我结账,一个子儿也没给我,使我只剩下身上装着的几个金路易,没法回家了。大家纷纷解囊相助。我从勒布隆先生手里拿了二十来个西昆,从圣西尔先生手中也拿了同样数目。除了勒布隆先生外,我同圣西尔先生的关系是最密切的了。其他人的好意我一概谢绝了。等待动身期间,我住到领事馆秘书家里去了,以便向公众证明,法国并不知晓它的大使的种种不公正的行径。大使见我落难之时反而受到欢迎,而他一个大使反倒受人冷落,不禁勃然大怒,完全失去了头脑,行为举止简直就像个疯子。他竟至不顾体统,向参议院送了一份备忘录,要求把我抓起来。比尼斯神甫把这事告诉了我,我便决定再待上半个月,而不像原先打算的那样,第三天就启程。大家得知我的决定,深表赞同。我受到普遍的敬佩。参议院甚至不屑于答复大使莫名其妙的备忘录,通过领事告诉我说,我可以想在威尼斯待多久就待多久,用不着担心一个疯子的行径。我继续拜访朋友:我去向西班牙大使辞行,受到很好的接待;我又去向那不勒斯大使辞行,他不在家,我给他写了一封信,他回了我一封最为殷勤客气的信。最后,我动身了,尽管手头拮据,但除了我刚才所说的借债和欠一个商人五十来个埃居而外,再没有留下任何债务。那个商人名叫莫朗迪,后来卡利约替我还了,可我却没有再还卡利约,尽管我俩此后常常晤面。至于前面所说的两笔借债,我后来手头一宽裕便立即如数奉还了。
不谈一谈威尼斯的有名娱乐,或者至少谈谈我逗留期间所参加的那很小的一部分娱乐,是不好离开这座城市的。大家都知道,我年轻那会儿是极少追逐我这种年龄的人的种种欢乐的,或者起码可以说大家所称的年轻人的欢乐的。我在威尼斯时依然故我,再说,公务繁忙,我想寻欢作乐也不可能,但这使我对那些可以为之的普通消闲更感兴趣。首要的也是最温馨的便是与一些杰出人士交往,如勒布隆、圣西尔、卡利约、阿尔蒂纳诸君。还有一位弗留利()1的绅士,我非常遗憾,把他的名字给忘了,我一想起他来便仍觉得十分温馨。这是我一生所认识的人当中,心灵与我最为相像的一位。我们还同两三位才华横溢、知识渊博的英国人过从甚密,他们同我们一样,都酷爱音乐。这些先生全都有妻子,或女友,或qíng • fù。他们的这些qíng • fù几乎都是一些才女,大家就在她们家里唱歌跳舞,也在她们家里玩牌,但玩牌的次数不多,因为我们具有强烈的审美观,多才多艺、喜爱戏剧,所以对dǔ • bó感到枯燥乏味。dǔ • bó只不过是寂寞无聊之辈的乐趣。我从巴黎带来了人们对意大利音乐的偏见,但我也从本性中获取了分寸感,使种种偏见不攻自破。我很快便对意大利音乐有了它赋予其知音的那种激情。我听着威尼斯船歌,觉得好像此前从未听过似的,而且,不久之后,我便对歌剧如痴如醉了,以至于我想专心一意地听歌剧时,因为讨厌别人在包厢里说笑玩闹,贪吃零食,我便常常避开众人,躲到另一边去。我独自一人,待在包厢一隅,悠然自得地陶醉于歌剧之中,不管歌剧多长,一直听到幕落曲终。有一天,在圣克里索斯通剧院,我竟睡着了,比在床上睡得都香。嘹亮精彩的曲子都没把我吵醒。但是,有谁能够表达得出使那首把我惊醒的曲子变成优美的和声,变成仙声妙乐的其乐无穷的感觉呢?当我同时竖起耳朵,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那是何等的惊醒,何等的陶醉,何等的出神入化啊!我第一个感觉就是恍如身在天堂。这支迷人的曲子我至今依然记得,而且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它是这么开始的:
conservamilabella
chesim’accendeilcoy.()2
我想要这支曲谱。我弄到了,并保存了很久,但写在纸上的曲子与我心中所想的不一样。曲谱相同,但完全不是一回事。这支仙声妙乐永远只能在我心中弹奏,正如同把我惊醒的那一天一样。
依我看,有一种音乐完全优于歌剧院的音乐,在意大利也好,在世界各地也好,都没有与之并驾齐驱的,那就是scuole的音乐。scuole是一些慈善学校,是为教育贫苦女孩而建立的,待她们长大之后,由共和国负责陪嫁或送进修道院。在教授的技艺中,音乐列于首位。每逢星期日,那四所scuole的每一所教堂里,晚祷中都有大型合唱队和大乐队的经文歌出演,演奏者和指挥都是意大利第一流的大师,演唱者全都站在有栅栏的舞台上,全都是女孩子,最大的也不到二十岁。我想象不出有什么能像这种音乐那么迷人,那么动听的:内涵的丰富、歌曲的高雅、嗓音的甜美、演唱的准确,这极其和谐美妙的一切使人产生一种印象,这印象肯定与圣堂气氛不相一致,但我相信没有谁能不受感动的。卡利约和我从未缺过一次曼第冈蒂学校的晚祷,而且还不单单是我俩如此。该校教堂里总是挤满了音乐爱好者,连歌剧院的演员们也来向这些出色的演员学习,培养自己对歌曲的真正鉴赏力。令我恼火的是那些该死的栅栏,使人只能听见歌声,却看不见堪与歌声媲美的天仙。我老在提这件事。有一天,我在勒布隆家里又提起来了,他便对我说:“如果您那么好奇,想看看这些小姑娘,这是不难满足的。我是该校校董之一。我来让您同她们在学校里一起吃午茶。”他没有信守诺言之前,我就老缠着他不放。当我走进关着那些令人垂涎的美人儿的沙龙的时候,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爱的冲动。勒布隆先生把我向这些著名的女歌手一一作了介绍。她们的声音和名字都是我所熟悉的。“来,索菲……”索菲奇丑无比。“来,卡蒂娜……”卡蒂娜是个独眼姑娘。“来,贝蒂娜……”贝蒂娜一脸麻子。几乎个个都有重大生理缺陷。见我惊诧难受的样子,勒布隆这个刽子手不禁好笑。不过,有两三个我觉得还凑合,她们只是在合唱队里唱唱而已。我大失所望。吃午茶的时候,我们挑逗她们,她们也开心起来。丑陋并不是就没有风韵,我觉得她们还有点风韵。我在寻思:“没有灵犀,她们唱不了这么好的,所以她们心灵是美的。”我终于完全改变了对她们的看法,离开时,我几乎都爱上这帮丑小鸭了。我几乎不敢再去听她们的晚祷了。但只要一听,心里就又踏实了。我依然觉得她们的歌声甜美,她们的歌喉完全粉饰了她们的面庞,因此,只要听见她们在唱,我就不顾眼睛所看到的,依然觉得她们楚楚动人。
在意大利,听音乐所费无几,所以,只要想听就能听。我租了一架羽管键琴,而且没花几文钱便请了四五位演奏家到家里来,我同他们一道,每周一次练习我在歌剧院里最喜欢听的片断。我在家还把我的《风流诗神》的合奏曲练了几曲。也许是曲子动听,也许是人家想奉承我,圣克利索斯通的芭蕾舞大师向我要了两首。我非常高兴地听到这两首曲子由那支有名的乐队演奏出来,并由一个名叫贝蒂娜的小姑娘伴舞。贝蒂娜长得挺漂亮,特别是非常可爱,由我们朋友中的一位名叫法戈阿加的西班牙人扶养,我们常去她家共度良宵。
但是,说到寻花问柳,在威尼斯这样一座城市里,是难以洁身自好的。有人会问我:“您在这一点上没有什么可忏悔的吗?”是呀,我确实有点事要说的,我将以对其他所有事情同样的纯真态度来忏悔这一点。
我对于jì • nǚ始终感到厌恶,而我在威尼斯又接触不了女人,因为我的职位关系,当地大部分人家是不许可我进的。勒布隆的几个千金倒是很可爱,但很难接近,而且我对她们的父母又是极其敬重,所以甚至都不会想到去打他们女儿的主意。我可能对一个名叫卡塔妮奥的小姐更感兴趣,她是普鲁士国王使节的女儿,但卡利约已经爱上了她,甚至都提到结婚的事了。卡利约生活富裕,可我却一无所有。他的薪俸是一百金路易,而我只有一百皮斯托尔。除了我不愿去夺朋友之爱而外,我也知道不管是在什么地方,而且尤其是在威尼斯,像我这样囊中羞涩的人,是不该去追蜂捕蝶的。我并未失去自己那种自欺欺人的可怜习惯,而且,我也实在太忙,对气候造成的需要并不感到特别强烈,所以在该城市生活了将近一年,我仍旧像在巴黎时那样的老实,而且,一年半之后,当我离开这座城市时,我只接触过两次女性,而且是因为特殊的机会。这我马上来谈一谈。
第一次是那位正人君子维塔利在我迫使他向我公开道歉之后给我提供的。当时,大家在吃饭时正谈着威尼斯的各种消遣。这帮先生正责怪我对所有消遣之中最刺激的那种消遣无动于衷,吹嘘威尼斯的jì • nǚ如何如何妩媚动人,说是世界上没有哪儿的jì • nǚ可与她们相提并论的。多米尼克说我一定得认识一下她们中间最可爱的那一位,并自告奋勇要领我去,保证我会满意的。我听了他的这番殷勤建议,哈哈大笑,而且,年纪已经很大并且德高望重的庇阿蒂伯爵也以一种我没想到一个意大利人会有的那种坦率对我说,他认为我非常聪明,不会让自己的仇人领着去逛妓院的。我也确实是既无此想法,也没这种要求。可是,尽管如此,由于一种连我自己也不太明白的轻率,我竟被拉去了,这是违背我的兴味、心境、理智甚至意愿的,完全出于软弱,怕显出对别人的猜忌,而且,正如当地人所说的,pernonparertroppocoglione()1。我们光顾的那个帕多阿娜,容貌挺好,甚至够得上美了,但并非我所喜欢的那种美。多米尼克把我留在了她那儿,我叫了几杯甜酒,让她唱点曲子。半小时之后,我在桌上丢下一个杜卡托()1,准备离去。可她却挺怪癖,无功不受禄,而我也傻得可以,接受了她的怪癖。我回到使馆,深信染上了脏病,进门第一件事便是派人找医生要药。三个星期里,我精神不安到了无可比拟的程度,其实并无任何不适,没有任何明显的症候可让我心惊胆战的。我简直无法想象离开帕多阿娜怀抱的人会安然无恙。医生本人也费尽口舌地让我放心,最后,他实在没办法子,只好说我的体质特别,不会轻易受到感染。尽管我也许不像其他人那样常去冒险做这种试验,但我的身体在这方面从未受到过损害,这倒不失为一个证据,证明医生言之有理。不过,我并未因这种看法而轻率妄为。如果说我确实如此得天独厚的话,我可以说我也绝没有因此就胡搞乱来。
我的另一次艳遇,虽说也是同一个jì • nǚ,但起因及后果迥然不同。我说过,奥利维船长请我在他的船上吃饭,我把西班牙使馆的秘书也带了去。我原以为会受到鸣礼炮致敬,船员们会夹道欢迎的,但没有响过一声礼炮,这使我颇觉羞辱,因为卡利约在场,我见他面带不悦。说实在的,在商船上,对一些地位肯定不如我们的人也是鸣礼炮欢迎的,何况我认为我应该受到船长的另眼相看呢。我无法装假,因为我一向不会装假。尽管午宴很丰盛,奥利维也恭敬备至,但我一开始便没好气,吃得不多,说话更少。第一次祝酒时,我想总该鸣礼炮了,可是根本没有。卡利约看透了我的心思,笑话我像个孩子似的赌气。饭吃到三分之一了,我看见一只平底轻舟划了过来。船长对我说:“天哪,先生,您可留神点儿,敌人来了。”我问他此话怎讲,他说笑着回答了我。平底轻舟靠过来了,我看见从船上走出来一位光彩照人的年轻美人儿,打扮得花枝招展,步态轻盈,三跳两蹦地就进得房来。我还没注意到有人在我旁边放好了一副餐具,她就已经坐到了我的身边。她既迷人又活泼,一头棕发,顶多二十岁。她只会讲意大利语,她那燕语莺声就足以让我魂不守舍了。她边吃边聊边望着我。凝视片刻之后,她便嚷道:“仁爱的圣母!啊!我亲爱的布雷蒙,我好久没见到你了!”说着她便扑进我的怀里,把嘴贴紧我的嘴,搂得我透不过气来。她那两只东方女子般的又大又黑的眸子,像火一样烧到我的心里。虽然一开始由于惊奇而乱了方寸,但很快肉感传遍全身,以至于尽管那么多人在场,只有那位美人儿本人才使我很快克制住自己,因为我醉了,或者不如说是癫狂了。当她看见我到了她所希望的火候,她的抚爱便趋于缓和,但热辣劲头并没有减退。她在解释她如此癫狂的不知是真还是假的原因时,对我们说是我长得太像布雷蒙先生了,几乎可以乱真。布雷蒙是托斯卡纳海关关长,她说她曾经迷恋过他,现在仍然迷恋着他,说自己太傻,不该离开他。现在她把我当成了他,她要爱我,因为她看上了我,出于同样原因,我也必须爱她,只要她觉得合适,她爱我多久我就得爱她多久,而且,当她把我甩了,我也得像她那亲爱的布雷蒙那样耐心地等着她。她说到做到。她把我当成她仆人一样支使,让我保管她的手套、扇子、腰带、帽子,命令我去这儿到那儿,做这个干那个,我都一一照办了。她叫我去把她的平底轻舟退掉,因为她想用我的,我也照办了。她喊我让开,叫我请卡利约坐我那儿,因为她有话要同他说,我同样照办了。他俩谈了很久,而且声音极低,我也随便他们谈去。她叫我了,我便又回来了。她对我说:“听着,查内托,我不愿意接受法国式的爱,这样的爱忒没劲儿。你一觉得厌烦了,你就走好了,不过,我可告诉你,别不上不下的。”饭后,我们去缪拉诺参观玻璃厂。她买了许多小玩意儿,毫不客气地让我付钱,可她到处给小费,比我们花费的多得多。看她满不在乎地大把花钱并且让我们也挥霍的劲头儿,显然她视金钱如粪土。我认为,她在让人为她花钱的时候,更多的是出于虚荣,而非贪财。别人为她一掷千金她才开心。
晚上,我们把她送回她家。聊天的时候,我发现她的梳妆台上有两把shǒu • qiāng。我拿起一把来说:“啊!啊!这可是只新型假痣盒呀。可不可以问一句,这是干什么用的?我看您有别的家伙,比这厉害多了。”她也同样调侃了几句之后,以一种使她更加妩媚动人的天真的傲气对我们说:“当我对那些我不爱的人心慈面软时,我就让他们花钱补偿他们给我带来的厌烦,这是再公平不过的了。但是,我在忍受他们的爱抚的时候,却不愿忍受他们的侮辱,谁对我无礼,我就给他一枪。”
离开她的时候,我跟她约好了第二天去看她的时间。我没让她久等。我看见她investitodiconfidenza()1,穿了一身极其轻佻的便装,只有南部国家才可见到,尽管我记忆犹新,但不愿细加描绘。我只想说一点,就是袖口和胸口都镶有缀着玫瑰色绒球的丝线。我觉得,这使得她的冰肌玉肤更加美丽醉人。我后来发现这是威尼斯的时装,穿起来着实迷人。我很惊讶,这种时装竟从没有传入巴黎。对于正等着我的那份快感我一点也没想象得到。我谈到过拉尔纳热夫人,至今回想起来有时仍不免激动忘情,但是,同我的齐丽埃塔相比,她就是个没有情趣的丑老太婆了!你们不必费心劳神去想象这个妖艳姑娘的风姿shén • yùn了,因为怎么想都不着边际的。修道院的童贞女子没有她水灵,后宫的美女没有她活泼,天堂的仙女没有她刺激。一个凡夫俗子的心灵和感官还从未享受过如此温馨的欢乐。啊!要是我知道充分地、完整地品味这一欢乐,哪怕是一会儿也好啊!……我是品尝了,但是没尝着滋味。我把所有的妙趣全弄没了,就像我有意要毁掉这奇情妙趣似的。不,大自然根本不是造就我来享乐的。它在我的心里注入了对这种妙不可言的幸福的欲望,可又在我那笨脑瓜里灌输了饮鸩止渴的思想。
如果说我一生之中有什么事可以很好描绘我本性的话,那就是我马上要讲的这件事。我此时此刻清楚地记得我写此书的目的,这使得我将鄙视那种阻止我贯彻这一目的假惺惺的样子。不管您是谁,只要您想了解一个人,您就大胆地读完下面的两三页吧,那您就会完全了解让-雅克·卢梭了。
我走进一个jì • nǚ的卧房,就跟走进爱和美的圣殿似的,以为在对方身上看见了神光。我无法相信,没有尊崇和敬重,人们会感受到她使我感受到的那份情感。我在她那最初的亲热之中刚刚知道她有多么娇媚可爱的时候,生怕失去由此而结出的果实,猴急地想赶紧摘取。突然间,我感到,不是欲火在吞噬着我,而是死一般的寒气在我的血管里流。我两腿发软,几乎昏厥。我坐下来,像个孩子似的哭了。
谁能猜得到我缘何流泪以及我当时脑子里的所思所想?我在想:我所拥有的这个人是大自然和爱神的杰作。她的精神、她的肉体都是尽善尽美的。她既美丽可爱又善良高贵。王公显贵应是她的奴隶,君王的权杖应踏在她的脚下。可她就在眼前,是个可怜的娼妓,供众人糟蹋。一个商船船长在支配着她,她扑到我的怀中,扑到她知道一无所有的我的怀中,扑到她无法了解其才气、大概也认为这才气毫无用处的我的怀中。这其中有一些不可思议的地方。要么是我的心灵欺骗了我,迷惑了我的感官,把一个臭biǎo • zǐ当成了天仙,要么一定是我不知道的什么暗疮,使我体味不到她的妩媚,使本该对她争来抢去的人觉得她恶心。我开始集中特别的精力去探索这个暗疮,可是我脑子里根本就没有想到过会是梅毒的问题。她肌若凝脂,色若桃花,齿白如雪,气息温馨,浑身透着一股洁净,使我绝对不会往那上面去想,所以,自从与帕多阿娜有那事以来,我一直对自己的身体有所怀疑,顾虑自己不够健康,配不上她,而且深信在这一点上自己的自信是不会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