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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终得实现的夙愿(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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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叶奕宁正站在路边跟徐少晖说话。

这里是城西,她来这边查看兵马司的行事是否稳妥。

因着小满的案子,萧拓对整个五城兵马司都生了质疑,不但让锦衣卫调派人手留意,自己也时不时游走街头,亲自观察。

因案子获罪的,只是先前那些首脑,兵马司是否烂到了根儿上,官兵的德行是否已被带歪,真需拭目以待。

今日叶奕宁在刑部待了小半天,心里憋闷,就讨了这个差事,来了这边。徐少晖是来这边办点儿事情,恰好遇到了。

扯了几句闲篇儿,徐少晖笑问:“我怎么看着你像是没好气的样子?”

“你要是每日也去刑部看看案子的进展,知道那些人当初是怎样陷害钟离先生的,也会气得肝儿疼。”叶奕宁说着,脑海中浮现出钟离远俊朗清瘦苍白的容颜,心里就更不好受了。

徐少晖笑笑地道:“不去也能听说。我爹气得见天儿在家里骂街。”

叶奕宁自然而然地念及他祖父,唇角弯了弯,打趣道:“现在换小老爷子骂人了?”

徐少晖一乐,“可不就是么,但他骂的跟老太爷那会儿可不一样,做梦都想把陷害忠良的那些人渣凌迟。着实气狠了。”说话间,瞥见了林太夫人,剑眉微不可见地蹙了蹙,“你的老熟人来了。”

叶奕宁转身望过去,看到走向自己的人,抿了抿唇。

林太夫人一边走,一边望着俊朗的年轻男子,心里愤愤然:光天化日的,叶奕宁怎么就跟男子在街头说说笑笑的?难不成这么快就找好下家了?

仔细打量之后,记起了那人是徐少晖,又不由得暗暗冷笑:这人在家闲了好几年了,跟林陌可是没得比。

那就是她想多了,叶奕宁便是急着再嫁,也不可能找身份比林陌差的——哪个再嫁的女子不希望嫁得更好,从而气一气以前的夫家?这是人之常情,她再清楚不过。

思及此,林太夫人缓和了神色,到了叶奕宁跟前,甚至堆出了满脸的笑,“这大热的天,也要出来当差?”

叶奕宁睨着她,目光幽冷,嗯了一声。

徐少晖走开去几步,实在是看着林太夫人的嘴脸就反胃。他取出小酒壶,用酒消化心里那份儿膈应。

“近来怎样?瞧着可是清减了不少。”林太夫人又道。

叶奕宁长而浓密的睫毛忽闪一下,没吱声。

林太夫人见她这样冷淡,心知她还在赌气,就可以让语气低而温和了几分,“先前侯爷与你的事,我知情后已经晚了,你已经离开了,后来再怎么摁着他数落也没用了,木已成舟了。

“其实他当天就后悔了,我就更不消说了。要不然,怎么会商量着补偿你半数家财?”

那一半家财叶奕宁倒是受了,却转手捐赠给了西南的百姓。唉,她真是一想起来就肉疼。

叶奕宁扬了扬眉,静静地瞧着她,仍是懒得搭腔。商量着补偿她半数家财?她还不知道林太夫人?把银钱看得几乎跟命一样重,当时林陌要不是存着给她挖坑、成全他自己名声的心思,林太夫人打死也不会同意。

那个男人……已经明明白白地成了她的耻辱、污点,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清洗、抹去。

林太夫人继续道:“从你离开到如今,侯爷就郁郁寡欢,我也每日都劝着他去把你接回来。可是有些事,我们实在是不得已。”

叶奕宁唇角上扬。是啊,不得已,满心满意地娶宋宛竹,却转头变成了被迫纳妾,可不就不得已么。

林太夫人现出了些许笑意,会错了意,心里立刻敞亮起来,话也就说的愈发顺溜了:“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既然侯爷对你念念不忘,再不会娶别人,那么,你们能不能重修旧好?”略顿了顿,又道,“至于宋家那个水性杨花的小贱人,你只管放心,有我呢。只要你点头答应,我立刻把她打发了,是送回宋家,还是安置到庄子上,又或者送到寺庙里清修,我都听你的。”

这下子,叶奕宁真笑了,当真是被气笑了,“我当你见我要说什么,原来还在打这种主意。”宫宴上,林太夫人就跟萧老夫人提及此事,把老人家气了一下,当时心里挺不痛快的。当她不知道么?

林太夫人满心以为有转机,便没仔细听叶奕宁的话,自动忽略了那个“还”字,继续道:“我说的都是掏心掏肺的话,你想怎样只管直说,表面上的章程,我们都听你的,你要你肯回头。说起来,侯爷有好几天真的是茶饭不思,休沐在家时,整日里坐在正房出神。”停了停,凑近叶奕宁一些,声音更低,“他跟宋家那贱妇什么事都没有……真的,自从人进了门到如今,俩人都是清清白白的,我可以发誓,你也可以随意去打听。”

叶奕宁心头的嫌恶到了眼底,她后退两步,定定地凝视着林太夫人,“住口,不要再自说自话了。”

林太夫人满脸的笑容一时间全然僵住,又慢慢地消散,转为狐疑。怎么回事?她弄不明白。

叶奕宁道:“你只管把心放下,就算天下的男人都死绝了,只剩了一个林陌,我都不会再回林家。日后相见,当做不相识的陌路人就好。”她不想给眼前这蠢妇丝毫体面,却想给曾经的自己做出的选择一点点尊重,在人前便不想闹得彼此都难看。

林太夫人睁大眼睛,瞧着叶奕宁。那分明是高高在上的姿态。从来都是这样,她到如今也不知叶奕宁是怎样的出身——以前说过的到了如今,自然是假的。

她就更不明白了,叶奕宁凭什么总是这样给她这样的感觉?仿佛随时随地都在提醒她:她叶奕宁才是林家掌家的人,她这个婆婆只不过是个没见识的上不得台面的昔日的小门小户里的寡妇。

而叶奕宁从来是言出必行,若是没打定主意,绝不会轻易放什么话。

如此一来,破镜重圆的事情便是不可能了,她一丝希望都不需有了。

那做什么不早说呢?做什么要等她低三下四地说了那么多才表态?这不是把她当猴儿耍么?

林太夫人心念数转,迅速地恼羞成怒,挺直了脊背,端起了林府太夫人的架子:“我一片苦心,更是一番好意,你又何须把话说到这样的地步?还说什么哪怕男人死绝了,只剩了我家侯爷都不肯嫁?到了那时候,我们家看不看得上你还是个事儿呢!”

虽然说是胡搅蛮缠气头上说出来的话,可叶奕宁居然发现,她说的有些道理:要是真到了那时候,林陌不就成香饽饽了?可不就更看不上她了?

叶奕宁居然又笑了出来,微微颔首,“说的是,那么日后就更不需再做相识的人了。”顿了顿,便要转身走开,不再理会林太夫人。

却不料,林太夫人见她这样,以为她是顾忌着在当差,便用这样轻描淡写的态度敷衍自己。

当差?她就是要让这贱人不能好生当差,当街与她争执,让她的同僚和满京城的百姓也看看,林家休了她是合情合理的。

她举步走到叶奕宁跟前,扯出恶毒的笑容,“现在当差了,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当初呢?当初你是怎样苦追着我家侯爷不放的?不就是个锦衣卫么?谁不知道这就是个不得善终的差事?你没事儿最好在佛前多上几炷香,请求神佛保佑,要不然,可是官职做的越高,下场也就越凄惨。我好心好意地给你台阶下,你还不识相,又甩脸色给我看,你到底当自己是谁?”

叶奕宁绕着手臂,面无表情地看着林太夫人。

她本来就气儿不顺,手痒,想打人,可是打女人……她还没试过。

林太夫人打心底有恃无恐,嘴脸就愈发恶毒,言语亦是:“当初是你上赶着我们家的,我知情时已晚,如何反对也没用了。但在私底下,你到底有没有勾引侯爷,做过哪些腌臜事情?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你好自为之,别总摆出这种招人嫌的样子出来,知道么?哪一日把侯爷气急了,当真与你翻脸,抖落出你嫁他之前的一些丑事,到时候,你可就是满天下的笑柄了。你看我做什么?你又能把我怎样?我是林侯的母亲,林府的太夫人……”

语声未落,响起一记清脆的耳光的声响。

徐少晖正听得心烦,在琢磨收拾那泼妇的招数,听得声响,立时循声望过去。

这一巴掌,叶奕宁并没怎么用力,但她是习武之人,如何的克制,力道也与寻常人不同,林太夫人当即被打得身形歪了歪,懵了一下才捂着脸瞪着叶奕宁:

“贱人!你居然敢打……”

话没说完,又挨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叶奕宁便有些不客气了。她这辈子最不屑的意中人,就是张嘴闭嘴骂人贱人的货色。

林太夫人被生生地抽出去一段,摔在地上,立时晕头转向,痛呼出声。

徐少晖看得一愣一愣的,颈子梗了梗:怎么回事?给人耳刮子的毛病会传染么?前一阵皇上才抽得长公主狼狈不堪,今日就轮到了奕宁抽林太夫人。

可是,这样也好。

真就应该这样。

谁难道还真能与泼妇说出个长短来么?还不如当即就把她打怕了打怂了,日后一碰面就赶紧开溜。

这样想着,徐少晖就笑了起来。

那边的林太夫人挣扎着站起身来之后,已经彻底急眼了,神色间完全是受了奇耻大辱的样子。

行人不少,自然留意到了这一幕,这会儿便不免三五成群地站在一旁看热闹,而不消片刻之后,看热闹的就变成了一大群人。

叶奕宁和平日在外办差一样,穿的是一身材质寻常的深衣。

林太夫人却是满头珠光宝气,一身的锦衣华服。一看便知,定是出自富贵门庭的贵妇。

人们都在这时候忽略了一个其实很怪异的情形:贵妇当街被人掌掴,马车又就停在不远处,却没有下人上前来服侍。

也就因着这份疏忽,有人起了讨好权贵的心思——

“嗳,你是怎么回事?怎么当街打人?不要命了不成?!”一名满脸横肉的妇人一面斥责着叶奕宁,一面到了林太夫人身边,关切地上上下下地打量,“诶呦呦,竟被打成了这样样子……这就去官府报案吧?我陪您去,成么?”

林太夫人的样子确实有些惨:叶奕宁那两巴掌全扇在了她左边脸颊上,这会儿口鼻淌血,面颊上已浮现出清晰的指印。

听得夫人的话,林太夫人当即点头,颤声道:“对,对,报官,我要去顺天府告状。”

叶奕宁取出锦衣卫腰牌,锋利如刀的视线扫过众人,“锦衣卫办差,谁敢多事!?”

看热闹的人听了,立时做鸟兽散,更有一名男子走到满脸横肉的夫人面前,抬手也给了她一巴掌,“蠢妇!瞎掺和什么!?”说完又一味地对叶奕宁点头哈腰,“浑人不懂事,没眼界,求上差不要计较。”

“滚。”叶奕宁道。

“是是是!”男子立马拉着妇人走了。

林太夫人实实在在的震惊了。

她从不知道,锦衣卫在市井间竟有着这样的威望,竟真的有几分传言中令人闻风丧胆的意思。

可是,区区五品千户,就能打她这诰命夫人么?这世道是真的没有王法了么?

她切齿道:“你给我等着!我不相信没人管得了你!我这就进宫去告御状!”

叶奕宁理都不理她,转身走到徐少晖那边,仰脸看了看天色,“走着,吃饭去,饿了。”

“行啊,我请你。”徐少晖笑道。

林太夫人气得身子直打摆子,过了好半晌,才想起自己也是带了随从的,望向马车,怒道:“你们都是死人不成!?”

跟车的丫鬟婆子这才上前来,唯唯诺诺地赔罪,然而心里却是快意得很,心里想的是活该,你这不就是没事找事么?

.

城北。

午间,萧拓坐在一个卖凉粉的小摊前,慢条斯理地吃凉粉。

景竹脚步匆匆地赶回来,把从别处买回来的吊炉烧饼、小酥鱼放在桌子上。

凉粉哪能解饿?吃几碗才能饱?自家爷有时候就是这么的……有点儿缺心眼儿似的。

长得是谪仙的样子,做派有时也真快成仙了——不知道饿似的。

“好歹吃一些,这又不是您在值房坐班。天儿这么热,又要盯着那帮人的动静,累得很。”景竹劝道,“多吃点儿,要是瘦了,老夫人和五夫人少不得要跟小的们找辙。”

“啰嗦。”萧拓看了他一眼,倒也从善如流,开始吃他买回来的烧饼和小酥鱼。还说什么老夫人、五夫人跟他们找辙……他就算瘦成人干儿,她们俩怕是都不会留意到。

吃饱之后,萧拓给了摊主一块碎银子,说不用找了,我们在这儿多坐会儿。

摊主忙上大半天,也赚不了那一块碎银子,自是满口说好,且是一番千恩万谢,又主动沏了两碗茶送来。

萧拓看着年迈的摊主憨厚朴实的笑脸,心里有些不落忍。看到这样的老人,他心里总是有点儿不好过。

他喝了一口茶,发觉是茉莉花茶。摊主自然没有上等的茶叶,但在这时品着,也觉得不错。这茶让他想起了家中的茉莉香气,想到了攸宁。

景竹也不忍辜负摊主的好意,一面喝茶,一面留心着街上的动静。是感觉得到,这条街,萧拓不是随意选的,分明是听说了什么,来这儿守株待兔。

约莫过了一刻钟之后,主仆两个听到了马蹄声、呼喝声。

两人相继起身,离开摊位,循着声音,缓步前行。

寻常的时日,萧拓走在街头,总会成为瞩目的焦点,这时候却没人顾得上看他了。

不少人口口相传:“五城兵马司的人来了。”

很多行人立刻转身,往相反的方向匆匆而去。

小摊、小馆子的老板伙计都明显变得紧张,食客们开始急匆匆地闷头扒饭。

来的是五城兵马司城南副指挥使吴彪,也是这几天走马上任的。新上来的总指挥使和三个指挥使都是从军营调过来,副手不同,是从兵马司先前的人里提携上来的。

对自己上头那位指挥使,吴彪是有些不大服气的:常在军营待的人,擅长的不就是操练、种军田么?哪里懂得这些时时与百姓、官府打交道的差事的门道?还整日里嚷着要整肃风气。

有什么好整肃的?这当口该做的是多出些功绩,不论大小,让上头看到他们当差十分尽心,也就是了。

他打定这主意,而且不免想着,自己表现突出的话,说不定就能将指挥使取而代之。

五城兵马司的职责之一,是抓流民、游民,吴彪这几日就拼命往这上头用劲儿了。

此刻,他骑着高头大马,前头有人开路,身后一列军兵随行。

开路的两个军兵手里俱是一条长鞭,遇到闪躲的慢的百姓,扬手就是一鞭子,呼喝着让人快滚。

萧拓不紧不慢地走着,虽然离得很远,也清楚地看到了这样的情形,目光便转为寒凉。

吴彪停在一个饺子馆门前,晃着手里的马鞭,让老板出来回话。

老板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妇人,走上前便跪倒在地,恳切地道:“禀官爷,你们要抓的那个人确实是我儿子,他前一阵才来京城,在路上大意了,盘缠被人偷走了,到半路只好乞讨,看起来便像是游民,可他真不是啊……”

吴彪哼笑一声,“见过随意认远房亲戚的,随意认儿子的倒是头一遭碰见。”

官兵哄笑起来。

“就算是你儿子,也先交出来,官爷我要盘问一番。”吴彪又道。

妇人身形又低了几分,吞吞吐吐地道:“他、他不大舒坦,没在这里。”

“在何处?”吴彪打量着饺子馆,心里打起了别的小九九,“你这馆子开多少年了?”

“二十多年了。”妇人低声回道。

吴彪缓缓地点了点头,笑了笑,忽又板了脸,“少说废话!快把人交出来!”

“他确实没在这儿啊……”妇人开始磕头。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吴彪一鞭子抽到妇人身上,“窝藏游民,你也别想安然无恙!你家在哪里?赶紧带我们过去!”

有两名官兵冲进铺子去搜人,很快就折回来,摇了摇头。

妇人被鞭子抽得不轻,因着疼痛和恐惧,身形哆嗦起来。

“说话!再不老老实实交代,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吴彪说着,又抽了妇人两鞭子。

又一次扬起鞭子,他瞥见一道银光直冲着自己的肩头而来。

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便觉肩头剧痛,人竟随着那股力道后仰,摔落到地上。

就有那么巧,路上有一块小石头,结结实实地硌着了他的腰。

他好一番挣扎才起身,一手按着肩头,一手挥舞着手里的鞭子,“是哪个活腻了的偷袭老子!?你给我出来!”

下一刻,他就看到了萧拓迎面而来,明明看起来是从容缓慢的步调,却很快就到了他面前。

吴彪似是生吞了一个鸡蛋,张大了嘴巴。

萧拓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抬手用拇指指了指自己,又手法奇快地从一名官兵手里拿过鞭子,照着吴彪就是狠狠地一鞭子。

吴彪被抽得整个人飞起来又摔在地上。

随后,竟是痛苦得满地打滚儿。只是一条寻常的鞭子,却是不知为何,到了萧拓手里,如同变成了玄铁打造的一般,他觉得自己被抽到的地方的骨头都要折了。

跟随吴彪前来的官兵齐齐跪倒在地,“拜见萧阁老……”除了这一句,也没别的好说了——很明显,首辅抓了个现形,任谁都没法子开脱。他们之前的耀武扬威,变成了大难临头的颓败。

吴彪便是再难受,也晓得自己必须克制,片刻后,挣扎着站起身来,打怵得要命,却不敢不上前行礼。

可是,他刚到萧拓面前,就被一脚踹飞出去。

这次,吴彪挣扎两下,捂着心头,呕出一口鲜血,真的起不来了。

妇人和一些胆子大的看热闹的百姓,都愣住了。他们没见过这样好的身手,没见过这样俊美男子,更没想到,这男子就是当朝首辅。

萧拓手里的鞭子又扬起来,抽到两个开路的官兵身上,力道不算大,两个人也疼得立时脸色煞白。

“你们是人,不是恶犬。”萧拓道,“带上吴彪去见城南指挥使,让他给我个交代。这是第三次,吴彪带着你们行凶,要把良家百姓充作游民,我不想再看到他,你们要是还没活腻,就老老实实地招认自己的过错。”

官兵们齐声称是,一个个从地上爬起来,带上吴彪离开的时候,如同丧家之犬。

萧拓视线飞快逡巡一周,找到了方才用过的那个银元宝,走过去捡起来,转到妇人身边,“快起来。”

妇人还在愣怔之中,不相信自己有得遇当朝阁老施与援手的福气,这巨大的喜悦,让她浑似梦游。

“伸手。”萧拓说。

妇人伸出双手。

萧拓手中的银元宝落到她手上,“拿去疗伤。打扰了,日后我们尽力而为,尽量不会再出这种事。”

妇人随着他的言语,落下了泪,刚要跪地谢恩,却见那如谪仙般的男子已经举步走远,只留下一道玄色的肃冷身影。

过了好一会儿,那道玄色的身影不见了,百姓们才回过神来,一个个喜上眉梢,热烈的议论起来。

有人道:“原来那就是首辅大人,前儿我就见过他,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当时还想,这样貌,兴许连首辅大人都比不过,哪成想,压根儿就是一个人。”

立时有人接话:“我过来的时候,在李老汉那边就看到首辅大人了,跟你想的一样。”

“首辅大人这样体恤百姓,咱们不愁好日子了!”

“是啊,是啊。”

妇人则捧着那个银元宝,喜极而泣。

.

林太夫人回到府中之后,没着急处理脸上的伤,而是唤来了族里的几个人,说了自己的遭遇,问他们的意思:自己是不是该说到做到,去宫里告御状。

几个人听了,一个个跳着脚地让她去进宫面圣,跟皇上好生说道说道这件事。

要不然还了得?她叶奕宁打了林太夫人,那两巴掌又何尝不是抽在林府的门第上。若是这次也能忍气吞声,那么林家的人日后在锦衣卫面前,怕是只有被找茬的份儿了。万一叶奕宁让锦衣卫的人没事就盯着林府,他们的日子还怎么过?

一句一句,全说到了林太夫人心坎儿上,她本意也是需要有人这样摇旗助威一番,坚定进宫的心思。

便这样,她按品大妆,进宫递了牌子进去。

皇帝正在处理政务,听得通禀,挑了挑眉,唤魏凡去问清楚怎么回事。

魏凡前去询问,听完之后,带着一脸的啼笑皆非,回去告知皇帝:“林太夫人要讨个说法,问锦衣卫是否能当街掌掴朝廷命妇,说叶大人打的何尝不是朝廷的脸面。”

皇帝冷哼一声,“命妇是朝廷册封的,官员亦是朝廷册封的,就算打脸,也是左脸打右脸,不丢人。”

“那么,打发林太夫人回府?”魏凡请示道。

皇帝却道:“这个叶奕宁也是缺心眼儿,找个由头把她扔到官府待两天不更好么?”

魏凡忍着笑,心知皇帝这是打心底要给叶奕宁撑腰的意思。

皇帝看了一眼映照着烈日光线的窗纱,“天气这么好,不妨让林太夫人好生享受。”

魏凡立刻会意,又去见了林太夫人一趟,只说皇上正忙着,要林太夫人等一等。

林太夫人这一等,就到了黄昏,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说不出的难受。

这次来传话的是一名小太监,“皇上该用膳了,就不见林太夫人了。林太夫人虽然搅扰锦衣卫办差,但是皇上念在林侯的战功,便不计较了,您请回吧。”

林太夫人身形晃了晃。

回到府中,她倒在床上,缓了很久,想起身的时候,却是周身无力,觉着哪儿哪儿都不舒坦得厉害。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有相熟的大夫来给她看诊,结论是中暑了。

中暑是皇帝平白施加给林太夫人的病痛,而这比起丝毫不给林府脸面的做派,才是最让她上火的。

也就这么一天而已,好些事都成了定局:

且不说叶奕宁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回头了,而林家要是还能让她进门,就真的是不要脸了。

皇帝是否待见林陌还两说,不待见她林太夫人是清清楚楚地摆着,不然何以这样明目张胆地偏袒包庇?

可这样一来,她日后还怎么在锦绣堆里立足?谁瞧见她,怕是都会心生不屑。

大夫人走后,林太夫人遣了下人,用薄被蒙住头,委屈地闷声哭了一场。

林陌下衙的路上,便听随从说了母亲今日种种。

他沉默了好半晌。

完了。

寻回奕宁的希望,已然变得渺茫。

.

白日里这些事,哪个府邸都不需着意打听,便能听到消息。

萧府这边,在福寿堂问安时,少不得议论了一番——除了萧拓,他还没回来。

说起叶奕宁的行径,老夫人道:“定是林太夫人说了难听的话,惹得叶大人忍无可忍了。”

“对!”三夫人用力点头,“那个林太夫人就是个欠抽的!”

说完,引得大家都笑起来。

至于萧拓当街整治五城兵马司的人的事,老夫人则有些疑惑:“那不该是监察御史、五军都督府或者兵部该着手的事么?他怎么总是抢别人的差事?费力不讨好。”

“老五那个位置,就是什么事都得顾着。”二老爷叹了口气,“也是实在的不容易。”

四老爷则道:“刚听景竹说了,老五今晚要亲自料理清楚这件事,选出补缺的人。”

“那个吴彪到底做了什么?”三老爷问道。

“用良家百姓或是乞丐充作游民抓回衙门,乞丐只是充数的,良家百姓就通常是有油水可捞的。”四老爷说着蹙了蹙眉,“实在不是东西。他带出来的那些人,也真像老五说的,恶犬一般,要不得。”

攸宁则道:“东西北那三面倒是还好。这个吴彪,以前曾是那位薛指挥使的下属——就是小满案子的罪魁祸首,三两年,足够被带歪了。”这些情况她还是了解的,要是整个五城兵马司都烂到了根儿上,京城怕是早有人揭竿起义了。

“原来如此。”大家都为萧拓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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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阁值房。

夜静更深时,皇帝过来了,也没什么事,为的是找萧拓喝酒。

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城南指挥使垂手而立,兵部两位侍郎陪坐,却是滴酒不沾,不敢奉陪——喝的头晕眼花的,议事时出了错,明日挨揍挨鞭子的就是他们了。

皇帝瞧着萧拓,眼中有笑意,“我就想着,你心里头全是火气,早晚得找人撒出去,果然如此。”

“没有。”萧拓笑道,“实在看不得那般做派,皇上不追究臣的过失,臣感激。”在人前,场面话总是要说的,但也真不是假话。

皇帝想了想,颔首一笑,“也对。你其实最看不得无辜之辈陷入水深火热。”是哪些年月的事情了?萧拓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少年郎,就像是……

她以为多年过去,萧拓那点纯良已然泯灭,原来没有。

萧拓只是说,皇上谬赞了。

接下来,君臣两个没再言语,默默地喝完一壶酒,皇帝起身,“有件很要紧的事要跟首辅说,你送我几步。”

萧拓称是,送她出了值房。

其余四人同时悄然透了一口气。

那边的皇帝正在问萧拓:“刑部着手的那些案子,何时才见分晓?”

“逐一排查、推翻以前的那些作假的口供,需要的人力时间都不会少,就算有锦衣卫和相关衙门全力协助,也真需要一段时日。”萧拓道,“皇上稍安勿躁,大抵要到仲夏才有结果。”

皇帝颔首,负手走在夜风中,敛目走出去好一段,才艰难地开口,“我知道钟离远在哪里。”

“皇上理应知晓。”

“我想……见见他。”几个字而已,皇帝说起来,分外艰难。

“……臣去知会钟离将军一声?”萧拓问道,“是他进宫,还是皇上出宫前去探望?”

皇帝斟酌了一阵子,轻声道:“我去看他。”

“好,臣将皇上这意思带到。”萧拓转头,深凝了皇帝一眼,“故人还在,也已不在。”

皇帝颔首的动作显得格外吃力,“料想的到。”

萧拓眼中多了一抹探寻的意味,却也不过一闪而逝。

别人的私事,他也不见得丝毫不感兴趣,毕竟一些私事会引发官场上的是非,但是关乎钟离远,本着友人之间必然要有的尊重,他便能将所有困惑不解压在心头不去探究——这情形,已维持了数年岁月。

“这些年了,你每次与我较劲、对峙,都是为了钟离翻案。”皇帝唇角牵出落寞的笑,“而之于我,是因着孤家寡人的处境,因着以为已经不需与任何人顾念往昔,才能狠下心来一直拖着。”

“也未必。”萧拓道,“能拖延至今,亦是局中人自己也在犹豫,我愿意遵从他的意思。”对于皇帝的话,他从来是信三分,质疑七分。

皇帝低下头,默然良久,“明日午后我去看他,劳你安排下去。”

萧拓称是。

皇帝停下脚步,又沉默了片刻,打手势示意他回值房,随后举步回往御书房。

萧拓瞧着她,发现她背影透着前所未有的孤单寂寥,脚步显得格外沉重。

.

皇帝要见钟离远?

一早听得萧拓派人传话过来,攸宁就一直若有所思。

这一个又一个的天家贵胄,在这样的时机下,相继去见钟离远,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曾有过的隐隐的一些猜测,因着长公主和皇帝先后这般行事,便没法子有定论了。

皇帝在等的,也便是她为着这些困惑,进宫前去询问。

要是这样的话,那还是算了。

因为,她已不想知道了。

尤其是因为,钟离远似乎也不大愿意让她知道的样子,那她又何必多事?她从来不想让他有任何为难之处。

.

整个上午,马车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中游转。

钟离远坐在马车里,透过车窗,时不时望一眼所经的地方。

他看到了刑部、北镇抚司,离京前,他所停留的地方。

亦看到了萧府,他在意的友人、妹妹所在的府邸。

更看到了他曾经居住过的钟离侯府。

——那些带给他屈辱、温暖、峥嵘、挣扎的地方。

半日的路程,伴着体内蚀骨噬心的疼痛,足够漫长,长得似是他这一生。

幸好,路再长,总有走到尽头的时候。

他取出一个银质的小酒壶,开始慢慢地喝着烈酒,借此缓解疼痛。

期间,拇指摩挲着酒壶侧面上的三个小字:兰业赠。

这酒壶伴随他很多年了,应该是初相识那年,萧拓送他的,是以,字的痕迹已经非常浅淡。

他送给萧拓的比较像样的物件儿,是一串血珀佛珠,应该是五六年前的事儿了。

是的,不确定,很多事情,他已不确定,记不清楚确切的时间,只是一直记得有那么些事。

也有记得非常清楚的事情,连时间都记得一清二楚——

马车回了竹园,钟离远回到书院。

静坐一阵,他打开书柜里的一个暗格,取出一个信匣子。

樟木匣子,一尺见方,有机关。

里面装满了信件,是这些年来攸宁写给他的信,从她五岁到他回京之前。

这些信件,记载着她的字迹从稚嫩到清逸再到退步,亦记载着她的心性自单纯到城府深藏再到冷酷无情。

她越长大,话越少,写信亦是,到这三二年,写信近乎惜字如金,总是寥寥数语。

也对,没什么好说的,她不肯向谁吐苦水,所在之处总不是她实心实意想停留之地。

现在他是拿她没法子了。

回想起来,还是她小时候更招人喜欢,在信里絮絮叨叨,一封信恨不得写成话本子。

但她打小说话就有趣,看她的信件,不失为一种享受。

十几个年头了,团聚时不是少,而是少得可怜,却又分明是相伴走过了这些年。

可惜不是真正的亲人。

所幸不是真正的亲人,要不然,前几年会连累她更多。

打开信匣子,手指滑过那些信件,又收起来,放回原处。

这些信,来日要带走。得记下这事儿,提前吩咐下去,免得到了黄泉路上还有遗憾。

余治走进来,提醒他该用膳了。

钟离远看他一眼,不说话,举步走出书房,沿着宅邸中的甬路,来来回回踱步。

余治不敢再劝。通常这种情形,是将军难受得厉害,从而烦躁得厉害,只是从不是对下人发火的做派,便就不予理会。

这种天气,应该很炎热。钟离远却觉得,骨头缝里都在呼啸着冷风。也算有福,到了这时候,也不需怕热。

他走过垂花门,穿过内宅,跨过后园的月洞门。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仔细看看宅院中的景致。

这宅子是攸宁给他置办的,两年前,她着人把堪舆图送到他面前,随附的信件中只有一句话:何时回来?

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看着那四个字,眼眶有些发热。

是不是所有心肠冷酷的人都如此,对人有多狠,就能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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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萧拓便给了皇帝准话:一切都已安排妥当,金吾卫、锦衣卫随时听凭调遣。

除此之外,萧拓提及一事:要徐少晖补吴彪的缺。

皇帝稍一思忖便颔首应下,“很妥当。”

徐少晖赋闲的日子终究是不短了,还有没有锐气,还有没有能力,都是拭目以待的事情,萧拓将他安排到这样一个位置上,是存了观摩试炼的心思。

徐少晖到底是否堪用,是否能成为国之栋梁,就全看他自身的本事了。

这事情很快落定,知会兵部、吏部、内阁之后,皇帝的旨意也已拟好,从速送到徐家。

徐家众人接旨的时候,心思各异。

徐老太爷有些郁闷:皇上这算是提前奖赏徐家帮钟离远翻案?

徐老爷和徐夫人则是满脸喜色:他们就知道,照着攸宁说的话办什么事总不会出错的,更何况,那本就是他们常年耿耿于怀且无法释怀的事。

相对来讲,徐少晖是最平静的。他相信攸宁和自己的能力,所以笃定自己能够重回官场,实现抱负。

但也不是没有意外的。

他没有料到,萧拓会及时抓住一个机会,让他非常顺理成章地重返官场。

到了这时候,他还是想跟攸宁说:你真是嫁了一只千年道行的狐狸精。往后要是想跟他斗法甚至硬碰硬,可千万得悠着点儿。

但是除此之外,亦是生出一丝欣喜,为攸宁而生的欣喜:要不是看顾着她,首辅大人不定还得磨他多久,由此可见,首辅对攸宁的情分算得深厚。

这说到底,有萧拓不能及时晓得的事,但有什么是他事后不能观摩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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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太夫人这种人的好处或坏处都是一点:她永远不会反省自身,总会在遇到不如意的事情的时候,找到值得她怨怼的人,且理由充分。

到了这上下,她能满心怨怼甚至怨毒的,还能是谁呢?

叶奕宁已经是她再也惹不起的,她能想到的,便只能是宋宛竹了。

一切都要怪那个水性杨花的贱人,如果当初她不曾蓄意勾引林陌,那么林陌就不会因为离散而伤怀消沉,浑似变了一个人;如果不过在林陌那样的心境之下,叶奕宁的出现就不会引起林陌的注意,从而选择与之成婚。

而没有那些前提的话,她今日就不会承受种种有形的无形的羞辱。

林太夫人把宋宛竹唤到了病床前。

宋宛竹身着比甲、挑线裙子,打扮一如寻常大丫鬟,气色不大好,精气神儿有些萎靡。每日所做的不是洒扫就是洗洗涮涮,三更半夜才能歇息,她过得还不如寻常下人。

林太夫人用怨毒的视线盯牢宋宛竹,“你这个丧门星,已经算是把我们林家害得家道中落,要如何赎罪,你自己说。”

宋宛竹连头也不敢抬,只是蹲下去行礼道:“听凭太夫人发落。”

倒把林太夫人难住了。把宋宛竹撵回林家或是送到寺庙,未免太便宜她了,而且这种女子一旦回到娘家或者离了林家,说不定又能找到翻身的机会。

可是这样留在跟前,是真让人心里发堵。

犹豫间,林陌回来了。

太夫人病倒之后,他闻讯后一直没回内宅看望,今日想着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她还是不想好的样子,他便少不得回来看看。

林陌进门行礼时,宋宛竹听到他的语声,身形微微一震,飞快而又怯懦地看了他一眼。

他却像是根本没发现室内有她这么个人,自顾自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了,问太夫人:“您到底怎样了?”

太夫人不由叹气,“我还能怎样?半死不活地熬日子罢了,你又不肯给我娶个像样的儿媳妇回来,也不管我的死活了。……”脸上有伤、心里有火,儿子却直到今日才露面,心里不是不难受的。

林陌却完全没有听她唠叨的耐心,“要是还不见好,我就告假在家侍疾;要是没什么事了,我就照常去衙门。”

“……”太夫人瞧着他沉郁的眉眼,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怎样?”林陌问道,“要不要给您请一位太医回来?”

“不用!”太夫人不耐烦地道,“我好着呢!谁说我病了?”她还能怎样?继续病下去,害得他侍疾,兴许连前程都耽搁?

“那就行。”林陌道,“您得知道,家里也没别人了,您病了我不侍疾的话,便是不孝。我倒是无妨,只怕您在人前愈发地抬不起头来。”

太夫人挥一挥手,“知道了,你走吧!”现在真是看到他一次生一回气。

林陌神色平静地称是,起身后欠一欠身,举步向外走去。

从头到尾,看都没看宋宛竹一眼。

“侯爷……”宋宛竹出声唤他。她想,他一定是神思恍惚,真的没注意到自己。

林陌充耳不闻,脚步未做丝毫停顿。

太夫人看着面色灰败的宋宛竹,心里倒是因此生出些许快意,“现世报。”

宋宛竹听了,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太夫人坐起来,吩咐道:“服侍我用膳。”

宋宛竹低声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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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烈日似是想要把大地烘烤得干裂,风势不算小,却不能给人带来一丝清凉。

皇帝轻车简从到了竹园,马车径自到了外院的甬路上。

余进、余治早已得到消息,上前恭迎的时候,却是神色木然,只维持着仪态上的恭敬有礼。

皇帝凝了他们一眼,点手吩咐余进:“带我去见他。”

余进称是,默默地走在前面。

皇帝没让任何随从随行。

她记得余进、余治,这两个人是他的心腹,当年还是跟在他身边的机灵的小厮,如今都已是大男人的模样。

那么,他呢?

有人说岁月是最温柔的药剂,能治愈任何伤口。

可岁月又何尝不是最歹毒的药剂,能将人变得面目全非。

应该并不算长的一段路,皇帝却走得非常辛苦。

她想下一刻就看到他,又有类似近乡情怯之感,想仓皇离开。

到底,她没有逃走,她见到了他。

碧水湖畔,男子站在临水的风亭之中,手撑着石桌,敛目看着桌上的一局残棋。

皇帝望着那一道玄色的身影,意识到了他的瘦削;她望着他透着苍白的侧颜,意识到了他病痛缠身。

皇帝要反复确认,才能相信那男子是钟离远。

故人仍在,也已不在——她想起了萧拓说过的话。

离得有些近了,余进正犹豫着要不要停下来通禀的时候,钟离远循声望过来。

那视线锋利如刀,透着暴躁。

余进立刻停下了脚步。

皇帝则没有,梦游一般地走向他,走近他。

钟离远吁出一口气,望了望天色。不是说午后来么?现在不是正午么?他反感她带来的这份儿意外。

可毕竟人已经来了,而且是谁也不能撵走的。

他敛目,又看了一眼残棋,再抬眼望向她的时候,目光变得平静,不含任何情绪。

皇帝终于走到了他面前。

钟离远拱手行礼,“问皇上安。”语声和已然转变的目光一样,没有任何情绪。

皇帝的手落到石桌上,借此支撑着自己失力的身形,随后费了好大的力气,坐到了石凳上。

钟离远则退后一步,负手而立,淡淡地瞧着她。

皇帝几次欲言又止。

那般漫长的离别之后,再相见,她对他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难以说出口。

想问他,你好么?他怎么可能好。

想问及别的,又未免突兀。

钟离远看到眼前这个分明已变得脆弱的女子,心里已经平静无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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