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长
——香港电影。
《教父》、《肖申克的救赎》,《海上钢琴师》,《西西里的美丽传说》……
——都是经典。
“为什么?”她怔怔地问。
“我没说过吗?”袁山河笑笑,来到她身边,“我以前是开音像店的。”
“为什么?”
“因为我不爱读书啊,读完高中,没考上大学就去了技校,这在我那个年代很常见。”
袁山河打开了话匣子。
那时候国企还算欣欣向荣,很多人读完高中,学门技术,就能端上铁饭碗。可他一身反骨,偏偏不爱这铁饭碗,看了点香港电影,就摩拳擦掌学古惑仔们,想自己闯荡。
可最终也没闯出个名堂来,开了个小小的音像店,当了个帅气老板。
他说这话时,站在一旁眯眼笑,冲叶知春神神秘秘说:“你别看我现在这副模样,以前我真挺帅,十里八街出了名的大帅哥。”
屋子里光线不好,他也没开灯,半开的卷帘门外透进夕阳余晖,为他的侧脸陇上一层影影绰绰、不甚清晰的光。
叶知春的心里也浮起一缕模糊的念头。
不知为何,在他的描述里,那个把日子过得自在又随意的浪子,绝不会比今天的他更好看。
这种念头叫她吓一跳。
等等,他好看吗?
这样胡子拉碴的老男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角的皱纹一笑起来就变成褶子,眉心也有无须紧蹙就显形的沧桑。
可当他回过头来,接触到那样深邃又温和的眼神,叶知春又确信了。
他的确是好看的。
有些人拥有美丽的皮囊,可坐下来浅谈片刻,就会令人倍感失望,因为乏味的灵魂不足以激起深入交往的兴趣。
可有些人像埋在地下的酒,表面陈旧,不起眼,揭开盖子后却能闻见历久弥新的香气。
叶知春听见胸腔里有些激烈的心跳,这才意识到周遭有些过分安静了。
她移开视线,指指那些乐器。
“它们呢?”
“哦,后来有了网络,有了电脑,你也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下场。”他笑着看看满墙的旧物,“只是我还舍不得扔,都是当初辛辛苦苦到处背回来的宝贝呢。”
离开轮椅,他走到那堆乐器中央。
“后来,我就开始玩乐队,租碟子的人越来越少,泡酒吧的越来越多。我干脆白天看店,晚上去酒吧驻唱。”
男人有双漂亮的手,修长,指节分明,可惜如今上了年纪,又过于消瘦,像是失去水分、逐渐干枯的竹子。
那只手轻轻拂过乐器,最后,袁山河带着一抹笑转头问:“想听哪个?”
叶知春慢吞吞组织语言,一分钟后吐出一句:“小提琴。”
袁山河:“……”
袁山河:“……”卡顿两秒,他说,“小提琴。”
叶知春笑喷了。
“怎么,不知道小提琴怎么说很丢人?”
叶知春点头。
“那你说给我听。”袁山河彬彬有礼,不耻下问。
叶知春立马张嘴,可惜嘴跟不上大脑,Vi了半天,没发出Violin。
沮丧!
袁山河哈哈大笑:“大哥不说二哥啊,咱俩谁也不知道小提琴怎么说。”
这回,叶知春无需思考,张口就来:“放屁!”
这话跟袁山河说得多了,已成条件反射,无须组织语言。
既然她不选,他就替她选了。
袁山河拿起贝斯,清清嗓子,“下面,有请全场最帅的袁山河,为大家带来现场表演——”
他唱的依然是Beyond。
前面是哪方谁伴我闯荡
沿路没有指引若我走上又是窄巷
寻梦像扑火谁共我疯狂
长夜渐觉冰冻但我只有尽量去躲
……
其实你与昨日的我活到今天变化甚多
贝斯声音激昂,唱到尽兴,他忽然放下贝斯,又拿起了电吉他,玩了一小段后,又改换键盘。
叶知春从前没有见过这样的袁山河。他们相识太晚,从认识那天起,袁山河就是个人见人爱的乐观大叔,说着好笑的话,眼里是一片和煦的春。
惊鸿一瞥,她似乎看见了昔日风华正茂的袁山河。
他也有过彷徨与放纵。
他也曾活得颠沛流离,没心没肺。
叶知春怔怔地望着他,听他唱歌,听他因气力不足而声音沙哑,看他明明一身倦意还硬撑着要唱完一整首歌。
最后,在破了好几个音后,他坐在架子鼓前,停止了歌唱,奋力地打起鼓来。
一支歌而已,却好像要了他的命,满头是汗。
这时候明明已没有歌声,叶知春的耳边却还回荡着他唱过的一字一句:
陪伴度过黑暗为我驱散寂寞痛楚
期待暴雨飘去便会冲破命运困锁
她看见他素来温柔深厚,像是看破人生的眼底,终于也有了不甘与怨怼。
原来他们都有不甘,只是表现方式不同:她总在歇斯底里的爆发里表达不满,而他藏得更深,只在这难得的一刻,在只属于他自己的天地,才用挥汗如雨来诘问命运的不公。
当袁山河精疲力尽,扔了鼓架,一屁股坐在地上时,抬起头来,忽然一怔。
他本想冲轮椅上的姑娘笑一笑,说句“见笑了”,或者“果然老了”,可抬眼对上那张泪流满面的脸,到嘴边的玩笑话如春冰瓦解。
“怎么哭了?”他强支着身体站起来,慌慌张张走到轮椅前,蹲下身来,摸摸包里,没找到纸巾,只能小心翼翼伸手替她擦眼泪,“别哭啊,这歌不挺励志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