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爱已成殇
这分明不是驱逐,而是灭族之祸。
落尘不禁打了个寒战,问道:“书上分明说殳天是个嗜血成性的异族,侵略中原,各大门派联合将其驱逐了,为何这些图上画的,好像是……被灭族了?”
“殳天并没有被驱逐,而是被灭族了。”魏苍然淡淡地道。
“什么?”落尘再看这些图画,只觉那些所谓的除魔卫道的正道之人,反倒像是恶魔一般狰狞恐怖。
宇文楚天原本也听说过一些关于殳天的嗜血传闻,他从未在意。他眼中的江湖本来就是个恃强凌弱的地方,胜者为尊,败者为魔,不分是非对错,只看谁胜谁败。
但他以为濯光派自诩大善大义,应该会极力掩盖这个事实:“为什么濯光的禁地会刻有这些斩杀殳天族人的壁画?”
“这些壁画究竟是谁画的,我也不知道。”魏苍然仰头,看着这些图画,仿佛陷入回忆之中,“这里原本不是禁地,而是濯光各代掌门清修之所,可是二十五年前,师父外出一趟,回来时便发现这里多了这些怪异的图画。我原想找人把这些画抹去,可师父告诉我,这些画都是事实……”
“师父告诉我:殳天不是一个族,而是一个人,他是楼兰古国的国君。当年泱国派十万精兵突袭楼兰,使其覆灭,殳天带着亲信逃离楼兰,来到了泱国。为了报复泱国,他滥杀无辜,为祸中原。濯光派统领各大门派绞杀殳天,谁知殳天的族人誓死守护国君,逼得各大门派不得不大开杀戒……后来,各大门派害怕殳天族的余孽会报复,密议后决定赶尽杀绝,不留活口。”
宇文楚天看了一眼魏苍然黯然的神色,想要开口宽慰他几句,可对于这种灭族的罪行,他也确实找不出可以开脱的语言,只好沉默地听下去。
“事后,师父一直寝食难安,可罪孽既已铸成,便无法抹杀。师父认为,与其将这些罪孽掩盖抹杀,不如以此警示濯光后人,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但因为这些画涉及其他门派的声誉,师父便将这里设成濯光的禁地,除了历代掌门,任何人不可进入,而历代掌门接任后,必须要来看看这些画像,他们必须永远记住这段残忍的历史,再不可重复这样的杀孽。”
宇文楚天还是想不通,这些画到底是谁留下的?是各大门派中有良知者,还是楼兰古国没有被完全灭族?
他又仔细将壁上的画反复看了几遍,不禁一惊:“这些壁画记录的都是殳天族人被杀的一瞬,兵器刺入身体,血流遍地……”
他指了指石壁不醒目的一角:“唯独一个人,衣着与其他人皆不同,脸上戴着面具,应该是殳天地位尊贵之人……他只是在等待死亡,而他面前的那个男人,并未杀他。”
魏苍然神色如常,他早已留意到了:“不错,我和师父也发现了这个异样。师父怀疑殳天并未被杀,他可能活了下来,这些画应该是他找人画的。”
“如果他活了下来,那么以他的性情,定不会善罢甘休……”
“不错,二十年前夜枭将尉迟、唐门等几大世家灭门,又暗杀了各大门派的高手,如果夜枭是个付钱可以shā • rén的杀手组织,那么一定有人雇佣他们这么做,这个雇佣他们的人,很有可能就是殳天。”
宇文楚天深深蹙眉,他又想起那个黑暗的密室中,夜枭门主陌生的招式和内功修为:“也许夜枭的门主就是殳天,他建立夜枭的目的就是要血债血偿……”
魏苍然听到这个可能起初十分惊讶,继而又赞同地点头:“不排除这种可能。楚天,你在夜枭可见到过门主?”
“交过一次手,他的武功极高,有别于中原武林,我曾猜测他是来自西域,现在想来,他极有可能就是殳天。”他一直以为夜枭阴狠毒辣,现在才明白,凡事有因必有果。
“好,我定会让人细查此事。”魏苍然道,“时候不早了,我还是先送你们离开吧。”
从北山的密道走出,眼前豁然开朗,碧波荡漾的碧落河上浅泊着一艘画舫,画舫的船夫一看见他们便靠过来。
“这艘船会一路护送你到宣国。”魏苍然道。
“……”宇文楚天想说感谢的话,又觉任何感谢的话对于魏苍然所做的都显得虚假客套。于是,他对魏苍然深深一拜,算是作别。
魏苍然拍拍他的肩膀:“去吧,一路小心!”
船一路行往北方,风平浪静。
宇文楚天因为太过疲惫,运气调息一阵便沉沉睡去。落尘坐在船舱里,静静绣着她的红色嫁衣。风卷着河边烤鱼肉的熏气传来,她本就因为颠簸而不适的肠胃顿时一阵翻江倒海。
落尘只当自己晕船,也没当回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长发,继续低头绣着袖口的玉兰花。谁知水中的鱼腥气又传到她鼻端,浓重的气味让她一阵作呕。
也不知为什么,她近日的嗅觉好像特别灵敏,很多以前没留意过的味道都会清晰地闻到,难道……
她惊喜地探了探自己的脉象,流利,圆滑如按滚珠,果真如书中记录的喜脉一般无二。
她怀孕了,怀了他与她的血脉,她喜极而泣地看着身边挚爱的男人,他睡得正沉。她慢慢靠近他,静静地看着他的脸,她原以为能陪在他身边就是最大的幸福,原来,还有比最幸福更深的幸福!
船舱突然一阵猛烈的颠簸,无数道尖锐的气流声越来越近,落尘警觉地起身,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事,宇文楚天猛地扑过来,抱着她躲开一把锋利的剑。船前的甲板上也传来刀剑相撞的声音,应该是船夫正在拦截想要杀他们的人。
甲板上的打斗声正激烈,一个全身被黑色包裹得密不透风的人急速飞入船舱,他手中的银剑寒光一闪,直直刺向宇文楚天,似乎料到他无力反击,杀手的剑没有留任何后招,带着必杀的决心刺向他的胸口。
剑速太快,避无可避,宇文楚天只能拼尽全身的力气,将怀中的落尘推开,任由剑锋没入他的胸口,鲜血泉涌而出。
“哥!”
见杀手拔出剑,又一剑刺下,落尘不顾一切地扑向宇文楚天,同时触动了发髻上的银簪。分明很隐蔽的动作,杀手却好像早已料到她会出暗器,染血的剑尖一挑,她的银簪直飞了出去,深深嵌入了船身,银簪发射出的几枚毒针也都凌乱地打在船尾。
一击不成,她还想触动手镯上的暗器,杀手又是早有所料,一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推开,反手一剑又刺进宇文楚天的下腹,紧接着又连刺两剑。
落尘只觉眼前都是猩红的血,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胸腔中迸发而出,她凝聚着突然爆发的灵力,以指尖夹着糯骨香的毒粉攻向杀手。杀手急忙拔剑闪避,她趁机将宇文楚天推入河中,鲜血染红了一片碧水。
杀手见状,欲提剑再追杀,却被落尘不顾一切地从背后抱住。这一刻她什么都不想,只想他活着,她甚至忘了,杀手只需随手一挥剑,那就是一尸两命。
幸好杀手尚有一丝人性,他没有杀她,而是一掌打在她的后颈。经络尖锐的刺痛让她全身麻痹,她咬牙忍着,双手抱得更紧。杀手转头看着她,运气于掌,掌风劈下时有一丝犹豫,但还是落在她的背心。
她当即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眼前越来越模糊,最后的意识失去前,她的手指轻动,将指甲中藏的毒药弹在杀手的身上。这是她前几日专门配制的毒药,不仅毒性剧烈,其中还加了一味凝香,香味极淡,却可以数月不散。
昏迷中,落尘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她梦见自己身处迷雾之中,什么都看不见,她大声喊着:“哥!哥!你在哪里?”
遏天边,乱云凝,万里长空下,没有半丝回应。
她不停地向前走,迷雾中她隐约看见一袭清冷的白影站在距离不远的桃花树下,她急忙跑到面前的树下,却发现那棵树并没有看到的那么远,等她到了树下,再回头时,面前竟是一片雪白。
她试探性地唤了一声:“楚天?”
阳光从云隙中露出,白雾散开,原本安静的树林突然传来了疾风声。风声鹤唳中,她终于看见了宇文楚天,他身边还站着陆穹衣。
“哥,表哥!”她正惊喜地想要奔过去,陆穹衣忽然拔出剑,一剑刺穿了宇文楚天的胸膛,他倒在地上,血染红了地上的粉红花瓣。
“哥!哥!”
她拼命大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好像被人捂住了嘴。
陆穹衣笑着走近她,温柔地呼唤着她:“别害怕,小尘,你还有我!”
“啊!”
她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周围的陈设还是濯光派的布置,她躺的床正是这几日宇文楚天养伤睡的,所以,枕边还有他的气息。床前站着陆穹衣和文律,床边坐着一位儒衫老人,正以银针为她通血疗伤。
柔和的风吹拂着弱柳,一切都那么平和宁静。
一时间她有些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梦境,她甚至怀疑,画舫上的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杀戮也是午夜的一场梦,宇文楚天很快会端着药碗走进来,拍着她的背,细声哄着她:“小尘,别怕,那是噩梦。你看,我还好好地活着。”
“我哥呢?”她目光紧盯着门,期盼着他马上就会出现。
陆穹衣俯下身,伸手托住她的肩膀,扶着她起身,他的语气哀伤悲恸:“我接到濯光派传来的消息,说你和楚天在碧落河遇到夜枭的杀手,我立刻赶去碧落河。可我还是去晚了,我到的时候只看见你受了重伤,昏迷在船上,船夫也受了重伤,他说,楚天被夜枭的杀手刺伤,跌入了河中,恐怕……凶多吉少。”
“不可能!你骗我!”她不相信,“他不会死的……我去找他。”
“不行,你受了内伤,不能……”
落尘不顾陆穹衣的阻拦,一路跑下了濯光山,跑到了碧落河边。河边有很多濯光派的弟子,都乘船在水中搜寻,魏苍然也站在河边,看着河水中的粼粼波光出神,身上还是那种百年孤寂的落寞。
“魏前辈,你们在找什么?”她期待地望着他。
“找你哥哥。”
她摇头,拼命摇头,她真希望这又是一场噩梦,然而,这不是。
整整五天,濯光派的弟子一刻不停地在河上搜寻,终于,他们在河岸的下游找到了宇文楚天的尸体。魏苍然看了一眼,便转过身没有再看。
远远地,她看见那件青白色的衣衫,是他们离开濯光山时,她亲手为他穿上的。她走近,一步一步,直到看清已被鱼虫啃噬得面目全非的尸体,那记忆中最温和的笑容,现在已经千疮百孔,露出阴森森的皑皑白骨。
这一刻,落尘毫无知觉,只木然地站在河边,任由身体在白茫茫的一片混沌中沉沦,仿佛沉没在水中的人不是宇文楚天,而是她。
曾经,她在午夜梦醒时想过,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死了,她一定会抱着他的尸首失声痛哭。可如今,她看着他的尸体,竟忘记了去哭,好像根本就不会哭。她只觉得浑身乏力,就连悲伤都觉得乏力,甚至连寻死都觉得乏力。
她闭上眼睛,浮浮沉沉的黑暗世界里,她一步步向前,朝着碧波荡漾的河水一步步走去,她只想离他更近。
“小尘,不可以!”陆穹衣一把捉住她,声音遥远得就像缥缈的雾,“不可以,你知不知道,你已有孕在身!你就算不想活,你还有孩子啊!”
孩子?是啊,她差点忘了她腹中还怀着他的孩子……他们的孩子!
这一刻,她只觉得身上的血液又热了起来,因为她身上流动着他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