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爱已成殇
接连几日皆是阴雨绵绵,山中雾气潮湿,不再像前几日那么燥热。
入夜,落尘如往日一样,在熏炉中放了配好的草药,让融融暖气弥漫满室,她一边扇着扇子,一边看着榻上的宇文楚天。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看来是睡着了。这几日他的身体还很虚弱,每天只有几个时辰是清醒的,其余时间都在沉睡。
门外响起陆穹衣和负责守卫的濯光弟子的对话,她细听才知是魏苍然增派了更多弟子守在门外,不允许任何人出入,甚至靠近。
在外人看来,这明摆着是软禁,可落尘知道,这是更加谨慎的保护。
她坐到了宇文楚天的榻上,用浸泡了桃花水的帕子擦拭着他的手掌,按着他掌心的几个穴位,仍和平常一样自言自语,声音却比平日大了很多:“哥,你睡了好几日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你一定很无聊吧?我再陪你说说话。”
门外再没了说话声,她的声音在静夜里尤为清晰。
“这几日天气突然转凉,林外的桃花都落了,散了一地。我取了一些回来给熏了香,你闻,这个味道像不像我们以前常常去玩儿的桃花林?”
落尘慢慢地摩挲着他的掌心,想起他现在的处境,想起他五脏俱损,只差一步就性命不保,她的眼眶微微湿润,声音微微颤抖,浸透着悲伤:“等这件事情了结了,我们就下山去吧,你别再报仇了,就算你报了仇,父母也不会再活过来,我们失去的家也再找不回来。我们放下仇恨吧,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安静地生活。我们在门前种一片桃花林,等桃花盛开的时候,我们就坐在桃树下纳凉,就像小时候一样……小时候,对了,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说过,‘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们永远在一起’?如果你真的醒不过来,我也会陪着你,不论生死,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陆穹衣最后没有进来,但留了一封信给她,濯光派弟子从门缝塞入。
她展开信笺,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小尘,无论发生什么,还有我在你身边。”
不是看到这封字字千金的信笺,落尘从未想到陆穹衣对她情深至此,在看见了她和别的男人亲昵之举,听见了她说愿与别的男人同生共死之后,他还愿意等待她回心转意。
可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陆穹衣站在她身边,她竟有种芒刺在背、不寒而栗的错觉。
压下心头不安,她正准备把信笺收起来,床榻上原本睡得很沉的人忽然伸手,从她手中拿走了信。分明一目了然的几个字,他却端详了好久,直到她把信抢了回来,丢入熏炉中,让它化为灰烬。
他没说什么,只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
她本来没在意什么,现在被他一看,她反倒有点心虚,急忙解释道:“他迟早会明白,我永远不会回头。”
宇文楚天伸手拍了拍身边的床榻,示意她靠近他一些,方便说话:“小尘,如果我选择了雪洛,你会嫁给他吗?”
“不会,就算你娶了雪洛,我也会在你身边,永远做你的妹妹。”
“如果我死了……”
她急忙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出那样不吉利的话,自己却毫不避讳地答:“我也会和你一起……”
他虚无地笑笑,抓着她的手放在胸口,让她清晰地感受到那孱弱却坚定的心跳:“小尘,我答应过你无论发生什么都会活下去,你也要相信,我绝不会丢下你,所以只要你没看见我的尸体,就要好好活着,等我来找你,你明白吗?”
她自然听得出他话中的深意,只要他死不见尸,她就要活下去,“只要你活着,我一定会等你。”
墨色的天空如同一块深色的绸布,没有星光也没有月光,石桌上点着的两盏烛火燃尽,什么都看不见,只剩熏炉中星星点点的火光。
他苍白的脸上跳跃着星火的颜色,忽明忽暗。她靠近,再靠近:“我这样靠着你,你的身体能承受吧?”
“应该能。”他闭上眼睛,嘴角噙着笑意。
于是她更得寸进尺……
很快,黑暗中传出他不稳的呼吸声:“你再继续,我的身体肯定承受不了了。”
她憋不住轻笑出声。
门外,陆穹衣去而复返,本想给落尘送些吃的东西,正好听见她尽量压抑的笑声。
第二日,便是紫清真人头七,濯光派一干人等都在长清殿为紫清真人起灵,江湖中也有不少人赶来吊唁,就连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也都闻讯赶到,来送德高望重的紫清真人最后一程。
濯光的大堂鸦雀无声,即便在座的江湖中人曾为了争名逐利结过恩怨,是非曲直难以说清,但在这肃穆的灵堂前,他们心中剩下的只有对紫清真人一世英名最后的悼念。
然而,谁都没有料到,就在这鸦雀无声的时刻,一位年过五旬的女人突然站了起来,手中举起紫清剑。
所有的目光顿时汇聚到她身上。
她开口,自称是林无烟生前好友,口口声声要帮林无烟讨回公道,还大骂紫清真人辜负了林无烟,让林无烟做了一辈子见不得光的情人,月月与她私会,却在天下人面前装得道貌岸然,无欲无求,她再不揭穿他的真面目,就对不起林无烟的在天之灵。
此言一出,原本沉穆的大殿顿时乱作一团。江湖就是这样,各大帮派间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藏玄机,看似轻巧的一颗小石子也会在江湖中掀起阵阵波澜。
为了证实自己说的话,女子拔出紫清剑给大家看。只见剑身上赫然刻着“无烟”二字,懂的人都能看出,那刻痕少说也有十几年,也就是说,剑上的名字至少在紫清真人身边陪伴了十几年。
濯光弟子恼羞成怒,将女子强行驱离大殿。
几个地位颇高的掌门都看向魏苍然,脸上露出玄妙的表情,因为面对女子如此大不敬的责难,魏苍然的反应出奇的平静,他没有尊师被侮辱的愤怒,也没有濯光蒙羞的无地自容。
他只淡然回身对紫清真人的遗体深深一拜,命人起灵,送紫清真人上路。
一场悲怆的吊唁庄重地开始,乱糟糟地结束。
濯光派被人敬重了一生的紫清真人在尸骨未寒之时,一世清名毁于一旦。
宇文楚天和落尘听闻这件事的时候,完全难以置信,可他们也从魏苍然平静的表情中隐隐感觉到什么。
“想不到,我不能保护师父的性命,连师父一生的清誉,我都没能为他保住。”魏苍然满面惆怅。
落尘试探地问:“您为什么不让人彻查此事,还真人一世清白?”
“若彻查下去,只会彻底毁了师父的名声。”
“您的意思是……”
魏苍然看向宇文楚天,又看看落尘:“我明知你们的感情不被世俗所容,却从未劝你们分开,只因为我看到了师父的一世遗恨……”
这段掩埋在他心中近半生的秘密,在以最丑陋的形式揭穿后,他也不想再隐藏,只希望还原它本来的样子。
“师父年轻时是掌门师尊的大弟子,被寄予厚望,可他却因一次机缘巧合,与林无烟相识相知,并心生爱慕。为了和林无烟长相厮守,他欲放弃濯光掌门之位,脱离濯光,只求与林无烟浪迹天涯,做一对神仙眷侣。然而,那时的濯光内忧外患,风雨飘摇,掌门师尊悉心栽培他多年,听闻他为了儿女情长弃濯光于不顾,悲愤之下,内息大乱……”
“师父深陷矛盾之中,既不能背弃师尊,弃濯光于不顾,更不想辜负林无烟。所幸林无烟是个知大义的女子,她劝师父担负起濯光重任,她愿意等他做完该做的事,再与他长相厮守。谁知这一等就是三十年……”
魏苍然深深叹了口气,继续道:“师父接任濯光掌门后,清理了门户,也和各大门派联合将来自外族的魔教彻底铲除,自此,濯光成为江湖第一门派,地位尊崇,他也悉心培养了我,期望我能代替他将濯光派发扬光大。谁知在他将一切安排好后,夜枭又出现了,连灭几大世家,残害各大门派,连濯光和少林都难逃劫数……那时的我同样纠缠于儿女情长中,难当大任,师父迟迟未将掌门之位传于我。直到后来,他得知林无烟身染重病,才决然放下一切,解任掌门之位,对外声称闭关练功,实则在无烟居照料林无烟,直到她病逝。”
宇文楚天久久未能成言,他明白魏苍然说出这番话的用意,除了要让他知道真相,也是希望告诉他:人生总有太多的变数,承诺和等待换来的结果可能是一世的遗憾,就算心爱之人甘愿承受等待,他也不敢确认自己做完了该做的事之后,还剩下多少时间与她长相厮守!
取舍,比任何事都难。
魏苍然拍拍他的肩膀,道:“关于师父的死因,这些日子我已查出了一些眉目。如果我判断没错,这是夜枭精心策划的一场阴谋,他们的目的绝不止杀害师父和让他身败名裂,而是先除濯光,再灭其他门派……我想,他们为了对付我,一定会煽动各大门派逼濯光派把你交出来,由各大门派共同审理,到时候我越想保你,越会引起各大门派的猜忌。”
“魏前辈。”宇文楚天郑重地道,“您放心,如果此事解释不清,我会一个人承担所有的罪名,绝不会连累您。”
“不行!”魏苍然摇头道,“是我带你从宣国来到濯光山,也是我求师父为你医治蛊毒,你如何能让天下人相信我与此事无关?现在唯一的方法,就是先送你离开。北山的石壁处有一条密道可以通往山下,我已经全部安排好了,门外的守卫也都调离了,你抓紧时间收拾一下,我送你从密道离开。碧落河畔有艘船,会送你们去宣国……楚天,我希望你去了就不要再回来,和落尘找个没人的地方隐居避世,安度此生。”
“我不走,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突然离开,您脱不了包庇的干系。说不定他们会借此说您与夜枭有所牵连,濯光派更会成为众矢之的。”
“你多虑了,现在的江湖还没人敢责难我。他们最多是催促濯光派尽快查出真相,给天下一个交代。”魏苍然说着,看向落尘,对她暗暗使了个眼色。
落尘迟疑了一下,觉得魏苍然说得不无道理。现今的江湖,魏苍然地位极高,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没人敢公然质疑他。而宇文楚天此刻正身受重伤,在是是非非中难以独善其身,暂避风头是最好的安排。
思及此,落尘便劝宇文楚天道:“哥,你现在身受重伤,五脏俱损,留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还会有生命之忧。不如我陪你先找个地方养好了伤,到时你再帮魏前辈查出真凶,铲除夜枭,各大门派自然相信你是清白的,更不会再质疑魏前辈。”
宇文楚天沉吟良久,点点头。
北山在濯光山北面,是这山中湿气最重的地方,晨雾蒙蒙,越往前走,雾气越重,完全看不清前面的路。在魏苍然的指引下,落尘扶着勉强可以走路的宇文楚天走进幽草丛生的石崖。
白雾弥散开来,露出一座双峦的山峰,山脚有一处洞口以石壁遮挡,石壁上写着偌大的“禁地”二字。
魏苍然并未止步,而是旋开石壁门前的机关,带着他们走进。
两个峰峦之间有一线日光掠入,一处清静无扰的水月洞天清晰可见,山林环绕,碧湖无波,湖心还有一块千年的冰玉,让水中凝起渺渺雾气,仿若仙境。
魏苍然也未多言,默然带着他们走进一处峭壁的夹缝,踏着青石曲径前行。
走着走着,落尘忽然留意到旁边的石壁上画满了奇怪的画,一幅一幅都是面目狰狞的魔鬼屠shā • rén的场面,让这原本清幽静好的天地突然变得惊悚恐怖。她刚想移开视线,无意中看见被杀的人衣襟上都有一个奇怪的符号,像是外族的族徽,她依稀记得在哪里见过……
“殳天族!”落尘想起来了,她在陆家某本书中见过这些图案,它是三十年前的魔教“殳天”的标志。
魏苍然原本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听见她叫出殳天族,停住脚步:“你听说过‘殳天’?”
“我在一本书中看过关于殳天族的记载。”她记得,书中对那场“除魔卫道”之战所提不多,只说殳天族是消失于荒漠的楼兰古国的残部,他们侵入中原,嗜杀成性,噬人肉,饮人血。为保中原武林的净土,各大门派联合将殳天逐出中原,具体驱逐过程书中并未详述,只说与殳天的一场争斗,各大门派均伤亡惨重,但所幸牺牲没有白费,殳天再没有为祸中原。
想来这些壁画便是当时驱逐殳天的场景,她忍不住好奇心,仔细看了图画,才发现石壁上雕刻的图画正是三十年前,各大门派斩杀殳天教众的场景,持兵器的人全穿着中原的服饰,而被杀的人,却并非狰狞的异族恶魔,还有孩子和女子,刀剑无情地插入他们的身体,血染红了他们七彩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