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时疫
临近傍晚,虽然赶回去也赶不上皇帝生辰前夜,只能凌晨到京城门外。但一行人都飞快抽着马鞭,好像不知道这件事一样。在客店耽误的时间,就要在路上加倍加快速度补上,风声呼啸而过,逐渐入夜的寒意侵袭而来,薛瑜莫名感到怀里的笔迹颤抖的记录纸条有些发烫。
之前压下去的思绪,在枯燥的赶路中重新浮了上来。她反复在想,为什么书里的方锦湖,会下那样一个明知会留下骂名、对自己不利的决断。再蠢的人也知道任一城人死绝太过残暴,书中的疫病让方锦湖封了城,名声尽毁,但没多久,就是他领兵北上抗狄,借着战场上的接连胜利,奠定了血腥而冰冷的帝位之路。
要不是迫不得已,兵行险招,这会直接拖垮本就单薄的齐国家底。
虽然不明白书中方锦湖为什么肯为齐国做到这一步,他并不忧国忧民,丢下这些离开也不是不行,但这个念头只划过薛瑜脑袋一瞬,就被更迫切的问题盖过。
书中那座瘟疫之城,是哪里?是哪里,才可能为了减少损失,直接封城?
薛瑜摸到了谜底。
只有会危及京城、危及京畿最重要的武力禁军的地方,对于书中一年后已经整死了薛琅,靠着世家支持和军队支持只差登基了的方锦湖来说,才算值得。
只有鸣水县城值得这样做。
为什么书里之后那些勇武的将军们和受过系统培训的孩子们都消失了,只能抓着已经退休的老兵陈安做军校校长,让一群孤独园的孩子挑大梁?
因为训练新兵的大本营被瘟疫毁了。
而书中没有楚国人大量来齐,自然不存在贩卖小动物,也不存在宣传预防疾病的措施,那么,最有可能的瘟疫爆发点就是流民。书中没有提及春汛,但气候变暖冰峰融化只会越来越多,没有外援修堤,明年洪水是可以想见的未来,汛后黎国大疫,流民向西求生,被抽调回来的军队要去镇压从国外一路过来被传播瘟疫的各处,死伤惨重。
书中那时她已经死了,做县令的江乐山到处受阻碍还想做事,结果被人把流民丢到鸣水,然后爆发疫病变成死城。
若真如此,方锦湖北上抗狄,与其说是打仗,不如说是示威。打痛了狄罗后的第二场出兵,就是势如破竹的东去取黎之战。不战则死,只有让狄罗人意识到齐国仍有余力,才不会贸然攻击,而掠夺到足够人口才能让元气大伤的齐国存活。
这个猜想太可怕了。薛瑜头晕脑胀,克制住自己想调转马头回去的冲动,深吸了一口气。
瘟疫的可怕在于传染和致死,一人可能传染给所有他接触过的人,患病人数呈指数上涨。而在鸣水县,有近五十人已经患病。
她不该冒这个险,她还答应了皇帝要回去,她还有东荆城没去管,各处的沟渠堤坝还没开工……最重要的是,她回去了,也没有什么用。
该教的、该拿的,她都告诉了江乐山,论起管理鸣水,江乐山比她懂多了。
幸好,去年年底那会她没有想着疫病要到一年多之后才爆发,晚点再准备也来得及。从各处收来的橘子在鸣水囤积了许久,为收橘子,在宫宴上薛瑜还被人开过玩笑。在冯医正离开前,玻璃瓶里培养起来的绿毛霉菌已经被验证了能够治疗牲畜外伤,他走时还带上了实验记录抄本和一小瓶实验成果,准备等到了东荆城再继续开启实验。
青霉素不是万能药,但有总比没有好。盘尼西林直到现代都是一种很管用的抗生素,要是侥幸能把瘟疫从源头上克制住,那就再好不过了。
薛瑜回想了一遍自己为疫病做的准备,又是忧虑,又觉得有些安心。有粗通医理起码够打下手的游医小队,有青霉素,有基础的一些防疫宣传,应该,没问题吧?
一路风驰电掣赶路,踏着微亮的天幕,一行人赶到安阳城外。如雷的马蹄声惊得早早等在城外等待开城门的百姓和商贩回头望来,不知怎么的,薛瑜提前牵住了马缰,远远停了下来。
许是被风吹久了,加上连着熬了两次夜,停下后疲倦感充斥了四肢百骸。被风吹着的时候还不觉得,这时候就觉出春捂秋冻的难受来,厚衣裳穿得人直冒汗。薛瑜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点。
“要出太阳了。”薛瑜出声给侍卫们提提精神,开口才发现声音哑得可怕。
她心有所感,抬手摸了一下额头,一片冰凉。
薛瑜心中暗笑自己多心,清了清嗓子,驾马往前走去,“等回去歇一下,今天陛下寿辰……”
她说着话,脑袋却集中不了精神,整个人像被分成了两半,模糊地想起一件事来。
在发烧的人,自己觉得热,自己摸额头却是冰凉的。
太阳还没升起,但金色的阳光已经将西边天空染出一片明亮。城墙上,沉重的两扇门响起令人牙酸的吱呀呀声音,露出一条缝隙。排在队伍前面的百姓已经在往里涌去,城外的队伍瞬间向前挪了十几步。
京城近在咫尺。
薛瑜回头看向没动的侍卫们,三分之一人脸上都带了一点像是被风吹出来的红,正是和她一起进了客店的那部分。魏卫河避开她的目光,低下头,劝道,“殿下,您该回京了。”
这是她一点点选择磨合成形的近卫们啊。
薛瑜忍不住想笑,她想做的,他们当然也想这样做。回过头想想,离开前江乐山的处处躲避和那句嘱咐,也很好读懂。
他知道自己可能没机会去东荆城了。
“是吗?”薛瑜笑容扩大,解开马鞍旁的布袋,摸出防身的弩,在之前的汇报纸条上写下一行字,将自己的腰牌和纸条一起缠上箭矢末尾。她抬头看向城墙上已经发现她的守将,语调轻快,“看来,我们得回去帮忙了。”
带着汇报消息的箭矢,精准地射到了守将眼前。
“殿下?!”
魏卫河和其他侍卫异口同声地惊呼起来,但薛瑜知道,他们不是为了这支箭。
城墙上的守将被吓了一跳,半天没有伸手去拿箭矢。薛瑜扬声喊道,“回宫报信,本王遥叩陛下安!”
见守将拿起箭矢消失,薛瑜才拨转马头,不耐烦道,“行了,难不成要我进去,把病过给别人你们才高兴?你们一个个的,都想着背着本王去逞英雄是不是?”
“殿下。”魏卫河哽咽地唤了一声,“您万不可……”
“闭嘴。”薛瑜打断他,“我是主子,听我的。只此一次,不许再犯。走吧,刚好乐山调兵名不正言不顺,我好歹封王后也有三千亲兵名额。”
虽然为了避免挖皇帝墙角太多,在禁军里没挑多少出来,但还在隆山军营的兵,她说是选来做亲兵的,谁能反驳?
薛瑜快速点了人出来,让三分之二还没有开始发烧的人,在鸣水附近找地方扎营住下,等观察了确定没事再回鸣水。但剩下的魏卫河和另外六个人,已经明显发烧,就只能回去了。她瞟了一眼魏卫河,倒霉催的,上次她遇上兽群也是他遭了殃。
唉,早知道就不插旗说什么回来给皇帝生日惊喜了。
刚往来路走了几步,就听背后一阵快马马蹄声震响,薛瑜回头望见陈关,厉声喝止,“站住!”
陈关紧急勒马,马人立而起,绕了个圈堪堪落地,在薛瑜一行身后十丈远停了下来。他皱起眉,试图靠近,“殿下,您已经错过早朝了。宫宴将开,陛下让臣请您快些回去。”
薛瑜再次喝止了他,陈关看着一旦靠近就提刀翻脸的同袍们,瞠目结舌。
皇帝寿辰放假三天,但是第一天的祝贺性早朝还是要开,接待外国来使的宫宴紧随其后,只能说皇帝实惨。
薛瑜自娱自乐吐了个槽,回归心平气和,远远望着陈关,“我要回鸣水了。你回去速速拜见陛下,鸣水县城出现时疫,极易过人。患者起初发热,似风寒,很快开始咳嗽,眩晕,患病后十天左右开始走向死亡……”
给守将的信写不了多长,借陈关的口把充足的消息汇报上去正好。薛瑜详细地说了已知病情,和要求调医生、物资与兵卒守城的事,简单提了一下京城查病和隔离。
“殿下?”陈关在马上摇摇欲坠,他看看薛瑜,又看看魏卫河,试图从一向严肃的同袍脸上看出自己主上在开玩笑的可能。
薛瑜:“还不快去?”
“臣……领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不藤柯北”小可爱的10瓶营养液,抱住亲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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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行,又名时气,基本就是季节性流行病的意思,相对时疫的层次轻,听上去没那么吓人罢了(其实也有小病变大病,时行病大流行就是时疫了)。隋代《诸病源候论·时气候》:"时气病者,是春时应暖而反寒,夏时应热而反冷,秋时应凉而反热,冬时应寒而反温,非其时而有其气,是以一岁之中,病无长少,率相似者,此则时行之气也。"东晋葛洪的《肘后备急方》说:"伤寒、时行、温疫,三名同一种耳,而源本小异。其冬月伤于寒,或疾行力作,汗出得风冷,至夏发,名为伤寒。其冬月不甚寒,多暖气,及西风使人骨节缓惰受病,至春发,名为时行。其年岁中有疠气兼挟鬼毒相注,名曰温病。"不过《肘后备急方》卷二又说:"又贵胜雅言,总名伤寒。世俗因号为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