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番外
“我发誓!”明珠挂着绢子三指朝天,神情庄严可爱,旋即软下来笑一笑,“真没什么别的意思。我有丈夫有女儿,还能有什么歪心思啊?你只管放心。”
说话儿间,眉上三千愁,将一个帕子绞在指缝间拉扯着,“我同姐姐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儿吧。算一算,在京时同宋知濯在一起就是五年,来了扬州,又是五年,算算已做了十年之久的夫妻,不知怎的,我最近瞧着他总有些心如止水的意思,就、就是从前他亲我吧,我总是脸红心跳的,如今他亲我,我这心里头就跟这帕子抹嘴似的,是一点儿心猿意马的感觉都没有。但他若是到外地去,一日两日我尚可,过了三日,我心里就开始想他,就觉得缺了个什么似的不自在,夜里身边一空,就有些睡不着觉,你说这怪不怪?”
“叮咣”清脆的一声儿,是青莲扔了汤匙,彻彻底底地将眼皮翻起,瞳孔直朝上滚,“我也算是明白了,这天下谁都免不了俗,凭你们原先好得要死要活的,都难逃这岁月蹉跎。我说我怎么老不想嫁人呢,敢情就是瞧着你们给我累的,就跟我自个儿经历了一段姻缘似的,简直是身累心累。你这话儿不该问我,我也不懂,你该去问问隔壁金夫人,他们亦是那么长久的夫妻,一会儿打得鸡飞狗跳,一会儿又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或许她晓得这夫妻之间的亲疏奥秘。”
明珠暗忖一番,将头些微地点点,“有道理,改明儿请了她来。”
阳光卷着浮尘袭过她的睫畔,又遥遥袭至保障湖的一端,卷起了宝月咕咕如莺雀的笑声,她紫色的裙飞旋在亭内,像一只自由无忧的雏鸾,徜徉天地间。
银波无涯,天色潋滟,岸上柳絮横飞,洋洒入亭,她很快叠起小鼻子打了个喷嚏,唬得人忙将她稳稳放下,“哟,别是吹了风吧?”
她扬起笑脸,望着身前高大的人影,“是柳絮扑到鼻子里了,我不生病的,叔叔放心。”
这男子罩着玄色织金锦襕衫,束着白玉冠,不是赵合营是谁?正龇着牙笑,五年光阴不过如昨,“知濯,我是讲真的,我家那小子比你家丫头大两岁,现如今已在读《大学》了,瞧那样子,不是我自夸,往后可比我出息不少。就将你家丫头指给我做儿媳妇,横竖现今四叔身子骨一日坏过一日,快则今年冬天,慢则明年入夏就是二殿下登基,届时你也不必隐姓埋名,过他个十来年,我风风光光地一路由京城过来迎你家丫头入京,绝不叫她受半点委屈。”
宋知濯的眼侧望着宝月,见她同丫鬟掰扯着手中的绣球直笑,他亦止不住跟着笑,“罢了罢了,我家宝月儿还小,况且如今你是贵籍我是商籍,哪里配得上?”
“嗨,这有什么的?贵籍商籍还不就一句话的事儿?我是真喜欢你家这丫头,大大方方的,不跟京城里那些娇滴滴的小姑娘似的扭扭捏捏,十分和我的性子。”
窥他只是笑,赵合营重重一叹,“我晓得,你是瞧不上我家小子……”
“不敢不敢,”宋知濯位卑未怯,还如从前同他说笑,“你是王爷,论身份地位,哪里会配不上?只不过我答应了荆室,宝月儿的婚事得等她大了再议。”
正笑着,只见宝月抱着绣球哒哒奔来,“爹爹、叔叔,你们是在说我吗?”
赵合营立时见缝插针,弯下了腰,“我在说我家有个小哥哥,想带你同他一块儿去玩儿,正同你父亲商量呢。宝月儿,你要不要和我家小哥哥玩儿啊?我带你上京城去,京城里可有好多好玩好吃的。”
她果然瘪着小脸儿思忖半晌,将头摇一摇,“叔叔,我不去了,我答应了金湑,长大了要给他做媳妇,要是跑得太远,他该找不着我了。”
至真至纯的童言如银湖清澈,惹得大人们开怀一笑。笑过后,宋知濯方由怀内掏出一沓纸递过去,“合营,烦请你带回京去交给二殿下,我宋知濯如今不在官位,若说能为江山社稷做些什么,也就这些银子,望殿下慎之用之,聊表我对苍生百姓之心。”
“这是做什么?”赵合营意有愁绪,架起一条眉,“你经商这些年,一向按律法缴纳赋税,已是为国尽心,犯不着再给银子,国库里也不差你这点儿钱。”
瞥眼见票额,惊得他目瞪口呆,宋知濯则安然一笑,将票纸搁到他面前,“我这里的钱拿去也够略微添补些军需,我朝外有大患,辽国西夏常年觊觎我朝国土,望殿下他日登基,能文武皆重,方可抵御外强。说实话儿,我从小看着我父亲为社稷操劳,如今我却在这富庶繁城内安享太平,弃君于不顾、弃天下人不顾,弃父亲不顾,我深感罪责难辞,想着略尽绵力,也算未辜负父亲教导。”
长此一眼,赵合营便将一沓票纸卷入袖中,郑重抱拳,“知濯,是君负你,非你负君。”
相望一笑中,前尘如烟,旧梦如云。
暨直归家时,宝月已在宋知濯怀内入了黑甜梦乡,他顶着一身汗,将宝月放回床上,这才沐浴更衣往琴心阁去。彼时万里碧空,蝉儿喧闹,隐约伴着丝竹之声,与晴丝缱绻,陡一顿,独起长笛,婉转悠扬,颇有缠绵悱恻之意。
登阶而上之时,哀萧又起,长风萦廊,拨动他酱紫的衣袂,如镇山慑河的霸王,岁月消弭了他些许杀气,却沉淀出万言无声的千古一魄。他虚着眼远望向台上奏萧的碧衫年轻人,仿似仙鹤翩跹,一股充满活力的飘逸之感。逐渐靠近明珠,她面上春山眉黛、眼波横溢的笑意就使他一霎感觉自己有些老了,远不如台上那位年轻人,年轻得似矫劲的翠竹,像二十来岁的自己。
说不清的旷古寂寥涌上他的心甸,明珠瞧着殷玉堂的笑颜,使他这一棵“年迈”的菩提似独在高崖,而他树荫下的女菩萨,正朝圣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