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章 (2)
他上药的动作很是专注,似是忘记了自己身上也有一些伤。白敏中道:“你自己不上药么?”
“我无所谓,你的伤口不及时处理会留疤。”
白敏中却道:“我也不要紧的,小时候我经常……”
然她还未来得及说完,张谏之却已是扯开被角,道:“手伸出来。”
唔,手臂上还有伤。
有一些细沙与脏泥擦进伤口之中,看起来还有些深。张谏之蹙了眉,抬眼望了望她:“要先洗干净伤口,你忍一忍。”
白敏中点点头。她也算是能忍疼的家伙,可看着那么一长条的伤口,到底觉得有点恶心。张谏之腾出一只手搭住她脑袋,将她的头往旁边偏了偏:“不要看。”
白敏中便偏头忍着疼让他处理伤口。
张谏之动作熟练,可他到底太仔细,等各个伤口上完药包扎完,也已是过了半个时辰。张谏之洗了个手,起身自行李中取了一件干净中衣出来:“去屏风后换掉罢。”
与白敏中说完这些,他自己才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手腕有些疼,他想起方才白敏中不要命地死拽住他的手,那股力道,与海地狱中腾起的力量一样,令人终身难忘。想着想着不禁有些走神,张谏之握着手腕,闭了会儿眼,复又睁开。
他走神这间歇,白敏中已是麻利地换好了衣服,坐回了原处。屋子里温度暖和了些,屋外的雪却下得越发大了。
张谏之一身中单,因处理伤口袖子卷到了上臂,白敏中偷偷瞧过去,只见左手上还有旧伤。是很长的伤疤,料想受伤时也疼得要命。白敏中端起矮桌上摆着的杯子来,自欺欺人地挡了小半张脸,眼睛却在偷偷摸摸找其他的伤疤。
这时张谏之刚要拿了布条包扎,白敏中却自告奋勇道:“我来罢!”
张谏之很是大方地将手伸了过去,白敏中接过布条,凑过去给他包扎伤口。她包得慢吞吞的,一圈圈缠好,末了伸手碰了碰旁边的旧伤疤,张谏之忽然看了她一眼。
“这样的伤口……料想应很疼罢?”
“还好。”张谏之回得轻描淡写。
白敏中舔了舔干燥的唇,低着头坐回了原位。
张谏之放下袖子,说:“若是饿的话,我喊人送些吃的来。”
“不用了!”白敏中连忙摆手。
“不必太客气,伯亲王府素来很大方。”
白敏中总觉得西山这里怪怪的,她想立时就回家,便连食欲也减了一大半。她似是想起什么来,揣摩了一下用辞,开口问道:“你今日……为何会忽然去海地狱那儿?听说,平日里很少有人靠近的。”
张谏之眼神里的异色稍纵即逝,转而竟有些怅然:“不知道,似乎总有人喊我过去,我当时自己也不大清楚,遂不知不觉往那边走了。”
这样吗……
白敏中又问:“那现在,知道原因了吗?”
张谏之心里清楚,然抬头,唇角却浮起一抹淡笑:“似乎,还是不大知道。”
白敏中心道,青竹也许知道的,不然也不会提前来告诉她。
张谏之见她蹙眉沉思的样子,忍不住伸手过去揉了揉她眉间:“手腕不疼吗?今日使了那么大的劲,若不小心都恐怕要脱臼了。”
白敏中被他这动作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道:“还好的!”
张谏之淡笑,一只手肘支在矮桌上,似是觉得有些累。他难得表露倦意,此刻却很是放心地闭上了眼小憩。
白敏中不知道他在假寐,正想起身给他披毯子时,小黄鸡忽地从白敏中身后蹦跶了出来,连个招呼也不打,也不怕人听见,直嚷嚷道:“笨蛋!公子那是假寐,假寐懂不懂!你不要打扰他!”
白敏中心道这家伙来得正好,但她自己又不敢出声,只好用口形来表达自己的意愿,她说得极慢,口形也做得有些夸张——快告诉我公子是不是当真不清楚那泉池的事。
小黄鸡摇摆着尾巴,哼哼道:“你帮我弄死那个和尚我就告诉你。”
白敏中倏地黑了脸。
小黄鸡接着哼哼:“那和尚眼下就在西山!就在离这儿不远的清水寺中,我跟你说弄死那和尚太简单了,你们人类不都爱下药吗?你给他下最毒的药!砒霜你觉得怎么样?吃了砒霜肯定能死了对不对?我特意喊一个小妖怪在客房外面的梅花树底下埋了砒霜,你去将它取出来!”
白敏中的口形是——太歹毒了罢?你为何一定要弄死他。
“我很执着的!”小黄鸡气急败坏地嚷嚷道,“不弄死他我就是不开心,诶也不知道能不能弄死他,好烦恼。”
白敏中哑口。
“反正就算你不下手,我也会找小妖怪下手的。我会阴森森地找一个你在场的时候,哼哼,栽赃给你。”小黄鸡似是忽然想通了什么,很是愉悦地在原地转圈圈,笑道:“太开心啦!”
白敏中:“……”
“哦对啦!你若是想知道那海地狱的秘密,你要额外关注一个人。”小黄鸡很有把握地说道,“伯亲王有个儿子,约莫比公子要小十岁的样子,很好认!那人脸上带着一块金箔面具!哈哈你揭开那面具就很好懂了!”
小黄鸡哈哈笑完,蹦跶着快快乐乐地穿过门跑了出去。
白敏中被他这不着边际的话弄得一头雾水时,张谏之忽地睁开了眼,望着一脸错愕的白敏中,浅笑道:“你今日那么着急救我,是怕我掉入海地狱中死了吗?”
那是自然的!
白敏中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张谏之稍稍坐正,脸上疲色虽难掩,可眼角却透着淡淡喜悦:“我都不知道,原来还有人这么希望我活着。”
白敏中忽觉得心口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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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三四
张谏之这句感慨似是随口说说,也未等白敏中做出回应,却已立即起了身,走到柜子前将被褥取出来,在蔺草席上铺好:“我先睡了。”
白敏中静悄悄地捧过一旁茶盏,喝了一些凉水,又走到窗子前,将那竹帘子掀开来,又稍稍移开窗子,这才看到外面飘扬着的大雪。
这时节她竟有些想念起幼年时候的家乡了,入冬后也总是这样的大雪一场连着一场,整个冬日里似乎只有瑞雪来得最为勤快,天地都干净了,也多了不少玩乐。
白敏中前去熄了烛火,自柜子中抱出被褥在另一侧躺下睡了。
雪夜是难得的安静,西山这里更是无人叨扰。清早时白敏中被屋外的嬉笑声吵醒,遂坐了起来,却见张谏之还躺在那边睡着。诶?他不是素来起得很早么?
张谏之听到她起来的动静,也未翻身,闭眼淡声道:“大雪必然封了路,一时半会儿都下不去了。今日没有要紧事,多睡会儿罢。”
白敏中却再睡不着了,这会儿她饿得简直要发疯。
张谏之似是想起什么,倏地坐起来,看了白敏中一眼,迅速起身穿了外套:“那便抓紧时间洗漱罢,指不定还能赶上伯亲王家的早饭。”
白敏中闻言手脚麻利地洗漱完,换好衣服便站到外头去等。走廊里的积雪已被清扫干净,外面有些小雪片仍在飘着,庭院里的积雪都能没到小腿肚子。
两人一道往正厅去,虽是这天气,正厅已是坐满了宾客。张谏之用海国话与一些宾客寒暄完,带着白敏中入了席。白敏中吃了一些后,陡然想起昨晚小黄鸡与她提过的那个戴金箔面具的孩子,她在正厅中仔细找了一番,却未见一人脸上戴有面具。
小黄鸡是故意诓她么?
若那金箔面具少年当真是伯亲王的儿子,又怎会不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何况昨日她听译长说,伯亲王府的人几乎都到了。每年冬天这时节,伯亲王府总会举家住到别院呢。
她纳闷着吃完这一顿早饭,张谏之道:“我有些事要与海国官厂的储大人谈一谈,译长过会儿会过来,她会带你四处转转的。”末了又不忘补充道:“小心着凉。”
白敏中点点头,便随部分女眷一道出了门。女眷们各自结伴散去,白敏中则站在门外的走廊里等着译长。
有一株上了年纪的腊梅树立在庭院中,似是有很多故事。白敏中望着那株腊梅树走了神,却见一位少年走了过来。白敏中眼眸中陡显惊色,那少年近一半的脸隐藏在金箔面具之下,身形看起来格外像一个人。
她正惊异之余,译长则恰好急忙忙赶到。译长一瞧她额上的伤,吓了一跳:“昨日急急忙忙跑出去摔倒了吗?”
白敏中敷衍道:“恩,走太快鞋子又不方便,故而摔了。”
她注意力仍在腊梅树下的那位少年身上,译长已是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噢?那位也来西山了么?”
“认识吗?”白敏中好奇问道。
译长凑到她耳旁,偷偷摸摸说道:“这位虽是伯亲王的儿子,可不受宠呢,为人也很孤僻,小小年纪便总是拒人以千里之外。”
白敏中亦是小声问:“那为何、戴面具呢?”
译长仍是贴着她耳朵低声回道:“听说约莫是近十岁的时候,自己不小心烫到了,脸上便留了很丑的疤,王妃命人特制了这种金箔面具。似乎也是从那时开始,这位本该是世子的少爷,便渐渐孤僻起来,不爱交际性子也不讨喜,故而也无缘世子位了。如今伯亲王世子位由谁继承还未定下,连下人们都自己挑主子巴结,这位是一点机会也没有了,因此也遭府里人冷落。”
这样吗?
听起来似乎与张谏之并没有何干系。
这当口,那少年却转过了身,正脸望向这边。白敏中望着那张脸有一瞬走神,为何这张脸有如此强烈的熟悉感?可又有说不出来的不对劲。
那少年踏上了台阶,带着脚上积雪踏上了走廊木板,从白敏中身边走过时忽偏头看了她一眼,白敏中当即愣了愣。
待那少年走了,译长才叹道:“说起来,连自己的母亲也不喜欢自己,那一定很伤心罢。”
他是阿言的兄长吗?看上去差不多的年纪,可阿言那般受宠爱,他却……
译长似是觉得这话题也不能多说一般,随即与白敏中岔开了话题:“今日虽大雪封路无法下山,倒是可以去附近的清水寺转一转。”
译长一提清水寺,白敏中便立时想到明安和尚。她本想推拒,可实在盛情难却。
白敏中硬着头皮跟译长往秋水寺去,这时节的秋水寺十分冷清,香火也不旺。入寺上香拜了佛,白敏中出了三重塔,拉着译长便往来时的路上走,译长说:“好不容易来一趟,为何急急忙忙走呢?不如去寺中转一转罢,有座渡月桥,很漂亮呢。”
白敏中心道先离开这三重塔应当也不大会遇见明安了,便随着译长往寺中更深处走。清水寺虽然塔楼不大,整座寺的范围却很广,这座渡月桥便包含在其中。路上有僧人在扫雪,渡月桥上只清出一条小径,站在那桥上,可看见底下溪流也被皑皑白雪覆盖,天地之间,一片静谧。
译长深吸了口气,似是很享用这安静,过了会儿,才指了西边方向与白敏中道:“往那边走,就是出寺的另一个门了,靠那里有个海姬的衣冠冢。不过不着急,我们可以在寺中料亭先歇一歇,我带了点心。”
白敏中走了这么多路,已是很饿,便走过去坐了下来。这时节坐在料亭里,觉得有些冷。白敏中俯身敲敲酸胀的小腿,译长将点心盒放上石桌,打开来递给白敏中。
白敏中正低头吃着,忽听得译长道:“诶?有人来了呢。”
白敏中猛抬头,看清楚来人之后吓得几近跳了起来。明安领着两个僧人正往这边走来,白敏中立时想要跑,译长却已是问出了声:“怎么了?”
明安也已是看见了她,不急不忙走了过来,仍旧是一副老样子:“许久不见,白姑娘。”
译长这会却吓一跳,这和尚不是海国的和尚么?
料亭里的石凳共有四个,白敏中坐译长旁边,明安则坐在另外一边,他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和尚,将一应俱全的茶具放上了桌,白敏中这才注意到料亭一角居然还有个小炉子。
这天气里煮雪品茗可真是……太雅致了。白敏中脑子里不断回想着小黄鸡的话,生怕它当真喊个小妖怪来给明安下药。
待那边雪水煮开,洗茶烫杯之后,明安倒了一杯茶递了过去。
白敏中接过来,手指搭在那茶杯边缘,有些不怎么敢喝。清茶幽香在空气中浮动,明安低头轻嗅那小陶杯里的茶香,将其喝了下去。
白敏中见他没事,这才舒了一口气,正欲喝时,脚底下一声尖利的喊停声:“笨蛋!你喝下去就会死掉的!我让小狐狸在雪水里加了砒霜!”
白敏中手一抖,那杯子便失手滚到了地上。趁俯身拾杯子的当口,白敏中用口形与小黄鸡道——可他喝下去没事!
“我当然看到了!”小黄鸡既失望又不解,随即又道:“我不能久待,那和尚知道我在这里,真该死!我先走了,在前边等你!”
它说完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白敏中拾起那杯子放回石桌,一脸歉意:“实在不好意思,突然想起来有些事,先告辞了。”
她看了译长一眼,译长见她神色不对,立时也跟着她站了起来。
白敏中行了合十礼,转身便走,脚步飞快。译长连忙跟上来,问她道:“怎么了?”
白敏中摇摇头道:“没什么。”
她定定神,回头看那料亭,见明安还是好好的,忽觉得有些可怕。
待走到离那料亭很远的地方,小黄鸡陡然跳了出来:“我想了想,用弄死寻常人的办法估计是弄不死那和尚了!你应当也察觉到了,那死秃驴已不知活了多少年,也好似感受不到冷热似的,总是穿那么一件薄薄的袍子。真是烦死人了!我好难过!我觉得那秃驴定然与公子有些旧关系,原本我以为能从蠢货那里读出来,可是不能啊!蠢货也不知道这个秃驴到底怎么回事!”
白敏中心中想的是……这个和尚现下求的是什么,且又为什么长年不老,也许张谏之知道其中原委?
小黄鸡没耐心地嚷嚷道:“我猜公子也应该知道,可是公子他看得到我!我连跟他对视都不敢……且他总能藏得好深。”它顿时有些气馁:“我不开心极了,你不用安慰我,笨蛋。”
它说着说着兀自转了个向,神叨叨地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译长见白敏中还是怪怪的,老是朝地上望,以为她走神,便问道:“我们快到秋水寺的西门了,出门便是海姬的衣冠冢,是从西门走小路直接回去还是绕回去?”
白敏中回了神:“从西门直接回去罢。”
译长走到西门门口,与寺庙的人打了招呼,这才开了小门让她们走。
然她们刚出西门,便见不远处的海姬衣冠冢前站了一个人。
白敏中陡然愣住,那人已是转过了头。
译长也是很惊讶,忙问道:“公子……怎会来海姬衣冠冢?”
☆、35三五
译长将白敏中想问的话问了,张谏之这才转过身,回道:“出来走一走,不知不觉便走到这儿了。”他随即又问白敏中道:“这是要回去了么?”
“恩。”白敏中看了一眼传闻中的海姬衣冠冢,压下了自己的好奇心。张谏之不是那种随便走走会在某个地方停下来走神的人,他过来定然是有自己的目的。
白敏中并不大清楚关于海姬的传闻,她也只是听译长随口提起过,当时没有太多好奇心,故而没有细问。这当口,因碍于有张谏之在,她却不好直接向译长开口问了。
译长大约是信张谏之这套说辞的,故而转了身,与白敏中笑道:“天太冷了,趁早回去为宜。”
于是三人这便回了西山别院。
这场雪终是在夜幕降临时分停了。夜晚极其安静,炉火不知何时熄了,白敏中已然睡着,大约是觉得有些冷,便缩成了一团,早上睁眼时竟发现挨着张谏之在睡,张谏之并没有醒来,他睡得很沉,额上甚至沁出薄汗。
难道是在做噩梦?白敏中蹑手蹑脚伸出手去,指尖碰了碰他额头,见他没有反应,这才拽了袖口布去擦他额头的薄汗。
她正擦得起劲,张谏之却忽地睁开了眼,下意识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白敏中略吓了一吓,脸上浮起一丝尴尬之色。张谏之扣着她细腕的手却未松开,而是松了口气一般闭了闭眼,复又睁开道:“什么时辰了?”
白敏中结结巴巴报了大约的时辰,她深觉此刻姿势暧昧,便不由缩了缩手,希望他能放开。
张谏之却道:“还早。”
“恩,就是有点冷……睡不着了。”
“饿了么?”张谏之声音又轻又低,还带了一丝哑意,像是刚刚从一场疲倦的噩梦之中惊醒。
白敏中脸色略有些发红,她实在觉着张谏之这张脸靠得太近,这让她觉得有些……紧张。
好在张谏之及时松了手,坐起来无意识地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道:“今日不用去前厅吃饭了,我喊人送过来。”他偏头看了一眼外头隐约的光:“看样子应是个好天气,兴许很快便能下山了,山下到底热闹些。”
“唔。”白敏中无意识地应了一声,默默捋顺自己的头发,盘腿坐在软褥子上。
“到海国也有一段时日了,不是待在家中看书便是在这山上虚耗,想来你也觉得无趣。等下了山,带你出门去逛一逛罢,指不定还能看到焰火。”张谏之一边说着,一边拿过架子上的衣服不急不忙地穿起来。
他姿态从容,一直这样笃定,好似从来不必犹豫下一步该怎样走。
白敏中仰头看着他。
张谏之忽地回过头,看她一眼,略略失笑道:“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白敏中抓抓后脑勺,支支吾吾答道:“就、就觉得很了不起的样子,又觉得很是……羡慕。”
张谏之系腰带的手忽地顿了一顿,有些不确定似的自语道:“是么……”
他回过神迅速穿戴整齐,将白敏中的衣服拿给她:“穿好了开会儿窗罢,外面空气应当很好。”
白敏中忙点点头。张谏之说完便出了门,白敏中趁这当口亦是穿戴整齐,将窗子打开,能看到外面嬉笑玩闹的孩童。她想起一些小时候的事,便不由笑了笑,正当这时,她却见到那略熟悉的身影从廊下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
是那位戴金箔面具的少年……
或许,张谏之会知道这个少年戴金箔面具的原因吗?
烫伤的话,再怎样,似乎也不至于得终日戴着面具过活,何况……有谁会往自己脸上泼沸水呢?
白敏中隐隐觉得那并不是意外。
然她未来得及想太多,那戴金箔面具的少年已是消失在了视线中,她觉着有些怅然,在屋子里无所事事地开了一个妆奁,摆弄那些自己不熟悉的物件。
只摆弄了一小会儿,外头忽有人敲门,原是送早饭的小侍。
漆盘上有许多吃食,十分丰盛,拿进来满满摆了一桌。白敏中见领头那侍女似乎是伯亲王夫人身边的人,认为应当要客气些,便用海国话道了谢。侍女含蓄地淡笑了笑,拿着空托盘领着另外两位出去了。
她等了张谏之一会儿,可等得食物都快凉了,张谏之却还未到,也不知他做什么去了。
白敏中饿得实在不行,便只将面前的一碗粥喝掉了。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张谏之才匆匆折回来。似是谈妥了什么事情,他看起来要比刚起床时轻松一些,然见白敏中守着一堆食物等他,不由笑道:“怎么了?都是给你吃的啊。”
“诶?那、你吃过了?”
“在伯亲王那里吃过了。”
他见食物都凉了,正要出去喊人时,白敏中却忙道:“不用麻烦了!”
“那挑些点心吃罢,等下了山再吃好的。”张谏之说完便去收拾了行李,见屋中的妆奁被打开了,还回头看了看正在埋首吃东西的白敏中。
小丫头长大了么?那时毛毛躁躁的像个假小子,现今竟对这些物件也有了兴趣?
他放慢了收拾的动作,待白敏中吃得差不多,他系好包袱,朝她招了招手。
白敏中吃得满嘴点心屑,慌忙低头擦干净,一脸好奇地坐了过去。
张谏之伸手取过妆奁中的唇笔,又拿过一盒嫣红的口脂,白色的瓷器中显得那颜色更为饱满精致。
他上身略略前倾,腾出一只手来擦掉白敏中唇角残留的一些余屑,弄得白敏中尴尬地直接僵在了原地。张谏之淡笑笑,用唇笔蘸了少许口脂,伸过去细细在她唇上描摹。白敏中唇形虽小巧但很饱满,涂上口脂更是好看。
似是觉着涂得不够好,张谏之索性搁下了唇笔,伸手过去,以拇指指腹替她将颜色涂匀后,大拇指却停在了她下唇的中央,食指指腹轻轻搭在下方,轻轻摩挲。
他脸上笑意虽浅,然眸中眼色却深了一些。
白敏中顿觉气氛尴尬,紧张地呼了一口气,傻乎乎地望着已经打包好的行李道:“什么时候下山呢?”
张谏之这才松了手,将唇笔与口脂瓷盒放回原处:“再过一会儿罢,等太阳出来。”
“恩。”
“对了……”张谏之忽道,“有个人要与我们一道下山,马车不够,兴许要坐同一辆,会介意吗?”
“不会的。”
张谏之望着她,唇角浮了一丝淡笑,转过头去,似是低头在收拾那妆奁,脸上的笑意却瞬时没有了。
他面对的是方才白敏中坐在这里想起童年回忆的那扇窗,与白敏中一样,他亦想起许多旧事,可却并不如白敏中所能想到的那些旧事一样,能令人唇角浮笑,不由自主地察觉到愉悦。
他能想到的旧事,就像今日来一场接连一场的噩梦,压得他难喘气。
时至今日,许多事已失去了挽回的可能与余地,他能做的,只是慢慢解开一些结。那样……就当真足够了。
释然与不释然之间,相隔很远,但确实也只是一念之差,无论站在那边,都随时能向另一边倒戈。
他要带那个孩子离开这里。
白敏中自然也不会料到,要与他们一同下山的人,竟是那位带着金箔面具的少年。那少年十六七岁的年纪,长得很是挺拔,可他只要一出现,扑面而来的压迫感与冷飕飕的凉意便让人……不愿靠近。
山道上的积雪被连夜清扫得差不多,至山下时,那少年坐上马车,便窝在角落坐着,一言不发,且又是坐在张谏之旁边,白敏中坐在另一边的角落里,故而也不怎么能看清他的神情。
白敏中埋头看书,张谏之却将她的书拿了过来,说路途颠簸,看书会伤眼睛。白敏中少了这最后一样消磨时光的趣事,便只好假寐,可她怎么也睡不着,便偏过头去看右手边的两位。
虽只看到的都是侧脸,她却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
难怪会觉得在哪里见到过,侧脸当真好像。
少年的侧脸虽还存有稚气,但细看,其轮廓却像极了张谏之。
她正打量的这当口,少年却忽然朝她看过来,言声冷冷:“你对我很好奇么?”
白敏中忙摆手:“我、没有。”
少年的脸因被面具遮了许多,故而连神情也辨不清楚,但白敏中却觉得他的眼神并不如传说中那么冰冷。与人冷漠之类的,应不是最骨子里的性格罢?
张谏之并未出来阻止,即便听闻他们的对话,也只作假寐状。
但一路行至宅邸,白敏中却再未与那少年说过话。
抵达时分已是入暮,车夫与张谏之道,府中管事似乎不在,故而连门也是紧锁的,张谏之遂先下去了,让他们在车上先等一会儿。
车厢内气氛冷得要命,屋外昏昧的灯笼光照进来。
等了好一会儿,白敏中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有人说过,你长得像谁么?”
“像谁呢?”那少年声音低渺道虚无,“你是有灵力的人罢?难道看不见我身上的诅咒么?我被作祟了……以至于,从来没有人希望我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终于赶在零点前
七夕快乐
蔡琼V:@张谏之V你家姑娘大姨妈都没来就不要说她长大这种话了,找个郎中看看才是正道。
感谢唫銫姩蕐的地雷和emily的火箭炮~~
☆、36三六
他话音刚落,白敏中便听得脚边传来激动的咆哮声:“他被作祟了有什么了不起!老子也被作祟了!”
“你是妖怪,谈什么被作祟。”面具少年面无表情地说完,也未看它,直接就起了身。他躬身下了车,留下一脸错愕的小黄鸡和白敏中。
小黄鸡似是被吓到了,结结巴巴道:“他、他怎么也能看得到老子……”
“大概是……藏得比较深?”白敏中回过神,瞥一眼角落里惊诧万分的小黄鸡:“你不是自诩读得懂人心么?看不透他么?”
小黄鸡拼命撞车厢:“都有失误的时候!都有失误的时候!”
白敏中故意说:“失误才不是借口。你又跟过来做什么?”
“老秃驴今日也下山了,你不知道吗?老子一定要等到他和公子唱对手戏,我相信公子一定能弄死他的!”
它正嘀嘀咕咕时,张谏之忽地挑起了车帘子:“可以下来了。”他顺道看了一眼角落里怨气十足的小黄鸡,丢了一块糖过去。
小黄鸡如获珍宝似的埋头狂啄,白敏中低首瞧了一眼。诶……真是没出息的一只鸡。
白敏中下车后,遥遥瞧见那少年站在偏门口,似是等着开门。
张谏之遂与她解释道:“他会在府上住几日。”
伯亲王府离这儿不远,他身为伯亲王府的公子,怎会住在这里?实在是令人想要探究。
小黄鸡吃完了糖,蹦跶到白敏中身后,嘀嘀咕咕多嘴道:“看来公子是要带他去东海啦,好糟心!”
白敏中抬脚往后踢了踢,示意它闭嘴。
那少年也不多说话,进了西边的客房便再未出来过。
直到第二日一早,白敏中才在前厅看到他。庭院里各种各样的小东西跑来跑去,互相争吵打斗,热闹极了。少年冷着脸,安安静静站在内廊中,仿佛眼前的热闹全然看不到。
小黄鸡则是开心坏了,追着小妖怪在院子里奔来跑去,乐呵呵地大笑,然只要对上那少年的目光,便倏地蔫了。它不甘心,便暗暗捉过来一只小狐狸:“你去!将那个家伙的面具扯下来!我给你好东西!”
小狐狸在它利诱之下,从花丛中探出了脑袋,盯准了之后,趁那少年一时不备,倏地就跳出花丛扑了上去,爪子利索地扯掉了他的面具。
指甲划破了少年的脸,小黄鸡在一旁看得却吓坏了。那、那张脸……
白敏中恰好路过,见那少年被一只小狐狸扑倒在地,连忙走了过去。小黄鸡在一旁颤悠悠地哆嗦着:“这个是哪个……哪个神经病作的祟,好、好可怕……怎、怎么还有这种事情的……”
适时白敏中手里还拎着一只小酒壶,见到那少年的脸,手不由一松,酒壶倏地落地而碎。少年别过脸,拎起身上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狐狸,将它重新丢进花坛,蹙着眉起了身。
他伸手挡脸,埋着头往西边走,白敏中陡然回过神,追上去道:“你脸上的伤!”
少年冷冰冰地拒绝了她的帮忙:“不要管我。”
白敏中回头一看,他的面具还掉落在地上,便又回去捡了面具想要还回西边客房。她刚拐过去,张谏之却出来挡了她的去路。张谏之道:“事情原委我会与你说,但眼下先不要去管他。”他说着伸出了手。
白敏中这才低着头将金箔面具还了过去:“他脸上被小狐狸抓伤了,怕有毒,故而……”
“我知道。”张谏之略略俯身,“你先去吃早饭?”
白敏中点头以示知道,随即转身走了,然她脑海里一直不停地浮现着那张脸——
面具之下的那张脸,哪里是被烫伤后留下的疤痕?被盖住那部分已然完全扭曲,十分恶心。
她行至正厅前的内廊,只见小黄鸡仍旧坐在那儿发愣。小黄鸡瞧见她过来,忙道:“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作祟的人是海姬!不光是他,还有我,那个秃驴……都被作祟了……我不是一只鸡,我果然不是一只鸡!”
白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