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年之期,潜龙于渊
拓跋泓恨自己太大意。
当公主府的人进宫来报,意浓多饮了两杯,在公主府留宿一夜,他就应该想到这当中有蹊跷。
他竟然没有丝毫的怀疑。
这一夜,发生了太多事。公主府的下人都昏迷不醒,囚禁墨君狂的小苑的守卫全死了,银针封喉,一针毙命。
他立即派人去追,可是,飞鸽传书回来的结果是,没有发现他们的踪影。
奇怪,为什么追不到他们?难道他们已经逃得很远?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捉回意浓;纵然追到金陵,也要捉她回来!
等到天色暗了,等到的结果仍然是没有追到他们。
这帮废物!
他扔下政务,无时无刻地想,他们为何能逃得无影无踪?
刘静端着热茶进来,见陛下眉头深锁,心神立紧,恭声道:“陛下,热茶来了。”
“搁着。”
“陛下,公主还在外头等着。”
“她愿意等,就让她等着。”拓跋泓不耐烦道。
“陛下,还没找到叶姑娘的下落?”刘静小心翼翼地问,担心摸到虎须。
“那帮废物追不到人。”
“以他们日行千里的速度,理应追到人了。”刘静寻思道,“莫非叶姑娘没有逃走,而是躲在一个隐蔽的地方?”
“不可能。”拓跋泓断然道,“她绝不会在洛阳多待一时半刻。”
“奴才蠢笨,无法为陛下分忧。”刘静道。
拓跋泓挥手,让他下去。
难道他们没有往南走?难道……
他猛地站起身,一个念头浮现脑海……一定是这样的,不然,以他们日行千里的速度,不可能追不到人。
他派出另一批人,往另一个方向狂追。
意浓,你决意逃出我的手掌心,还要看我许不许!
墨君狂三人赶路一夜、一日,疲累不堪,眼见后无追兵,三人决定歇几个时辰再赶路。
途经一座村庄,他们找了一户有空房的农家,给了一些银子。农家大婶做了晚饭给他们吃,还收拾了房间给他们暂住一宿。
饭后,水意浓问:“秦大哥,明日继续往东走吗?”
慕容烨点点头,“拓跋泓聪明绝顶,迟早会猜到我们往东走。因此,休息两、三个时辰,我们必须赶路。”
墨君狂不免担忧,“不如稍后就赶路,我不累。意浓,累吗?”
一旦逃出来,再也不想被囚禁在那狭小的厢房,过悲苦的囚徒日子。
“我们不累,马也会累。无妨,我们歇两三个时辰再赶路。”慕容烨潇洒一笑,“你们先歇着,我去喂马。今晚我睡在外头。”
“秦大哥,你也早点歇着。”水意浓嘱咐道。
他含笑转身,走出房间的瞬间,微笑渐渐冷凝,变成了落寞。
墨君狂忽然叹气,坐在简陋的硬木板床上,“你这位堂兄,是真心待你好。”
“他待我好,你叹什么气?”她笑问。
“他出身皇族,文武双全,却为了你辗转四地,舍弃了爱他的公主,舍弃了家与温暖幸福。更可惜的是,他得到的只有你的情谊。”
水意浓的手搭在他肩头,做出一副大姐大的架势,“小子,你是不是很得意?”
他伸臂一揽,将她揽到怀中,“我自然得意,得意的是我比他幸运。”
她的双臂环着他的脖子,美眸微眯,翻起旧账,“你是最狠心、最无情的人!我敲门那么久,你竟然狠心至此,不开门就不开门!”
墨君狂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默默地看她。
“你怎么补偿我?”
“你想要我如何补偿?”
“我让你赊账,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水意浓狡黠地笑。
“纵然你要我这条命,我也给你。”他的眸光渐渐深沉,深若无底之渊。
“好呀,从现在开始,你这条命属于我,没我的允许,你不许死。”她不施粉黛的小脸流露出一种俏皮的霸道,两只小手掐着他的脖子,“哪天我恨死你了,就取你的狗命。”
他眼梢含笑,眼睫微微下垂,“好,我双手奉上。”
乡村野地没有暖炉、火盆,而且农房简陋,缝隙多,寒风从缝隙钻进来,寒气刺骨。
他们上了硬木板床,盖着棉被,她依偎在他胸前,感受这相拥在一起的俗世幸福。
墨君狂抱着她,心暖暖的,很想就此沉醉下去,很想时光永远停留于这一刻——只要她在他里,只要他们好好的,没有权势、富贵,没有阴谋、算计,只有简单的快乐、平淡的幸福,这一生,足够了。
然而,他隐隐地担心这一刻不会长久。
拓跋泓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追兵很快就追上他们。假若他们被抓回去,也许,这辈子他们再也无法离开洛阳了。
怎么办?
罢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对了,你腿伤怎样?痊愈了吗?”水意浓忽然问,“你身上的伤呢?我看看。”
“还没痊愈,不过好得差不多了。”墨君狂捉住她的手,不让她解开自己的衣袍。
她不罢休,坚持要看,他坚持不让看,便岔开话头,“意浓,我没想到,容惊澜背叛我。”
她想起容惊澜中箭的那一幕,喃喃道:“容惊澜……”
他的黑眸浮现一抹清寒,“我与他虽为君臣,但我当他不仅仅是臣。这十余年,我待他不薄,他竟然如此待我!”
水意浓说起容惊澜选择助墨君睿一臂之力的缘由,说到先皇,说到先皇的密诏,“最终,容惊澜选择了视而不见,选择了不阻止墨君睿的密谋,因为,他最忠诚的人是先皇。”
墨君狂震惊,想不到父皇竟然看透了自己,竟然留了一道置自己于死地的密诏!
父皇,手握生杀大权之人,从来都是满手血腥。若无血腥,哪里来的江山稳固、太平繁荣?你敢说你从未杀过一人吗?从未枉杀过一人吗?
而墨君睿,选择了放手一搏、密谋弑兄,是因为意浓。
如今想来,是他太疏忽大意,以至于让人有可趁之机。
“容惊澜自食恶果,墨君睿杀了他。”水意浓想起容惊澜临死之时说过的话,悲从中来,“我不知道墨君睿为什么杀他,但我亲眼所见。容惊澜绝对想不到,当初做了那个决定,是一道催命符。”
“容惊澜死了?”墨君狂满目惊愕。
“君狂,你明明在澄心殿,为什么没有死?为什么烧死的人是王统领?”
他猜测道:“那日我头疼不适,便寝殿歇息,醒来时,已在扬州。如今想来,应该是容惊澜偷龙转凤,送我出宫、再送往扬州。”
拓跋泓说过他没死的缘由,她这么问,只不过是印证一下,“容惊澜选择助墨君睿一臂之力,却也不愿你被烧死,就暗中命人救你。后来,墨君睿知道容惊澜暗中做了这些事,一怒之下就杀了他,永绝后患!”
他颔首,“该是如此。”
水意浓感叹道:“墨君睿变了,变得心狠手辣。”
“因为,他不甘心。”
“这便是世人的贪恋,有了贪恋,便有黑白是非、明争暗斗。”
“意浓,如若我们有幸逃出魏国,你想回墨国吗?”
“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她深深地看他,不知道他能否舍弃曾经拥有的一切。
墨君狂微微一笑,“我们寻一个世外仙境,搭几间竹屋,屋前种几株桃花、杏花、梅花,屋后开垦几亩薄田,好不好?春日,我们泛舟小河、赏明媚春光;夏日,我们早早起来看日出,黄昏时分,我们坐在屋前望日落;秋日,我们在花架下赏月,与皎皎圆月饮酒听风;冬日,我们在窗前赏雪,什么都不做,与那簌簌的风雪声一同入眠。”
水意浓欢喜地点头,他真的放下了所有,江山、帝位再诱人,权势、富贵再吸引人,他也只要她一人。
“你还要为我生几个孩子,承袭你的美貌、我的睿智。”他轻捏她的下颌,眸光深浓,“意浓,愿意吗?”
“嗯。”
天未亮,他们继续赶路。
水意浓四肢酸痛,墨君狂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这样会舒服一些。
慕容烨见他们的腰间都戴着一枚血玉雕镂鸳鸯扣,打趣道:“意浓桃花多多,却对你情有独钟,若有一日你欺负她,第一个挺身而出的便是我。”
墨君狂笑道:“有你这个大舅子看着,我怎敢欺负她?”
她含笑冷哼,“你们都欺负我。”
马车在清晨的村野急速行驶,穿越了冷寒的薄雾,穿越了林木、寒风,留下长长的两道车痕。
午时,他们停车歇息、吃干粮。
就在他们正要上车的时候,一阵急促响亮的马蹄声传来,以其速度看来,很快就能赶到此处。
墨君狂面色骤沉,“上车!”
他们迅速上车,车夫立即扬鞭催马,往前疾驰。
水意浓的心慌慌的,向天祈祷后面的马队不是拓跋泓派来的追兵。
“别担心,也许不是追兵。”慕容烨试图缓解车厢内紧张的气氛。
“别太担心。”墨君狂宽慰道,搂紧她。
可是,她无法不担心、害怕。
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知道,下一刻,马队就会超过他们。
她听见,一道马鞭抽来的声音,紧接着是凄厉的马嘶。突然,马车突然停下来,他们往前一冲,差点儿摔倒。
她绝望地看他:完了,真的是追兵。
墨君狂掀开帘子望出去,前后左右都有追兵,大约二十余骑。
一个青衣人大喝一声,车夫吓得仓惶逃走。
三人从车中出来,慕容烨沉着地问:“诸位好汉为什么拦住我们?”
因为,他们乔装打扮了,这些追兵未必认得出他们。
嘚嘚嘚。
后面传来单调的马蹄声,只有一骑。
他们不约而同地往后望去,水意浓大吃一惊:拓跋泓。
他策马而来,身姿巍峨如山,墨色大氅飞扬而起,张扬如巨鹰的大翅,使得他像是从地府来的魔鬼,带着一股凛凛的煞气。
近了,她看见他的眉宇之间弥漫着凛冽如刀的戾气,心怦怦地跳。
计划如此周详,终究,还是功亏一篑。
“意浓,逃了这么远,是时候跟我回去了。”拓跋泓的语声沉郁而乖张。
“我不会跟你回去,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她绝烈道,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可惜啊,曾经威风八面的墨国皇帝竟然丧命魏国,下场凄凉。”他看见墨君狂搂着她的腰肢,心中怒火更盛,语气却邪气慵然,“哦,对了,前些日子听闻前朝一件可怕的事。一人报复某一人,便斩其手足,还去眼、烷耳、割舌、饮暗药,再将此人放入厕中,谓曰:人彘。意浓,若你执意不跟我回去,我就将他们做成人彘,置于酒瓮,放在宫门外,让洛阳城百姓观瞻魏国皇帝、秦国五皇子的可怖模样。”
“卑鄙!无耻!”水意浓怒骂。
这可怖的人彘,她听说过,吕后就是这么折磨戚夫人的。可是,君狂和秦大哥怎能受此折磨与羞辱?这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慕容烨绝然道:“意浓,死又何惧?我们一起拼了!”
墨君狂搂紧她,眼中情意绵绵,唇边似有笑意,“既然不能一起生,那便一起死。”
她犹豫了,生,还是死?
不,这绝不是他们的绝境。她来到这个未知的朝代,绝不是来陪他死的。他不能死!
可是,如何生?
一记马鞭狠狠地抽来,是拓跋泓命下属抽的,抽在墨君狂的背上。
墨君狂硬生生地受了这一鞭,身子一抖,却不哼一声。
水意浓目光坚定,在他耳畔道:“君狂,我爱你。”
“意浓……”他紧紧搂着她,知道这句话必有深意,不让她做傻事,“我们未必会输。”
“我和他谈谈,说不定他会放我们走。”她拼命地忍住眼中的热泪。
“无须浪费唇舌。”墨君狂隐隐猜到她的意图,眸光凛然而坚决,“你说过,我在哪里,你便在哪里。意浓,生或死,我们都在一起!”
心中悲酸,她转向拓跋泓,“陛下,可以谈谈吗?”
拓跋泓勾唇邪笑,“有何不可?”
墨君狂痛声道:“意浓……”
水意浓推不动他,眼见如此,拓跋泓跳下马,走过来,掰开他的手,示意下属。两个青衣人用蛮力制住他,拓跋泓才从他怀中抢走她。
“意浓,不要……”墨君狂凄痛地喊,眉宇纠结。
“我很快就回来。”
她毅然转身,跟随拓跋泓往前走。
慕容烨没有表态,因为,她有自己的想法与决定。
此处距离那边很近,因为有林木的遮挡,他们望不见这里的情形。
冬寒未尽,树木仍然光秃秃的,寒风袭来,寒意顿生。
拓跋泓负手而立,墨氅掩着的明黄色龙袍是这灰濛天色中的唯一亮色,刺人的眼目。
水意浓没想到他亲自追来,而且他没来得及更衣,可见是匆匆出宫。
他脸膛寒沉,一动不动,只有墨氅的一角随风拂动,显然是等她开口。
“我可以留在你身边,不过我有三点要求。”她以谈判的口吻道,不卑不亢。
“你竟然跟我提要求?”他冰冷地嗤笑,“你已是我的猎物,生死由我,凭什么提要求?”
“我心甘情愿留在你身边一年,这一年,我不会逃走,你可以以各种方法令我喜欢你。”她自信道,“你知道,我心中只有君狂一人,现在,我留在你身边,给你一年时间,你可以千方百计地得到我的心。”
拓跋泓愣住了,没想到她会破釜沉舟。
她的心,的确很诱人。
他问:“假若一年后,我得不到你的心呢?”
水意浓眸光清冷,“若你做不到,我将会离开你,离开洛阳。”
他好笑道:“那我岂不是失去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