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山的雪光
再远处,寺院的金顶闪烁光芒。牛角号长鸣。路上有人往来蹒跚。这是些到泉边取水的姑娘和对着太阳祷告的老人。战火已经平息,人们又回到了村庄。嘎洛贪婪地呼吸空气中炊烟的芬芳。
他感到饥饿难忍,嘎洛甚至希望伤口疼痛得更为厉害,以便使他忘记饥饿。他睡着了,仍然梦见自己绽开的伤口。
醒来时,他在身边发现了一袋糌粑、一只木碗、一撮盐和几块奶酪。他注意到草丛中有人来去的踪迹。太阳渐渐升高,把草上的露水蒸发干了。他不再想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了,开始一心一意对付奶酪和伤痛。
又一个黄昏降临,轻柔无声,像落下一块深色的柔软丝绸。
一个人的身影背衬星光出现在对面一座小山丘上。嘎洛想这好心人给自己送来了食物,他向那人靠近。那人却又攀上另一座丘顶。这时,月亮起来了。那人又到了一片小树林边。后来他才知道,方圆几十里内的草原上唯有这片小树林中那几株巨大的老杉树可以遮雨挡风,而他又必须在野外藏身。嘎洛到达小树林边缘时,只是嗅到淡淡的酒草味道,听到一串远去的马蹄声,看见那人还留在那里一只火镰和许多火绒。
嘎洛想那人骑一匹白马。
以后他在饥寒中度日。身上的伤口生了蛆,但终于还是渐渐长出了新肉。
夏天的草原,许多动物都在草皮上翻掘植物的根茎。嘎洛就靠猎取旱獭和它们翻掘出来的东西为生。中午,吃饱了肚子,他常常被烈日和土腥气弄得头昏脑涨。
秋天到了,和早降的初雪一起。
嘎洛后来说那个夜晚他梦见了青草。结果第二天一个人骑马到来。这是一个汉族商人,他说:“有人对我说要我做好事,要我到这小树林来找你,我要带你回家。”而嘎洛对那个人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他们这些人都不开地,你看这里多肥的土。”(后来他儿子和女儿却说他对那人说他要找党找部队。)
商人对他说:“跟我走。”“多肥的地。”“冬天一来,你就要冻死了。”就这样,嘎洛跟随驮运货物的马队一起出了草地。那个商人把他寄放在我们村的头人家里。因为他在风雪中冻坏了双脚。
而那个头人正是我父亲的父亲。
之所以这样称呼,完全是因为我不知道他是副什么模样。你不能对一个于你没有任何情意和恩德的人随便叫爷爷。
那个商人去了,就没有再回来。
嘎洛不言不语,一个冬天就蜷缩在头人寨子的火塘旁边。春天到了,四处充满腐败树叶和融冻土壤的气息。嘎洛在村子中四处游逛,直到一天晚上,他困倒在火塘边上,在似醒似睡的时候说:“多肥的土地。”头人给他一把锄头和一把弯刀,叫他在河边开垦荒地。从远处人们只看见这个前红军战士挥舞一把银光闪闪的锄头,还有缠在他腰间的红黄相间的氆氇,肢体的其他部分和黑色的泥巴融为一体。
后来他得到了这块土地。
那天头人醉了酒,策马来到地头。头人用枪向他的背脊瞄准。随着枪口的晃动,嘎洛感到有一小群蚂蚁在他背上爬行。嘎洛像只已经被枪弹击中的兔子一样一蹦老高。头人把枪扔了,大笑着滚下马鞍。
头人问他:“听说你吃牛粪?”他低声回道:“是烧过的牛粪。”“我要你吃。”“……”“就是这摊,没烧过的新鲜牛粪。”嘎洛带着哭腔说:“你叫我死好了。”“吃了!”头人提高了声音,“吃了这片地就是你自己的了。”嘎洛挺直身躯,把系在腰间那片氆氇松开又系紧,系紧又松开。头人狞笑着举起了枪,嘎洛先是颤抖,然后双膝一软,跪倒在他亲手开垦的黑色的沃土里。他的那只独眼大睁着,充满愤怒之情。这时,头人走近他,一枪托把嘎洛打翻在地。
“这地归你了!”嘎洛眨巴着眼睛,浑浊的泪水先是从瞎眼,继而从那只好眼睛中溢流出来。阳光在泪珠上熠熠生辉。围观的妇人们都替他流下了感恩的泪水。一个姑娘也流下了泪水。
头人又说:“嘎洛要娶下这个为他流泪的姑娘。”那姑娘惊叫一声:“天哪!”就瘫倒在地上。
最终还是这个姑娘在这片黑土中撒下了最初一把青稞种子。这个女人撒这一把青稞种子时,身上也已经过了嘎洛的点播。这个女人跟随嘎洛一辈子,经历无数磨难,始终像一匹牲口一样忍辱负重。
后来她女儿嘉央上了大学却因怀孕在学校自杀身亡。她哭诉着说:“我替我不爱的人生了你们,我没有死,你为你爱的人怀了娃娃,你怎么活不下去了?你去的是啥子地方啊?”而后的确实消息是这样:嘉央能上大学并不是因为她父亲的缘故,招生的人提醒这个并不漂亮但聪明的姑娘,她父亲的红军身份并未得到任何一级组织的确认。这个混血姑娘于是以初夜的欢娱换取丁一纸入学通知书。嘉央离家时十分严肃地对父亲说:“弟弟绛措要去参军,他的娃娃才不是我们这样低贱的农民。”而以嘎洛的心境并不能理会女儿叮嘱中全部意义。
绛措后来果然参军走了。
当时我们村子里是我和他一道参加了体检。最后关口是政审,嘎洛在公社院子里给征兵的人讲了一个故事:阿来那娃娃是个好娃娃,但他父亲——头人的儿子可不是个好娃娃。我在他家扛活时每晚起来摇他,他还要不断哭闹,就像他话都不会讲就晓得自己不是一般的娃娃,而是有钱有势的头人娃娃一样。
这样,嘎洛的儿子穿上崭新的棉军装离开了家乡。
我却因为怨恨父亲的出身而离开了家四处流浪。我确实是怨恨父亲而不是怨恨独眼的嘎洛。流浪中我也从不开口乞讨。凡遇到有人干活的地方我就凑上去帮忙。人们总会赐给我一顿饱饭。许多细雨霏霏的夜晚,我借宿在人家的门廊上,就着漏出的灯光,阅读我从一家纸厂弄来的准备化浆的废书。
我甚至想到过自杀。
回想起来,嘎洛从来都是寡言少语,而且话题总离不开红军和土地。有好些年,在他女儿和儿子影响下,他经常稀里糊涂地向人讲他的革命经历,直到把听讲的人也弄得稀里糊涂,而真正潜藏于他内心深处的,依然是一个道地的农民对土地的深厚感情。可以试想,没有打土豪分田地的口号他绝不会走上那条他没有走到尽头的道路。他的一生不会经过那么多波折,他不会张着那只独眼看见我,我也不会看见他那只浑浊的独眼。此时我的耳边不会回响他在这个异族山村吐出的第一句由衷的赞语:“多肥的土地。”在大渡河上游的藏族聚居区,也有许多来自中央地区的汉族。他们迫于生计,离开故地。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发现了森林与河流交接地带土壤肥沃,且易于开垦。这些人或是小贩,或是匠人,或是士卒,都经不起土腥味的诱惑,就像嘎洛一样在异族地方定居下来。
在头人家养好伤,嘎洛在仲夏季节的某一天举起了开荒的锄头。不远处的磨坊前有人打瞌睡。而他的锄头举起又落下,快意地哼哧着,一锄挖掉一大蔸蕨菜,第一块牛粪一样快渗出油水的泥土出现在他眼前。他喃喃自语着,感动得难以自禁,感到身上没有一丝气力。画眉鸟清脆悠长的鸣声从远处传来,阳光正水一般漫过树梢。嘎洛感到通体畅快,像是和女人交欢。而这个季节草木丰茂,牲畜顺利生产。
“我哭了。”嘎洛说,“我流下的泪水跟青草上的露水一样,我是说,落在青草上头像露水似的,简直一模一样。”而嘎洛得到的女人也是壮实而又勤勉的女人。
临解放时,他的家产在我们色尔古村已是首屈一指的了。而当初收留他的头人只是徒有虚名。头人的家产大多都花在鸦片、各式枪械和马匹上面。土改开始时,我父亲的父亲拖了三支枪出走,再也没有回来。工作组刚进村的第二天中午。头人家的房子和嘎洛家的房子同时燃起冲天大火,那是初春时节,大火几乎烧沸了从房子跟前流过的溪水。据说有好几头牛给烫伤了舌头。当时是中午,这些牛都卸了犁伏在溪边潮润的石头上,偶尔探头饮一口溪中的清水。嘎洛闭着眼小寐,听见火苗抖动的呼呼声,但他似睡非睡,还当是在梦中看见当年大队行进时风卷红旗的壮阔场面。他的独眼闭着,瞎眼前依稀泛起一片红光。还是耕牛惊恐地扬起尾巴,跑进地里,绊动了犁头,倚在犁头上的嘎洛立起身来,这才看到火焰从窗洞、门户里穿出,轰轰作响。房子的墙壁正在塌陷,裂缝里冒出滚滚浓烟。
不到天黑,色尔古村两户最为殷实的两家财产全部化为烟尘,升入了天空,除了放在山上的牛和少许播进地里的种子。
嘎洛依然是贫农,而尽管以后我父亲出去当兵作战多年,一九五七年回到家乡时等待他的依然是一个头人给他留在那个年代的所有东西。
嘎洛曾对我父亲说:“你不能想不开,我的财产是辛苦挣来的,而你父亲是靠剥削压迫。他跑了,现在你回来就要替他改造。”我在《旧年的血迹》中写过某个黄昏,嘎洛和刚退伍的父亲共同面对头人房子的废墟有过一场交谈,这话他就是在那时说的。
父亲对我说,嘎洛死得其所。
“他只该是那样的死法。”父亲问我谁在临终时能像他那样得以享受那种和土地融为一体,被金黄的麦浪与阳光所抚慰的幸福。
夜深人静,我躺在铺上不能入睡,思绪在黑暗中联翩起伏。我但愿相信人的灵魂不死,嘎洛的灵魂正在夜雨淋湿的地上漫步。那些黑色泥土在夜里滋生出雾气和冰凉的露水,而眼下还不到霜冻时节,各种鼠类、蚯蚓,各种昆虫在地下穿行,使土层疏松,充满水分和空气。
嘎洛的灵魂巡视这些土地时恐怕再也无须担心风湿的侵袭。
黑暗的屋子中又响起了父亲的声音:“唉,谁能像嘎洛那样。我其实一半头人一半农民,我是说心头那种东西是这个意思。”确实,纵观嘎洛一生,我看到的不是种族的差别,而是一个农民所具有的本色,所有弱点与所有优点。不同的脸孔,被土气熏蒸,被烈日暴晒,最终都变为同样的色彩。
我又看见了嘎洛。
那时他稀疏的长须变得苍黄,鬓发已经斑白。严重的风湿病使他关节僵硬,膝头积水严重,每走一步都发出牲口蹄子踏进淤泥的那种咕咕的声响,形容得好听一点是泉水涌动一样的声响。就是这样,嘎洛也总是拄着一支山麻柳手杖,在晌午时分准时出现在地头。他就那样倚杖向人们注视。这是盛夏时节,女人们从齐腰深的庄稼中拔除燕麦和苦艾,男人们修理栅栏。轻风过处,麦浪在嘎洛面前汹涌。他的老婆和女儿都在拔草的女人中间。嘎洛站在地头,吸引着女人们怜悯的目光,并没有人产生被监督的感觉。午休时分,嘎洛和乡亲们坐在一起,膝头上放着蚂蟥,乌黑的淤血也像蚂蟥一样垂挂在他肿胀的膝头上。阳光照在他脸上,十分明朗,只有深陷的瞎眼中有一点阴影。
等他女儿上了大学,他就奇迹般地能下地干活了。女儿死后,他又失去了行走的能力。
每天,家人在太阳起来后,把他弄到门口,他就在裤腰中翻捉虱子。光滑的门槛上印满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绛措参军后,我怀着对父亲和父亲的父亲,以及父亲的父亲的父亲,总之是我们家族最初积攒下钱财的那个人的盲目仇恨,走上了流浪的道路。仿佛他们真有不可胜数的罪恶,必须由我来苦赎。年事渐长,我开始不这么想了。我想念家人。一天黄昏,等我明白过来我的双脚早已把我移到了村口,机耕道上仍然没有机械的辙印。当初开路的那台推土机仍然停在路口,我看不见它当年的鲜红颜色,只听见一片片铁锈在黄昏中自行剥落,铮然有声。
一个军人穿着簇新的大衣,从推土机那边绕了过来,用老师们也说得拗口的叫做北京话的汉语问我:“请问这是通往色尔古村的路吗?”“是。”我说。
我还看见自己露出拇指的破烂靴子,而那张从立着的大衣领间露出的窄长的脸是绛措的脸。他回来休假了,听说他已当了班长。我看着他消失在暮色深处,又返身走上了流浪的道路。
后来绛措突然又退伍回乡,原因至今我也不得而知。
那年春天,我在一个伐木场参加了为《máo • zé • dōng选集》第五卷发行举行的庆祝游行。
冬天,我在一个县城报栏里看到了恢复大中专考试的消息。
我赶回村里报名。那时绛措已经退伍了,我刚进村子就看见他穿着旧军装,背着他瘫倒的父亲钻出门洞。
我要他和我一起参加考试。
他说:“不,现在是你的天下了。”嘎洛也说:“不,我从来就是农民,祖祖辈辈,和你的根子不一样。”只是他的口气中没有儿子那样的怨恨。
这时,他还无顾忌地把一撮牛粪灰塞进了口中,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来。
不可理喻的是,嘎洛一瘫倒,地里的野草就变得疯狂了。秋天,人们等到温度适宜才下地挑拣麦穗,或者干脆就在太阳下慢慢消化一天的两顿饭食,眺望田野中翻飞的快乐雀鸟。
其间,民政部门曾再一次甄别嘎洛的身份,但仍然毫无结果。
他在民政局的档案中的首页上写着:佚名,佚名缘由不详,别名嘎洛,家住四川省阿坝藏族自治州马尔康县色尔古村。此人为身份待鉴别的流落红军。
我在那里查阅时,没有告诉他们这个嘎洛已经死了。同时也希望,碰巧与这件事有关的人碰巧翻看了这篇小说,也不要停止调查工作,因为我盼望得知他的真正姓名,他的儿子绛措想找到父亲的老家以及老家的亲戚。
金风酣畅。
成熟的麦粒抖落在嘎洛脸上,胸脯上,他感到那是金色的蜂群向自己翔舞而来,射在身上的阳光像是这些亲爱的生灵尾部伸出的锋利的小针,使他麻木的肌肉恢复了感觉。
屋里的塘火渐渐灭了。
父亲对我说:嘎洛死得其所。而他儿子为了一笔能带来八百元进项的运输又走了,还是来不及收割地里丰收的麦子。幽暗使庇护我们房子的四壁消失了。我在睡梦中又舒展开身子,享受清新空气与成熟的谷物芬芳,啊,我又在梦中见到了嘎洛。
我梦见嘎洛在弥留之际看到时光倒流。他模模糊糊地觉得一种轻盈透明的东西溢出了身体。躯体沉重,更为实在牢靠地和泥土融合在一起,而那东西却像蜻蜓一样被风、被阳光穿透……嘎洛伸出了骨节粗大的手,四处摸索,终于捞住了几根光滑坚韧的麦茎。他以此作为支撑,试图抬起沉重的身躯,看看自己的灵魂怎样穿透时光之流。这时,他感到轰然一声,脑子里又有一枚手榴弹炸开了。那光芒照亮了一切,过去生活中他熟知的一切,以及被他遗忘的一切。一切都记起来了,一切都复活了。他惊喜地注视着过去的生活和上面的光亮,但是,暖热肥沃的土地已经张开怀抱接纳他了,我确确实实在梦中看到他的躯体往他亲手开垦的土地中沉落,像是往水里沉落一样。
直到这时,我才肯相信,嘎洛是真的死了。奔马似的白色群山在山前岷江峡口,听说前面山口发生了一次雪崩,一辆卡车被埋葬,而且不知道车内有几个,几人中的某一个能否侥幸生还。
倒车镜中,马路像一条带子飘飘摇摇。镜面深处,林场转运站的瓦顶渐渐缩小,水波一样闪闪地堆叠到一起。那一道律动在背线上的亮光,不知是镜子本身,抑或是夜雨后那瓦楞上湿润的光泽。雨后的土路像涂了一层油黑的胶泥,十分光滑。坚硬的岩石路坎,坎上深绿浅绿的植被滑过镜面,柔润而无声。
倒车镜是长方形,中央部分凸起。这样,映入镜中的一切自然都不会再是原来的形状。镜子改变一切,镜子伟大。从镜子里看身外物象的人不消说是充满多么的骄傲与自信了。
雍宗刚撮口吹出一支流行歌曲的引子,就扬扬手,大声说:“不行,不行。”曲子的速度跟不上疾驰的卡车的速度,脚下的油门不觉就松了。车拐过一道拱桥,现在白沫翻腾的河水映入镜中,车厢板咔咔作响。他很高兴,满师后第一次单独出车,他决心一脚把油门轰到底,疯了似的空车跑上五百公里,一直驶入草原深处。这是跟那破老头一起开车时要磨蹭上两天的路程。今天不能不发发疯,因为解放了。到上次出差为止,那怕死的老头还不断要在弯道上伸过手来帮着打动方向盘,叫人心里一个劲地骂他,但还得恭恭敬敬叫他师傅,给他点燃一根又一根纸烟。
到那林场时,路从两排木板房中间穿过。也就是说,所谓林场就是一些排列在汽车道边的简陋的木头棚子。这些棚子墙上溅满了来往车辆激起的泥浆。车子突然停了。他检查一遍车子没有故障,刚才不过是不自觉地把脚从油门移向了刹车。立刻就有许多人从房子中出来。他并不回头,只从倒车镜中窥视。一扇扇木板房门在镜中洞开,一切都无声,木门中的柴烟和水蒸气猛地涌出。这时,响起急躁的人声,几张脸歪歪斜斜地探在镜中,好像几块发酵过的面团。
“师傅,搭个车,师傅。”“下来吃了开水走。”“师傅,我们不坐驾驶台,坐车厢就是,师傅。”奔马似的白色群山“好商量嘛,师傅,一回生二回熟,老师傅。”听着一声长一声短的师傅,他玩味着镜中那些摞成一叠并被镜子凸面夸张了的男人们乞求的表情,脸上的表情极具高傲冷漠。雍宗摆手的时候,镜片更深处闪出一红一绿两个光点,他摆动的手就放下了。
“呸!”红衣女子的声音。
“这些都是男人。”绿衣女子的声音。
那些男人的脸部都滑向镜子边缘,一下就消失了。每每出现于梦中的面孔才是这个样子。幸而今天雍宗心情很好,才不至于相信这真是一种梦幻。他看看身旁的两个座位,想那一红一绿两种颜色总要在这驾驶室里燃烧起来……他敢百分之百地断定:这两个嘴硬的女子肯定刚从什么学校里出来,学校里出来的人都是这个样子。她们全然不知山里车轮的重要。多少漂亮女子还不都投进了驾驶员的怀中,好福气的做了守窝的老婆,其余的只不过都落得相好一阵子罢了。
他哼了一声,启动了卡车。倒车镜里仍是一味的深绿浅绿向后流淌。
强烈的日光使谷中雾气蒸腾。现在卡车顺着岷江的支流之一驶向深山。这里植被丰茂而人烟稀少。春五月,蓬蓬松松的黑土解冻不久,草、树正在伸展最初的新叶,新叶的气味芬芳而辛涩。鹧鸪山口已经遥遥在望。夜晚下半山的雨使河水显得无比清澈又无比鲜亮。上半山,大概是海拔三千米以上的新积的白雪在阳光下晶莹夺目。日光强烈,雾很快就散尽了。拥积了许多沟壑和林木群落的宽阔山谷一时显得十分落寞。那几乎无所变化的路,跟谷中的河流一样,给人一种不知其何来,也不知其何止的感觉。
雍宗摁下录音机的按钮,美国歌曲《山鹰》的吉他声像一些零乱的雨滴。继而,一个男子低沉的嗓音响起,因动情而略显沙哑。而他心中那角空洞不但没有被填充,反而被歌声扩展得更深更广。
汽车终于驶上了盘山道。积雪在车轮下发出咕咕的声响,像有一群觅食的鸽子在叫唤。清冽的冷气和汽油味混合在一起,扑入鼻腔,他的兴致一下又提高了许多。
盘山道上有两个人踽踽而行。从下面向上仰望,他们上身短小而又臃肿,双腿又细又长。他们的身影横倒在路基下面的斜坡上,随着地面的起伏,伸长又缩短,缩短了又渐渐伸长。半小时后,他赶上他们,并放慢了车速,跟在那两个穿牛仔裤、羽绒服,背尼龙口袋的两个人身后。那两人十分吃力地踏雪前进,一步一滑的样子使他开心死了。车子和那两人并行,他们没有举手要求搭车。根据以往的经验,这些背负东西的人都会站在路中央强行搭车。但两人只懒懒地看了他一眼。现在,他又从倒车镜里看那两人住了脚,抓下头上的绒线帽,口中、头顶许多白烟缭绕起来。那两人的手在镜中抬起,变得很长很长。他们指点一列列绵延不止的白色群山。
他感到又一次无端地受到人们的蔑视。
卡车停下。他把着方向盘莫名其妙地怔忡一阵。那两人反而放下背包。支起三角架,把照相机镜头对准春冬两季并存的山坡。群山逶迤往西南方向,天上一长溜鱼鳞状的云彩也取与山脉相同的走向,并绵延得比山脉更为深远。最后,是蓝空、白云与雪峰的色彩融汇到一起,化为迷蒙中透出淡紫的山岚,成为一种难以把握的东西。它已经不满于物质世界,而只是凝聚着人的万千意绪。在司机雍宗看来,这意绪就是一种弄得自己一片茫然的困惑。他趴在方向盘上,眯缝着双眼望着远方。那两人收拾好家伙又往前移动脚步了。他随手捞了把扳手跳下车,伏在车头上装出一副在鼓捣什么的样子。
脚踏积雪的咕吱声渐渐迫近。
“这车抛锚了。”“山里司机也挺苦。”那人大喘一口气又说,“也挺寂寞。”“这些人素养太差,没这种感觉。”“要站在他的角度,以你的标准不能衡量人家……”雍宗撅着屁股侧耳倾听,这时那人提高了嗓门,“司机,要帮忙吗?”“谢谢你。”他本想骂一句去你妈的。
“也是,换个角度也太不容易……”“思维模式。”那人只说了这么四个字就又踏着积雪回来。雍宗不禁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落寞的脸上又浮起自负的神情。
“请问你到山口还远吗?”“三十里。”“有小路吗?”他踏下车来,用雪白的棉纱擦去手上的油污。
“小路?”他拉长声问。
“常在山里跑,很辛苦是吧。”“你们倒来可怜我了啊。”他把脏棉纱扔在干净的雪地上。
那两人对视一眼,笑笑,神情显得高深莫测:“我们想从小路上去,近便一点。”两人又问他这条小道叫什么名字。他告诉了,一个家伙在本子上记了下来,又问什么时候有了这条小道,这条小道有关的传说故事你知道不知道,他都回答不上来。
“许多东西都湮灭殆尽了。”“我只晓得有了公路就没人肯走那条小道了。”他气冲冲地扔下那句话,砰一声关上车门,发动了机器。他尽力不往镜中窥探。终于还是看见那两人向他挥手道别。他骂了一声:“笨蛋!”加大油门,一股强大的废气掀起一阵雪尘,把那两只手从镜中抹去了。
那条小路隐约在雪中,依他目测,通到山口也不过七八里路程。镜中映出他歪扭的面孔,不知是光学原理还是自己的愤怒使然。
现在,他已经跑了一百八十公里,还要在山中跑同样的路程才能进入草原。眼下是十一点四十分,也就是说,走走停停,无意中他已耽误了一个小时,按计划,这时,他应该越过这山到了山脚那有三家加油站和四家饭馆的小镇了。饭馆中一个姑娘和他师傅相好一阵就嫁给了本地一个农民。那个人用她的钱酗酒,却又为以前的事情把她揍得很惨。那次,师傅把车开过镇口才停下,掏出五十块钱要他去交给银花。银花是那个女人的名字。
他把钱塞到银花手中时,那汉子背倚门框狞笑起来:“哈,哈哈!”银花一松手,那几张纸币被风扬起,越过了屋顶。风在空旷的河流上空尖啸。银花几乎是毫无知觉地接受了男人的两记耳光。
雍宗咬牙切齿骂了一声:“杂种。”“你骂我杂种。”那汉子的拳头砰一声落在他脸上。他不敢还手。那汉子的面孔太狰狞了。
“你骂我是杂种?”“杂种。”他吐出一口血水说。
他坐进驾驶台时,摸着青肿的半边脸腮,又骂了一声:“杂种。”“你骂谁?”师傅停下车,问。
“你。”“再骂一句。”“杂种,狗杂种。”师傅和他恶狠狠对视一阵。掀开车门,在水箱上忙活一阵,上车时把一张滚烫的毛巾扔在他手上说:“敷住伤处。”
车子穿过滚滚尘土。
雍宗把车速降到一挡,不断摁动喇叭,穿行在一大群一步一长跪的朝圣者中间。他们身上沾满泥水,那些老者的面孔更像一段段糟朽的木头。使人难以理喻的是:他们的眼中却闪烁着如此坚定如此明亮的光芒。
那两人抄他所指引的小路已先他赶到山口,正和一个中年汉子坐在雪地上攀谈。雍宗打开车门,一只脚落在踏板上,探身车外缓缓向前行驶。
“上车吧!老乡们乡亲们,现在朝佛的人都坐汽车去拉萨!”一个老太婆拉住了车:“魔鬼也不能诱惑我们,而你不是魔鬼。连魔鬼你都不是,小伙子。你走吧。我们去我们的东方海螺神山。”她脸上出现似笑非笑的难解神情,“我看你也是藏族人,那雪峰上呈现过的金色海螺也属于你,属于你。”“东方海螺神山?那你们往日落方向走?”“你是白痴,孩子,你有你的东方,我们有我们的东方。你怎么知道这样就不能到达东方。”他答不上话,启动了车再往前走。不几步又停了下来。紧紧注视一个姑娘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直到她尖叫起来:“滚开,别像条饿狗。”她把手掌合在胸前,“求求你赶紧走开,不然我会诅咒你滚下山谷。”倒是她被自己吐出的恶毒惊呆了。
雍宗却嘻嘻地笑了。
他说:“喜欢我吗?”姑娘赶紧合拢双目,长跪下地。
长长跪拜的人们从他身边一一超前而去。每人脸上的神情却凝固了,恍若泥塑石刻。一时间,使他觉得世界显得奥义繁杂,难分难解。积雪反射的阳光异常强烈。男人们大多都戴着墨镜。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进驻部队带布罩的绿色风镜,到最新潮的港式太阳镜和变色镜,仿佛是一次墨镜历史回顾展览。女人们没有眼镜,脸腮上挂满被强光刺激后不尽的泪水。
积雪融化后露出下面脏污的陈年积雪,融雪水混浊无比。
汽车发动不起来了。
鼓捣许久,车子仍然发动不起来。刺鼻的汽油味弥漫开去。经过车旁的人们,有的用皮袍袖掩住口鼻,有的却贪婪地呼吸这奇异的芬芳。
朝拜队伍中的那中年汉子和刚才那两人一齐向他走来。
“你说那山崖上真的出现过海螺的形状?”“还有声音。”“老辈人这样说。”“你见过吗?”“我第一次去,这不还在半道上。”“你去拉萨吗?”“太大的愿可不敢随便许下。”这汉子拍拍雍宗的肩膀,“看看你的火花塞吧。”果然,火花塞被汽油闷住了。这都是他时时停车,发动机转速太低燃烧不好的缘故。他用棉纱把多余的油吸干,车子果然就发动了。
“汽油标号太低,高山上不要有事无事老停车熄火,伙计。”那汉子说。
他规规矩矩地答应了,随口说道:“你们搭我的车吧,不然今天你们到不了山下。”“山上山下都有天有地。”那汉子又转身对那两人说:“我以前在部队开了六年汽车。我们河北人连长凶得很。后来我翻车死人,在军事法庭上判了刑。”他吃力地吭哧一笑。
“那你还信佛?”“一部落人都信,我能不信?我们到那山下还有二十三天,刚赶上六月六的庙会。那里就可以喝酒,女人们也可以打扮漂亮了。”汉子把墨镜从额头上拉下来,返身加入了朝圣者的行列。
剩下三人站在空荡荡的路上吸烟。
“盲从。”一人扔掉烟蒂说。
“不那么简单。”“你总那么冷静。”“以往我的诗作中就太少这种冷静了。你看这莽莽群山的缄默。”雍宗真诚地说:“请上车我们一起走吧。”“谢谢,我们不能坐车。”“晕车?”“不,我们徒步旅行考察。考察民情风俗,研究文化。”“我不懂。”“我们是作家。”“我们想当作家。”“哦……”两人同时和他握手。
再见。再见。
再见。
卡车又往前行驶了。并越过了那些朝圣者,那些人在镜中变成细细的一长串黑点。一抹阳光闪烁一阵,那些人就从镜底消失了。
他感到心中茫然若失。
前面一列列无尽头的白色群峰,像一群群昂首奋蹄的奔马,扑面而来。又从倒车镜中飞速地向后堆叠,堆叠,又复消失。
他的内心也如这镜子一样,许多感触交融其中,又落入一个无底的空洞。那些白色群山成为活的奔马,奔涌而来,奔涌而来。他加大油门迎向那些奔马,结果触发了一次小小的雪崩。他的感觉是那些奔马的铁蹄发出金属特有的声响,它们白色的鬃毛遮住了他的眼睑。
年年五月,在峡口都可以听到山里传来雪崩和车祸的消息。这次的消息是说一个年轻司机搭乘了两位女客,一位还是城里的暗娼,路上过于张狂,致使卡车撞上雪墙,因而触发了那次雪崩。也有人说,驾驶室里闷死的只有司机而没有什么女人。因为驾驶员是一个拼命捞钱的六十岁的老头。传说中只有一点一致:卡车上原装的收录机能自动翻带,所以,三天后人们还听到雪地里传出歌曲的声音。那盘磁带也很特殊,两面十四支歌,每支都是美国歌名叫《山鹰》,只是演唱者不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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