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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山的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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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女人停下手中旋转的牛毛陀螺,从额上挥去一把汗水。

对面坐的男人俯身在膝上,没有答话。女人几天来搓下的牛毛线,在他手中编结成拇指粗的长绳,蛇一样盘绕在他脚边的草丛里。

“雪。”女人又说,同时挺直了赤裸着的上半身。一阵沉雷般的轰响,隐隐横过头顶天空。金花举目四顾,湖蓝色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天空高处若有风,这时就会有鹰隼悬浮,平展开巨大的羽翼。没有鹰隼。阳光直泻在环山积雪的山峰,映射出艳丽的光芒。而山环中盆状的草场上草叶摇动一片刺目的白炽光芒。只有盆地底部的那片湖水沉着而又安详。不断汇入其中的作响的融雪水使她越来越显得丰盈。

金花舒展腰肢捋动纷披在肩上的长发。这时她觑见麦勒停下手中的活计,紧盯她隐现于乌黑发丝中滚圆的双肩。她把手屈在脑后,她相信,这是一种优美的姿势。那个瘦小的美术老师经常要她摆的就是这个姿势。金花感到男人的目光从肩头灼热地滑向小腹。她知道,这些地方不像被风抽雪打的脸,都显得光滑而又柔韧。她放松自己,粲然一笑,同时发觉他的目光又游移到了别的地方。她用手抚摸一阵自己的脸腮,突然张开小嘴唱了起来:“啦,啦啦啦啦……嗒嗒……”过门没有哼完,她又突然没有了兴致。

男人那双关节粗大的手灵巧翻动,那不断变长的牛毛绳在绿草中蛇一样扭曲,游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缠绕住了一株蒲公英,一株开紫花的黄芪,一丛酥油草,又迅速地伸延向另一丛酥油草。

她说:“你听,雪崩。你听,雪水冲下山坡的声音。我知道你不在听。你不听我也要说,我憋不住了。在学校时我们可不是这样。老是这样。我,我不敢保证我能在这里和你度过冬天。”“这里冬天气候也会很好。你看周围山峰,没有一个风口对着我们,海拔也才二千九,比麦洼那个军马场还低三百米。”“我知道,二月份我就跟你上山了。”她说,二月份我们就上山了,那时不就是冬天吗?环山的雪光他叹口气说,这些他都懂,都知道。

她说他不等春天,说春天春雪下来山口就封住了。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冬天的烈风倒是把山口的雪刮得干干净净,露出青幽幽的冰坡和散乱于其中的灰色碛石。风把人脸、手都吹裂了。她说他们在托钵僧手中瓦盆似的草场上五个月多快六个月了。要是像以前人一样一天划一个道道,恐怕木屋的一面已满是那种叫人恶心的黑炭的道道了。

说完了,她觉得那个比喻新鲜而又贴切地表达了她的心境,弹弹舌头,又说了一句:“像可怜的托钵僧的瓦盆一样。”“松赞干布统一之前,这里是一个小王国的王族鹿苑。”“那时,山没有这样高吧。”“那时人也不像现在人喜欢牙痛一样哼哼唧唧。”她被他那副不以为然的神态激怒了。她说你说我牙痛,我说你冬天过山扭伤的腰才痛。你不想下山去治治。你装男子汉,你以为我不知道。昨晚,你上去时我都听到你倒抽冷气。我没有点穿你。五个月了,村子里青稞都抽穗了吧,今年的赏花节我们也参加不上了。我说你的腰怎么还没有好利落?

他们都没有听到那很小面积的雪崩声。只是无意中看到对面两峰之间腾起一片晶莹的雪尘。

“看吧,麦勒你看多好看啊。”麦勒盘好牛毛绳,拎到手上,拿起锋利的草镰:“一冬天,这群牛该储多少草啊。”那片雪尘在蓝色天幕上,升高,升高。

金花背倚牧屋的木头墙壁。麦勒的背影在眼中模糊起来。背后的木楞子散发出浓烈的松脂气。正午的阳光中所有牛虻嗡嗡吟唱。乍一听仿佛是阳光发出轰响。几只金龟子从芒草梢上渡到膝上。阳光落进草地上那两只茶碗。一只茶碗空着,一只茶碗中满碗茶水被阳光穿透,阳光在碗底聚集成一块金币。

这时,麦勒已转入打草的那块凹地,不见了踪迹。

她走进木屋,把盛满鲜奶的锅架上火塘。锅底新架好的柏树枝劈劈剥剥燃烧起来,吐出带着一圈蓝光的幽幽火苗。青烟和柏树特有的香气一下充满了整个屋子。屋子上首那道齐腰高的土坯台子上,一字排开若干口平底铁锅。熬开的牛奶在锅中慢慢发酵变酸。锅面浮起筷子厚一层凝脂。她用光滑得闪烁着象牙色的木勺把凝脂打起来,盛进洗衣机缸里。然后,发动了那台小小的汽油发电机。发电机的哒哒声和洗衣机的嗡嗡声交织在一起,悬在屋顶那盏灯在黝黑的屋顶下投射出一个黄黄的晕圈。只有门外那片草地青翠而又明丽。

机器把凝脂中的水分脱出还要一些时候,她呆立在那里陷入回忆。她感到难解的是自己只是十九岁,而不是九十岁,她开始靠回忆来打发许多光阴,许多缓缓流逝的光阴了。

从屋里可以望见牛群聚在远处安详地饮水,懒懒地啃食生长在嘴边的青青草梢。

首先,她觉得通过门框望到的一方草地不是真实的草地,而是一块画板上的基色。一个人站在画外什么地方调和颜料,准备把她近乎赤裸的躯体的颜色与轮廓在画布上固定下来。她不禁微笑起来,那时,美术老师总说:以你的纯真,金花,你懂吗?你以全部纯真微笑。那时她不懂,现在她懂了。她以全部残存的纯真向那方阳光明丽的碧绿草地微笑。

那美术老师矮小又瘦削。

那个美术老师却给了她一个习惯。这个习惯就是常常感觉自己就固定在某一张画上,张挂在高高的地方,目光达到一个物体之前得首先穿过玻璃,玻璃上面落满灰尘。玻璃以外的人事与物象与己都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接连好几个星期,她就这样沉溺于幻想。

所以,金花的故事是关于她怎样小心翼翼地侧身穿过现实与梦与幻想交接的边缘的故事。

叙说她的梦情况稍微复杂一点。主要是她耽于幻想但逃避梦境。

现在,她感到自己成为画中的人物时才敢抓住一些蓝色、紫色的梦境的碎片拼贴起来。母亲的脸是苍白上泛着一层淡蓝的荧光。她听到一个只见背影的人对母亲说:娃娃下地,就叫金花。母亲说:娃娃是在开金色鹿茸花的草地上有的。多年岁月流过母亲耳际时,金花听到某种东西潜移的咝咝声响。母亲死乞白赖地对那个握有权柄的人说:亲亲我。那人说:上山去吧,雪过一阵就要停了。母亲上山非但没有找到生产队的牛群,却在雪中冻饿而死。

美术老师的笔触像那又冷又硬的雪霰一样刷刷作响。美术老师把一笔油彩涂在膝头上,说:“好了,完了。今天你的眼神中梦幻的气质非常非常的好。”她却轻轻地说:“亲亲我。”“不,不。金花,我是老师。”“亲亲我。”“这样吧,金花。我追求的是一种纯真,你可不可以脱下你的上边衣服。”“衣服?”“我想,想画你脸一样画你的胸脯。”金花一声尖叫,逃出了美术老师的单人房间。这已不是梦境而是过去的现实。过去的梦也只是裁剪了时间更为久远的现实。金花跑进校园里那片傍河的白杨和苹果混生的树林,树下的草地边缘长满了荨麻。她突然一头扎进在树下看书的道嘎的怀中,说:“亲亲我。”他不愿开口打破星期日正午的静寂,只是带着一种厌恶的神情把她推开。

“道嘎,道嘎,”她说,“我们不是一起长大的吗?难道你阿爸没有把我许配给你?”“那是父亲卑鄙。”“那你是我哥哥。”“金花,我知道我爸爸害死了你妈妈。所以他不能不抚养你,养你长大可又不能白养,就把你当成媳妇,不是吗?”他放下书本,眼里闪出一丝温柔的神色,这温柔越来越多,充溢了他的眼眶,“你真可怜,金花。你知道我肯定要考上一所工科大学。我将来要设计一条道路从我们村子前面穿过。在那里设计一个全世界最漂亮的车站!”她说:“道嘎,我害怕。老师要我把衣服脱了。”说着,她又一头扎进他怀中。

他呼吸急促了一阵,最后还是只用下颏碰碰她头顶就把她推开了。

金花瞧瞧自己裸露的上半身,悄悄地说:“瞧,老师,你画吧。”她把洗衣机上的定时器一拨到底。抬眼看到门外晾晒的红衬衫在风中舞动像一团鲜红的火苗。

三个月以后就是暑假。道嘎一天在火塘边突然说:“阿爸,我已接到上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了。你把金花名上该得的牛分出来给她。她考不上学校,该过自己的日子了。”责任制后摇身从支书又变为村长的父亲道嘎搔搔头顶说:“那就让她等你弟弟吧。”金花突然尖叫一声,震得屋顶上的烟尘扑簌簌掉落下来,“你们让我死吧。”她说。她奔下楼梯,奔下树林边缘时,仍哭喊着,“让我像妈妈一样死吧。”那个追求艺术纯真的美术老师叫她这般那般地微笑,唯一的结果是唤醒了一个体格健壮的姑娘的女性的敏感,使她没有考上学校,没有……没有的东西太多。月亮从桦树林后升起时,一个年轻人阴郁地向她注视。她在这目光下拼命把身子蜷缩起来,并最终向这目光屈服了。后来,她把整个这件事情编织成一个梦幻,把那个qiáng • bào的场面描摹成一个浪漫的场面。总之,这个细节在真实和幻想的场面中都存在。年轻人胡子拉碴的脸俯向她时,他的目光肯定比树林上空那像一块薄铝片的月亮还要明亮。此时,他刚蹲了六个月监狱出来。因为村长把偷猪的责任转嫁到他身上。露水上来时,草梢上闪烁着月亮的银光。麦勒告诉金花他今夜潜回村里是想杀死村长,可能的话把他一家都杀光。

她慵懒地倚在他怀中,说:“你不能杀掉道嘎,他要修铁路到村子前边。”麦勒吃力地笑笑,说:“我爱你,我不要用我的命去换狗家伙的命。”第二天他们双双在村中广场上出现。金花坐在那股生锈的拖拉机履带上痛哭,听到人们说“和她母亲一样”时,她哭得更加响亮了,心上和经过最初尝试的部位都横过清晰的痛楚,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麦勒走到村长面前:“我和金花把我们的牛合为一群。我算过了,我三十二只牛你放了半年收入是四百块钱,一百块钱算你的工资,其他你要如数付清。你家六口人一百零三头牛,你要分给金花一十七头,知不知道我在监狱里学了半年法律,是帮你学的,村长。”他又转身对乡亲们说:“听说村长估计他不答应我我就要犯一种被枪毙的法。譬如杀死他,毒死他的牛群。”村长不仅分出了牛群,还付了两百块钱。他说:“但是你们没有草场。”麦勒只是说:“叫你做到这样已不容易了。”“好吧。看吧。”“好,我们看吧。”马头探进山口巉崖的浓重阴影时,他们勒转马头回望。五六列山脉从四方逶迤而来。只有他们走来的那脉山上有一条公路,汽车宛如一只只盛装经文的檀香木匣子。它们仿佛不是在地面行驶,而是凭借某种神力飘浮在蔚蓝的大气中间。穿过冰凌参差的山口,新的景象在眼前展开。那些扭结着舞蹈而来的山脉在这里同时中止,隔着这块草场相互瞩望。砾石在脚下成群地滑动,发出湍急水流那种哗哗的声响。麦勒跌跌撞撞奔下山坡,把滑动的砾石,和随砾石一道下滑的金花与牲口一起甩在了身后。

“多厚的草啊!”当时麦勒说,人像醉了一般,反复叨念的就是那句话:多厚的草,你看多厚的草啊。金花真的对他动心了,虽然心里仍横过那月夜qiáng • bào的场景,她仍吃力地抬起手臂,替他擦去了额上的汗水。

“他们不能再说我们没有草场。”“他们不能。”“我们,金花。”“是的,我们,麦勒,我们……”他们放起一把烧荒的野火,数百年积下的腐草顷刻间化为灰烬。麦勒翻下马背时,涂满黑灰的脸膛纵横道道汗水。她一次次动情地为他擦拭。

“嗨!”他说。

一阵泪水无碍地冲出了她眼眶。

他们又坐在一起喝中午茶,在牛虻的嗡嗡声和新盖的木屋所散发的松脂香气里,他们的影子在地上缓缓移动。他们面前是两只茶碗,一把铜壶,以及稍远处躺在草中的一把镰刀,再远是那汪静寂的湖水。湖中的太阳闪烁着那把镰刀刃口上一模一样的光芒。

“该出山一趟了。”金花说。

“茶缺了?”“不。”“盐?”“不。”“发电的汽油和火药都还有。”“今年赏花节各家的帐篷一定很漂亮。”“可能。”他说,“以后我们做的比所有的都漂亮。”这时,麦勒揩干手上的汗垢,开启了手中小小的计算器。随着一阵细微的嘟嘟声,一列数字跳到显示屏上。同时,他开始不停地叨咕:多少母牛可以产多少奶,提多少奶油,小公牛阉了可以卖给农户做耕畜,等等。这样,到下年底就可收到八千元现款。

“不错吧?”“不错,你隔三五天就算一次,我都背熟了。”她淡漠地说。

“不相信?”“不是不相信,我闷得慌。我下山一趟吧,我去看场电影,不然带几本小说回来就够了。”“忍忍吧,金花。”“不,我要回家。”“你哪里有家,你嫁给我了。这里就是你家。忍忍吧。钱凑到一万我们就去旅游,那时由你,先去广州还是先去拉萨。我不像你读过那么多书,但我想叫我妻子幸福,再苦再累我都不怕。”“我知道,我可是做梦都在想……”她仿佛被烙铁灼烫了一般,突然噤口不言了。

又一次小雪崩在环山上爆发,听着那低沉的崩塌声,两人同时抬头仰望那闪着彩虹光芒的轻盈雪尘渐渐飘散,终于只剩下满眼蓝空的寂寞。

麦勒手扶腰肢慢慢站起身来:“金花,我没有得到你的心,我知道。你在梦中叫他的名字。”“麦勒!”“你要记住他父亲害死了你母亲。”“麦勒……”“我,打草去了。”

太阳缓缓西移。

西侧山峰的雪光呈淡蓝色,东侧则渐次显出血样的殷红。南北两侧的雪峰上的闪光依然艳丽而峻洁。几团巨大的云影泊在草场上,浓淡不一。

麦勒走开已经很久了。

一股旋风陡然从屋后旋起一柱尘土,发出劈劈啪啪的一阵爆响。旋风又陡然消失,许多草屑和花瓣飘飘而下。

“梦。”她说,“梦。”刚进入这环山的第四天,她就梦见了。以后又多次梦见和那个梦境一样的场面。那阵放眼四顾,进入眼底的全是放了荒火后裸露出的泥土和石头。风扬起灰烬,黑色灰烬落下又飘起,环山的寒气在薄暮中从四方潜来。一种孤独感涌起,麦勒扶着扭伤的腰站在门外嘶声吼叫,并击发手中的猎枪。她只看到枪口闪射火光,没有留意到击发时的巨大声响。月黑风高。枪声在山环中来回撞荡。那梦便在她不安稳的睡眠中出现了。她,和眼镜道嘎一同被某种物体所运载。窗外缓缓滑过许多奇异的风景。道嘎用眼睛倾诉什么。她问,我们坐的是火车?不,飞船,他说。窗外的风景画片般一张张翻过。金花用手去寻找时,发觉是美术老师把十七岁的她张挂在舱室的墙壁上,那冰凉透明的玻璃紧贴着她的眼睑、鼻尖、耳轮,甚至动人的肩窝。她一挣扎,周身发出纸张的干而脆的刷刷声响。这时飞船陡然加速,一切物体带着蜂鸣声分解为碎片,或者和她一样变成一种又薄又平的东西。她惊叫着醒来,触摸到自己丰腴的冷汗淋漓的血肉之躯。

她只告诉他梦见了飞船。

他的牙齿在暗中闪烁一下,说格萨尔也有过飞船,只是当时没有这种名字罢了。

“我爱你。”她主动把身子凑过去。

“我要叫你爱我。”他说。

“我害怕做梦。”“那就不梦就是了。”但那梦仍频频在睡眠中出现。你想梦。你不想梦。你不知道自己想梦还是不想梦。她端坐在斜射的阳光中间许久,才拖着长长的身影走向那湖边。湖水无端漾动起来,湖水经过太阳整天曝晒,十分温暖。她脱光衣服,涉入水中,一时心中万念俱灰。她想这种境界恐怕就是死亡那种境界,那种纯净,那种安宁。太阳在水中,仿佛一滴溶金在水中来回滚荡。水居然托起了她略略下垂的Rx房。只需再往前一步,水就会漫过头顶。她停住脚。水面渐渐平静。她在水中看到自己经过风抽雪打但依然年轻的脸,看到自己滚圆的双肩。水把她的Rx房托举起来。她一边涉水上岸,一边拂去水中沾上肌肤的落花。

她嗅到自己散发出一种野兽的气息。

环山的雪峰簇拥在湖底,显得美妙而又缥缈。

她纷披着水淋淋的头发,张目四望。心中无所谓幸福与不幸福。只是想到得到幸福的不容易与不幸福的感觉居然总是缠绕在脑海中间。她居然想象到要是刚才再往深处走一步,那水会怎样漫过头顶,发出温柔的鸽子叫一般的咕咕声响。想到一个女人美丽的luǒ • tǐ上将生出一蓬怎样的水草。

以往,麦勒这时都要从干涸的地方出现,遥遥注视自己像一个水妖一样步上翠绿的大草滩。

而这次,他没有出现。

她平静地绾好发髻,悄悄地对湖水说:“再见。”然后微笑着说,“你爱他他不爱你。他爱你你不爱他。”“啦……啦啦啦,嗒,嗒嗒……”她走上山坡时,愉快地歌唱。

飞鸟急急地横过天顶。牧屋笼罩在一片绯红的霞光中间。金花背倚门框等着他蹒跚着脚步来到面前。

“金花。”他说,脸色显得异常的苍白,眼中浮起痛苦而又依恋的神色。许久,金花才发觉,他的两个指头给镰刀拉开了深深的口子,他自己往伤口里撒进一撮火药,伤口掰开时,里面露出白瘆瘆的骨头。

“麦勒。”“你明天就走吧。”“麦勒,你有心事,你今下午想什么了?”他低头啜饮碗中的奶茶,两个明显瘦削下去的肩头高高耸起:“梦,你的梦。”“你梦见道嘎。”他仰起头,长长叹了一口气,顿时感到如释重负。

“我也梦见你。”“梦见我时你发出尖叫,像那次一样。”金花膝行到他身边,捂住他的嘴。他把她一双手紧紧捏在自己手中:“你说老实话,金花,你有了吗。没有,那你带上去年卖牛的钱离开我,走吧,上学。我没有上过学,只认得钱上的几个数字。你走吧。”金花俯身哽咽:“那你有多可怜。你和我一样,从小没爹没妈,你连一天学都没有上过。你会叫我幸福,不是吗?那次是我在等你回来,他们把我赶出来了。”“你只是无家可归。”“你从监狱里出来。”“你不是在等我。”“月亮看见了我们。”“月亮什么也不知道。”麦勒把头仰向屋顶。许多次,他都听任金花把那故事篡改得十分美丽在他耳边絮聒。现在他要撕开那虚假的外壳。

“我撕开你的衣服。”他毫不容情地说。金花绝望地举起双手:“麦勒,是我们脱下衣服在月光中沐浴。”“你诅咒我,踢我。”“我要你的手放在我胸脯上,可是你害怕,你的手打着哆嗦。”“一大片绿草被糟践得不成样子。”“那草地上露水闪烁,花香四溢。”“你嘴撕扯下了我一绺头发。”“我口中喊着你的名字。”麦勒扬手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沉默半晌,金花抬起闪着绿火的眼睛说:“你知道画是怎么画的吗?我给你画了多好的一幅连环画啊!”火塘中的火苗伸伸缩缩,两人投在墙上的影子忽长忽短。麦勒打了一天草,并吐露了最初他们结合的真实情况,就斜倚着墙壁慢慢睡熟了。金花仍跪坐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中,注视那脸,并听他不时发出低低的shen • yin。

她起身穿好身上的衣服,用嘴唇碰碰他滚烫的额角。麦勒脸上的肌肉抽动一下,仍然没有醒来。

她跨出木屋的小门时,晨曦初露。

金花到外县做了流产手术后,又插入原先的中学学习。一学期后,接到村里捎来的一千元钱,并告诉她麦勒因为破伤风死了。他死得很惨,他从木屋爬到湖边饮水,那只感染过的手臂骨头都变黑了。那群牛已成为野牛,人们只好把它们开枪打死。这钱便是卖牛肉的钱。另有三百元付了那些宰杀牲口人的工资。她把钱塞进书包里,只淡淡地说了声知道了,就回到灯火辉煌的教学楼中去了。第二天,她敲开美术老师的门,说:“我找你画画来了。”她锁上门,拉上窗帘。自己动手脱去一件件式样考究、质地精良的衣服。

美术老师激动得搓着双手。

她脱得一丝不挂。双手屈在脑后,斜倚在墙上,戏谑地说:“老师,你的手不要打抖。”老师迅速钉好画布,一笔笔油彩附着在画布上。画好一半,她穿好衣服说累了,明天再来,推门出去,又回过头来说:“我那次在湖中沐浴,湖水是金色。背后是大片草滩,周围是闪着蓝光的雪山。明白吗,要把我画在这样的景色中间。”老师说:“太美啦,太美啦。”“可你不知道,那次我差点自杀了。”“那时你觉得一切都非常纯净吗?”“是的,非常安宁。”第二天她果然看到自己的没有下半身的画像悬在那片准确再现了的环山的雪光中间。她想出一个办法,把穿衣镜从柜子上卸下来,倚在昨天倚靠过的墙上。她站在画架旁边,老师从镜子中看到她裸露的修长双腿和yīn • bù那一大片阴影。她就这样看着自己的腿从画布上渐渐伸入金色的湖水中间。画中掩住yīn • bù的是一瓣落花。

“你害了我。”她把玩着他刮油彩的小刀说。

“我?”他脸上显出一种非常天真的神情,她微笑着把那把小刀捅向他的腰部。他负痛倒地时,嘴里不停地说着:“为什么?为什么?”她说:“要是没有你,你的笔……”看着画上的油彩被血迹污染。

一只蜷曲的男人的手绝望地伸向了那汪金色的湖水。永远的嘎洛那阵猝然袭来的疼痛,在耳底带着血腥味的轰鸣中似乎渐渐缓解了,继之而来的是软绵绵的诱人的晕眩。嘎洛舒展开身子,患风湿症的僵硬关节都自如地松开,发出咔吧咔吧一连声的脆响。

就这样嘎洛倒下了。

他仰面倒地,在将临收获季节时的某个日子,他独眼中的天空飘满日暮时分的红霞。他要咧嘴笑笑,一溜口涎却淌到脖颈上。嘎洛意识到眼前闪烁的无数金色光斑后那一片绯红不是美丽的霞光,而是溢满眼眶的血,使眼前的蓝色天空濡染成血色,这种颜色使他在五十年前失去了左眼,那时他就谙熟了这种充满锈蚀的铜铁臭气的颜色。

只是,嘎洛还不明白,这是可怕的起始还是愉悦的终结。

他的一只手插入温润酥松的黑土,五朵云花断茎口牛奶一样洁白黏稠的浆汁不断滴落在手背,使他毛孔粗大的手腕上的皮肉颤抖。那浆汁一滴滴淅沥不止,他的感觉是一只只野蜂向自己降落。他另一只手攥住了一大把麦子,熟透后爆出壳的麦粒溅落在他脸上,胸脯上,他以为那是金色的蜂群向自己聚集。

他还看到,山谷中一片不太广阔的丰收的麦地一下子变得浑远无际,风使阳光的波浪阵阵起伏。远处传来驱赶鸟雀的铜锣的哐哐声响,吓不走任何一只寻食的雀鸟的响亮的铜锣无谓轰响。

阳光一片金黄。麦浪一片金黄。

这样辉煌的麦浪注定只会在他一生重大的转折关头在他眼前汹涌。这是一九八六年。另外两次分别是一九三六年和一九五○年。我回到色尔古村后,他儿子对我说:父亲说今年他恐怕要死了。今年庄稼这么好,地还是能生娃娃的婆娘,还是壮实婆娘。他儿子过去是我同学,从部队转业后自己买了汽车从事长途运输。我们谈这番话是在傍着公路的新色尔古村他的家中。这几年,处在闭锁山沟里的老色尔古村的破旧古老的住房正被故乡的人们抛弃,新修房子时都迁到了傍着公路面临大河的开阔地。

嘎洛却死在老色尔古村的麦地里。永远的嘎洛他儿子在领我参观了我故乡土地上出现的新的富足村庄后对我说:“他枉自走南闯北,参加红军,解放后又当干部,还那么迷信,那么土气,就只晓得巴掌大的泥巴地里长出的庄稼。他要我把车子停了,去收麦子。今年麦子确实好得我从来没有见过,可他就是不管车子停一天少挣上百块钱。我不肯停车,他说要是这么好的庄稼不收,他就要死了。”嘎洛对他儿子说,一九三六年他长征经过此地,看到也是这么好的麦子没人收割,到草地他就负了伤。一九五○年也是,听说解放军进山,人们都逃进了村后的树林,也是这么好的麦子,结果大火烧了头人和他的房子。

我说:“现在他死了,也就再不操心了。”绛措说:“对。”嘎洛死了,从此成为故事中的人物,和过去的生活联系在一起,生活使一个人的命运充满回环曲折的起伏,但有时作为人生命的本质竟不能得到丝毫改变。伟人依然是伟人,小民依然是小民,崇高者依然崇高,卑贱者仍旧卑贱。

眼下这个在我故乡生存下来并繁衍了后代的流落红军的故事或许也包含着这种道理。

这个人在记忆中搜寻不出自己的名字,乡亲们都叫他嘎洛。嘎洛是瞎子的意思。

关于他瞎眼的原因有两种真实的说法。一种后起的不太真实的说法出自他儿子绛措之口。那时,我们都在城里念中学,都想摆脱色尔古村贫困闭锁的生活。绛措作为红军的儿子,想的当然是参军提干。他说他父亲在长征中,在若尔盖草原和国民党军的一场恶战中被一发八二炮弹掀翻,断了腿,并失去了左眼。那时,他是我们班的班长和团支部书记,逢人便讲父亲的英雄事迹。

另一种说法出自嘎洛口中。

那天他们一排人在雾中和大队失去了联系。接近川甘边界一处回民村落时,心里发憷,打完了枪膛里的子弹。子弹穿过空气,在远处像熄灭的烟头一样坠落在暗夜里。林子空空荡荡,他们是三个人一齐爬上了一家人的热炕。大块的干牛粪饼在炕洞里燃烧。牛胃没能很好分解的草籽散发出粮食被烧焦的味道,使他们从睡眠中醒来,胃被一只毫不容情的手翻搅。他们没有起身搜寻食物。实际上他们经过热炕的烘焐,虚汗淋漓,一切都像梦魇一样,一种无形透明的重物使他们四肢摊开,无神的眼睛大睁,却对土屋顶上铺开的光滑匀称的小杉树干视而不见。

一枚受热过度的手榴弹爆炸了。

那两个人当场就死了。嘎洛在两天后醒来,以为自己也死了。他嗅到铁的味道和织物被火烧后的味道。爆炸发生之前,他们被饥饿之手随意搓揉,眼下,要是他自己真还活着,那么以后或许还有吃饱肚子的时候,像他参加红军后的好长一段日子。在那以前,他也一直生活在饥饿之中。但只有爆炸时的一刹那,强烈的饥饿感随那声巨响穿透了整个身躯,铭心刻骨。

炕洞里的牛粪火已经熄了。

他把炕洞里的牛粪灰烬塞进口中。这就决定了他在余生中还将无数次把这种灰烬填进口中,慢慢咀嚼,从中品味生活的种种味道。嘎洛一动作,使身上的伤口挣开,鲜血又淅沥而下。他又将大把火灰填进伤口,这样就有效地防止了伤口感染,并止了血,但那只眼睛也就永远失去了复明的可能。

当他颤颤巍巍走出屋门时,当地百姓正准备一把火烧掉这座不祥的房子。他们惊讶地看到一具血迹斑斑的尸身挪动僵硬的腿,颤抖的手在无风的虚空中来回摸索。

那次爆炸使他的脑子受到了可怕的震荡,嘎洛就此失去了明晰的记忆。所有这些对我们这个多少有些虚构成分的故事都将起些或隐或现的作用。

那天我上班晚到了一点。

同办公室的人对我说:“山里一个农民来找你,说是你同乡。”“他说什么?”“他让我告诉你嘎洛死了。”我就这样踏上了我的回故乡之路。他在城外的停车场等我,簇新的卡车满载止咳糖浆和其他药品。

“我觉得你要来。”绛措说。

“要来的。”我说。

“老站着干什么?上车吧。”卡车疯狂地疾驰,途中有一两次我们下来对着轮胎小便,看到一些糖浆瓶子被震碎了,糖浆渗出了车厢板缝。

绛措突然笑了,说:“记得你偷过学校医务室的这种东西。”我眺望远处如烟似雾的山峦,没有作声。

绛措也自觉失言,伸手在车厢板上蘸了一点糖浆,用舌头舔舔:“好甜。”我也蘸了一点,感到混在其中的泥沙在牙齿间吱吱作响。卡车启动许久,那些沙尘依然还在齿缝中间。我想起嗜食火灰的他父亲。车窗外一掠而过的岩石和他手中的方向盘以及踏在油门上的熟牛皮靴是同一种颜色。我们直入岷山腹地,时间被排挡和心情调节着速度,以好几种不同的节奏向后倒流。看着窗外飞逝的景物,仿佛不是机器推动我们前行,而像是置身于另一种空间状态,时间发出尖利的啸声,倒着流淌使人心悸目眩。

直到已经眺望见这篇东西开始时描绘过的那片庄稼地,绛措才叹了口气。

“唉,我阿爸。”那些熟透的麦子还没有开镰。阳光金黄,风中满含麦香。见不到人影,只从几团树影下传来驱赶雀鸟的哐哐的铜锣声响。

这种声响仍像我童年时听到的一样单调而又明亮,周而复始。幸好,刚刚发生过一点事情,嘎洛死在了庄稼地里,才不致叫人产生时间老是在月相的十二次盈蚀中兜着圆圈的感觉。

我们去新垒的坟前凭吊嘎洛。

“我们赶到地里,他已经睡了大半天了,他说了句什么,好像是说:老家。可我们不知道,他生前没告诉过我们。”“我晓得,连他自己也记不起来。”

那枚手榴弹掀翻了舒适的炕床。嘎洛死里逃生,但记忆却残缺不全了。

他十分条理地叙述了负伤后在草原上的流浪生活。讲到兴头上,一把揩去瞎眼中淌下的一泫清泪,试图把残缺的记忆拼凑完整。他讲到稻田,稻田里的泥浆,江边的夜行人用竹篾扎成的火把如何饱蘸了桐油……胡言谵语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是一把打草的镰刀和一条冰凉的蛇。这使人联想到他少年时替人佣工时的一次可怕的经历。然后他还要讲到夜里喷吐火舌的机关枪,浮桥,马腿和飞机的肚皮(“白得就像鱼的肚皮,样子也一样。”),死伤者流在地上的或捧在自己手中的肠子。谁也不曾对这些故事的真实性提出质疑,至少在我故乡的人们是如此。但是嘎洛在回忆这些往事时,无法说出与之相关的人名、地名与年月,缺乏时空框架和必要的人证。嘎洛无法恢复自己作为一个走上革命道路的农民战士的形象。

土改时期,工作组知道了他是流落的红军,找他询问情况,据说这样的询问就像审讯一样。

“你坐下嘛,你可以坐下。”工作组长说。

“我坐。”“你真的是红军?”“是。”“几方面军?”“几……方面军?”嘎洛没瞎的右眼大睁开来,瞎眼里也急出了泪水。他的头用劲后仰,后仰,但他确实明白不过来那句话有什么意思。

“怎么叫嘎洛,叫藏族名字?”“我眼睛瞎了,嘎洛就是瞎子。我打那炕上醒过来就晓得眼睛要不得了。后来人家说不抹灰就好了,但不抹灰早生蛆了,我这腰上,这里就……”“汉名?”“我哥哥知道,他带我参加的。”“你哥哥的名字?”“想不起来了,手榴弹一炸就想不起来了。不然是想得起的。”邻近某村的一个孤苦女人从墙缝里掏出了苏维埃政府用布印成的票子,说出了部队番号和营连指挥员的名字,就被接到疗养所去了。

嘎洛自然还是得到了好处,成为我们村里第一个中共党员,后来又当上初级社长、高级社长,公社化后成为大队长。

而他的记忆逐渐恢复是在那条宽窄不一的机耕道把各村和公路连接起来的时候。这里不说村民们没有看见机械行驶,不说道路又渐渐被疯长的野草掩埋、阻塞。

最先循着机耕道进山的是两个汉族木匠。他们给各家各户做口小肚大的木桶,然后又做木盆、木瓢。正是那个年轻木匠帮他恢复了对一个遥远地方的记忆。事情经过是这样:一个娇纵的姑娘逼着家人一气打了六只木桶,她交替用六只木桶背水。用到第六只,第一只已经因干燥出现了罅隙。姑娘把年轻木匠叫来修整:“我们色尔古地方好吗?”木匠看着姑娘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一点也不敢吭声。

第二天,那件事情就在村中传开了。

会计问:“我们色尔古地方好吗?”木匠说:“好,可也还有好的地方……”“你说哪里?”“我们通南巴,穷,也是好地方。”他话没说完,就被姑娘的哥哥抬手两耳光:“臭木匠,敢看不起我们的地方。”人们拳脚交加,木匠发出猪一样的哼哼声。但站在旁边的嘎洛却充耳不闻。他举起双手,大张的嘴巴很久才发出因为激动而变得嘶哑的声音:“通南巴!通南巴!我想起来了,我就是在那里参加红军的。”他叫来大女儿嘉央,让她把这三个字记在一个精致的日记本上。

其实,这完全是多此一举,以后他再也没有忘记过这个名字。

嘎洛的记忆渐渐有了一个大致轮廓。

这主要是依靠政治学习念的报纸和文件上念到的一些人名地名来恢复的。譬如张国焘、徐向前,譬如一、四方面军会师地小金达维。尤其是这后一个地方,和我们村子只相隔一座常年积雪的山峰,并不时有人在夏天穿过山口互相来往。要不是那个和我们村同样偏僻的村子的名字出现在印刷品上,并被人郑重其事地将其从符号转换成声音,嘎洛绝对不会把这个早已熟知的地名和自己过去的一段经历联系起来。这样,许多细节的回忆在他脑子中,像空空畜栏里的草一样疯长起来。他清楚记起了会师地周围的山坡、流水的方向和水流上的小桥。这些都和我们在有关长征的展览中看到的那张照片一模一样。

后来,学校老师领着我们一群小学生翻遍报纸杂志上正派反派人物的名字,以及正派反派人物同时登场的地方的名字,年代的名字,也无法为嘎洛确凿证明他的红军身份。

要证明自己是红军,他必须说出连排长之类基层指挥员的名字。但报纸上没有这些人的名字,使他记忆复活。

他摇摇晃晃走出那土屋。那些准备把房子付之一炬的人们默默地给他让开一条道路。

后来他女儿嘉央说这是通往死亡沼泽的道路;那险恶沼泽看起来是个开满金黄花朵的美丽草滩;那堵人墙裂开,是蓄意把一个红色战士导向死亡的险恶阴谋;他们的眼光像野蜂的毒刺;等等。当然这是以后的说法,是嘎洛的女儿想争做工农兵大学生时的说法。

嘎洛印象中的那些交错晃动的人脸,确实像岩石一样,他们的眼光充满敌意。嘎洛穿过人墙,再没有回头。他伏在河边饱饮清水,然后带着满肚子水响爬上一座小小的山丘。这时,红云万朵,夕阳无比辉煌,那座土屋已被烧光,断墙成为赭红色,烧焦的木柱上升起袅袅的淡蓝轻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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