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又有新的情况报上来,王铁山揉了揉太阳穴,翻腕看表:演习已经进行了四十六分四十七秒。
“老伙计,就那么屁大个事,你何必那么耿耿于怀?你牺牲了人,我二十八个同志的血也是红的。”
王铁山要来了马萨岗方向的所有简报。
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扔下简报去看看地图,在上面指指戳戳划了几笔,脸上顿时涌上一层惊愕,吩咐一名参谋叫来了严丽文。
“怎么,沈东阳没有见过那张图纸吗?”
严丽文肯定地回答:“没有。我是从爸爸的衣服里翻出来的,以后就藏起来了。”
“哦?”王铁山一愣,神色陡变,终于变成一片掩饰不住的愠怒,一掌拍在地图上,“好小子,还真顽固!”
马萨岗在一片呐喊声中制造出了逼真的战斗氛围。空包弹和激光枪声交织在一起,浓烟翻滚火光映照。沈东阳的三营部分兵力佯攻高芭山,主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牛尾巴岗。
沈东阳正在亢奋之中,却突然接到四连连长王奇的呼叫:“进攻受挫,高芭山出现猛烈的压制火力。”
紧接着,导演部连续下达六条情况,综合意思是:已经得到确切情报,蓝军实际作战意图是以攻为守。战斗打响后,全部投入火力,制造假象,吸引我助攻分队,待我三营进入高芭山和牛尾巴岗之后,该两处蓝军主力立即转移,三营所攻对象只有少量兵力纠缠,马萨岗主峰对一营合力夹击之势已经形成。
沈东阳明白,这就是当年严泽光遇到的最后的情形。
恰在此时,王奇又在电台里呼叫:“在牛尾巴岗只遇到微弱的抵抗,该处守军大部已不知去向。”
这个消息与导演部提供的情况形成了互为映证的关系。
从目前的态势看,进攻部队似乎已经陷入了绝境,然而沈东阳仍然镇定自如。他举起了望远镜,不慌不忙地察看一番,然后在地上用石子摆了一个三角形。
王奇再一次呼叫,“请求沈东阳批准他放弃高芭山,率部迂回,攻占反斜面,配合一营行动。”
沈东阳厉声否定:“进入战区,我是一号,你是……你没有号!离开牛尾巴岗半步,我送你上军事法庭。坚决修复西侧工事,准备打退蓝军主力的反扑。”
王奇大惑不解:“反扑之敌从何而来?”’
沈东阳明确答复:“仍然来自高芭山。”
王奇惊问:“两地之间已被我控制,高芭山之敌分明转移,何以重新出现在牛尾巴岗下?”
沈东阳抬腕看了看手表,立即回答:“十分钟内必见情况,若无反扑牛尾巴岗迹象,则以一个排的兵力跟踪打击。另外以两个排的兵力控制马萨岗二号地段东部,并且以山腰平行火力切断马萨岗山顶至二号地段之间地区。”
导演部第九号情况显示:马萨岗主峰守军已经全部放弃表面阵地,正向一号地段移动,请“渡江支队”停止进攻。
沈东阳心里一阵冷笑:“停止进攻?谈何容易。我还没有开始呢。这回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他回首看了一眼早已整装待发的一营官兵和一直按兵不动的预备队,一口长气呼出了五秒有余。正向一号地段移动?对主峰的合击已经形成?
哦,军长阁下,这只是您和严泽光当年的判断。可是你们都错了。多么了不起的敌人,他们以牙还牙,学起了中国军队的看家战术:运动战。敌人大胆地玩了一个时间差,并且在这个时间差里连环兵力,运动使用兵力。此举竟然让我们的两位卓有经验的指挥员同时上当。可是我不会再上当了。我要带着我的四个连冲上去了。
沈东阳将话筒送到嘴边,颤抖着喊了一声:“出——击!”
马萨岗主峰顿时骚动起来,四百多人一跃而起,凭借地形快速跃进。激光枪声奔腾汹涌,如同草原上万马驰骋。牛尾巴岗上四连王奇指挥的火力从右侧平行she过来,蓝军“阵亡”者的钢盔上冒着浓烟,纷纷倒了一地。“战斗”只进行六分二十秒,蓝军一个连的兵力头上几乎全部冒起了青烟。
沈东阳指挥部队呐喊着冲上了108号目标。
眼看胜利在即,岂料风云突变。一支锐兵突然从马萨岗左侧杀出,山顶已经销声匿迹的火力点重新复活。另有右侧一个连的兵力从斜刺里杀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现在东端,占据了已经放弃了的阵地。顿时,激光枪声如雨点般向一营瓢泼过来。
电台里出现了王铁山冷冰冰的声音:“沈东阳先生请注意,你部主攻分队已陷入不便展开地区,遭我三面合击。抵抗是不明智的,希望你审时度势,率部放下武器。”
沈东阳以同样冰冷的语调反问:“请问总导演,这是演习还是实战?”
王铁山的声音依然冰冷不带任何感qíng • sè彩,并且因为冷漠而显得空旷遥远:“有什么区别吗?”
沈东阳强压不快,尽量平静地问道:“军长,凭什么预先在我东侧潜伏兵力?”
“并非预先潜伏,这股敌人正是从高芭山上转移而来的。”
“他们是插翅飞过来的还是遁土钻过来的?”
“首先请你尊重事实,演习结束后我会告诉你通道在哪里。”
一股酸楚涌上沈东阳的心头。他此刻真是无言以对了。他只是在心里倾诉:军长,您想必是也找到那条穿山暗河了,可是您真的以为那条穿山暗河能派上用场吗?您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假装糊涂?演习的前半场,您给我出的情况都在表明您是清楚的啊,可是您为什么还要这样?事实只有我们两人清楚,我可以不说,但是您却不能不说,至少您可以同我推心置腹地探讨啊。您这样武断地压我,我反而不能接受。
12
十六时三十分,马萨岗攻防演习结束。
王铁山率领参谋干事以及保障人员十数人风尘仆仆,驱车赶到沈东阳的临时指挥所。
正在山下担任警戒的王奇看见父亲大踏步走来,立正敬礼,“报告军长,渡江支队四连已经结束高芭山侧攻任务,正在休整,请指示!”
王铁山头也不抬地问,“你是谁?”
王奇放下手说,“渡江支队四连上尉连长王奇。”
王铁山说,“你已经阵亡了,不要再说话了。”
这时候沈东阳迎出来了,“军长,部队正在休整,请您检阅。”沈东阳立在指挥所外,迎着王铁山敬了一个军礼。
王铁山穿着笨重的野训服,脸色很不好看,盯着沈东阳,像是打量一个不认识的陌生动物,厚厚的嘴唇紧闭,很长时间一言不发。
“军长,您休息一会儿吧。”沈东阳放下手臂,搬过来一把折叠椅放在王铁山的身后。
王铁山依然无动于衷,攥着红蓝铅笔的右手在胸前微微悸动。
对峙了一会儿,王铁山突然转身,怒气冲冲地跨进帐篷。
沈东阳挥手让警卫员将折叠椅子又搬进了帐篷。
帐篷内的气氛在凝固的寂静中沉淀。深秋下午的阳光斜着落下来,在山坡上笼罩出一层扑朔迷离的光辉。
参谋干事们敛声屏息,等待着一触即发的爆炸。
王铁山转过身去,面向远处的流云蓝天,伫立良久,然后倏然回首,目光落在沈东阳的钢盔上——那上面已经冒过青烟了。
王铁山逼视着沈东阳,一字一顿地问:“告诉我,你是谁?”
沈东阳愣怔片刻,随即冲口而出:“‘渡江支队’…支队长沈东阳。”
“哦,是吗?”王铁山冷笑一声,“不,你不是沈东阳,沈东阳已经阵亡了。沈东阳和他的‘渡江支队’已经被蓝军第89团消灭了。”
王铁山说完,庞大的身躯重重地沉在折叠椅子上,仰起头来,双手揪住两眉之间的开阔地,缓缓地,一上一下地作推拿运动,口中念念有词:“是的,你不是沈东阳,你已经被消灭了。你没有创造出奇迹,你伤亡了我的部队,你要负责。你负不了这个责……”
风从帐篷外面掠过,萧瑟的树叶在风中沙哑地shen • yin。阳光里卷起一片飞沙,敲打着蒙了伪装网的帐篷和车辆。
随行而来的严丽文责备地看了沈东阳一眼,从挎包里取出保温杯,沏了一杯热茶,默默地放在王铁山的面前。
王铁山微微闭着双眼,渐渐地不再嘟囔,疲惫的脸膛似乎松弛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帐篷里鸦雀无声。
“沈团长,请你谈谈死而复生的经历。”王铁山终于开口说话了。
“军长,如果您指的是今天的演习,我只好承认‘阵亡’了。但是……”沈东阳向参谋干事们扫了一眼,含蓄地笑了笑。
王铁山挥了挥手,参谋干事们鱼贯而出。
“你也出去。”王铁山对严丽文说。
严丽文站着不动:“军长,您……”
“出去吧孩子,让我们两个男人好好地谈一谈,我们不会吵起来的。”
严丽文仍然迟疑着不肯挪动脚步,又向沈东阳使了个眼色,并且背过身子,趁王铁山不注意,向沈东阳挥了挥拳头,做了个威胁的暗示,这才怏怏地离开。
待帐篷内只剩下两个人之后,沈东阳拎过放大镜,展开了一张地图。
“军长,那我们就开始了?”
王铁山似乎有些走神,没有理睬沈东阳。
沈东阳无所谓地笑了笑,接着自己的思路说了下去:“如果今天进行的是双榆树战斗,站在军长面前的并不一定是一个‘阵亡’者,而绝对是一个胜利者。即使真的成了一具尸体,那他也仍然是一具胜利的尸体。”
王铁山仰脸朝天,面无表情,“我有理由否认这种说法。”
“军长,您是不是也从图上找到了那条穿山暗河?”
王铁山看了沈东阳一眼,不置可否。
“那我就首先从这条穿山暗河说起。这条沟在图上没有明确的显示,而且当时在实地上也不可能被发现。军长,是这样吗?”
“是的。”王铁山回答得很有力,“但是你否认它存在吗?”
“不,我只是否认它在实战中的作用。我也是根据那条河流的断续走向推理出来的。这的确是一条神奇的河流,它像一个变幻莫测的魔鬼.在您和我岳父的意念中,断断续续地笼罩了几十年,使你们时而惊喜。时而沮丧,时而看到一星亮光,时而陷入困惑。我今天要说,恰好就是这条穿山暗河,影响了你们对双榆树战例的正确判断,我岳父到死都被这条穿山暗河纠缠着折磨着。所以在他死后我再也没提双榆树战例:无疑,这条穿山暗河也使军长您盲目地受到了蛊惑,直到今天,您仍然把它作为依据来检验我。事实上,这条穿山暗河在双榆树战例中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王铁山惊愕地站起身子:“根据何在?”
“军长,恕我斗胆直言,你们都上当了……上了敌人的当。”
“谁,你是说谁?你是说我上当了吗?”
“是的,您是上当了。当然……还有严泽光。”
王铁山有些意外,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茫然的目光游移在沈东阳的脸上,投过去一团巨大的狐疑。“说下去。”
“军长请看,”沈东阳胸有成竹地从行军床下拖出了一只背囊,扯出了一双染着褐红色锈迹斑驳的钉鞋。
王铁山又是一怔,看着这双钉鞋,目光有些异样,像是唤醒了一种久远的记忆。
“这能说明什么问题?”
“在演习之前您找我谈过话之后,我理解了您的意图,可是我心里仍然没数。后来我得到一个意外的启发。严泽光留下了很多战争年代用过的物品,在他的马褡子里就有这双钉鞋。我知道,这正是您当年为严泽光出的主意,是为了防滑用的。看见了这双钉鞋,我产生了对气候的联想,我想到了双榆树战例中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那就是——雪。后来我就进一步寻找资料,于是查出,在双榆树战斗发起之前,新野地区接连下了四天大雪。这一带地形两壁几乎直立,平均沟宽不足三米……”沈东阳在沙盘上方比划了一个手势,“而距离长达四十米。当时的风力风向是东偏北七级。这些说明了什么呢,说明了这四十米的距离至少有七至十米的积雪,完全封住了穿山暗河至双榆树主峰的出口。您和严泽光当时没能发现穿山暗河,也是因为积雪造成的。由此我得结论,这条穿山暗河在实际的战斗过程中,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它唯一的作用是在战斗之后,在几十年间,都在混乱着您和严泽光对于双榆树战例的分析。另外,还有师史,当年修定的师史的确有一些不太准确的地方,那可能是出于……”
“出于什么?你是说对我歌功颂德?不实事求是?”
“……那里面确实回避了一些不该回避的细节,不能不说,有一定的粉饰成分,也包括对我岳父面子的照顾。可是这样一来,却给后人在研究这段历史的时候,带来了许多不便。从这个意义上讲,修改师史是有必要的。也许,这种修改和我岳父的初衷是相悖的。他是想往好里改,但可能事与愿违。”
王铁山竭力控制自己的愤怒,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沙盘,看了一会儿,抬头问道:“那么,如何解释敌二号高地兵力的转移呢?”
沈东阳从容地说:“严泽光最初认为,是您离开之后才给二号之敌让出道路的,这显然根据不足。他无法解释时间和距离上的矛盾。而当我把思维的焦点集中在这个问题上的时候,我又产生了时间上的联想。我计算了两点间运动所需的最长的和最短的时间,终于找到了答案,那就是——敌人打了你们一个时间差。敌人的兵力并非是从甲到丁,而是链形滚动,从甲至乙,乙至丙,丙至丁。他们是在运动中换防。在您失去目标时,他们全在路上。当您离开目标时,他们又各自到达新的阵地。全部的问题不是空间的,而是时间的。严泽光延误了二十分钟,您则提前了二十分钟,以至于把本来应该达到的最佳效果变成了次佳效果。”
13
帐篷外面,参谋干事们全都坠人云遮雾罩之中,什么双榆树战例,什么二号高地,什么时间差穿山暗河,全都莫名其妙。
内幕只有严丽文知道,她几次想走进去缓冲一下,却始终没敢这样做。
“你的意思是,首先上当的还是我”
“是的。战斗发起之前,无名高地之敌在前,军长您居中,二号高地之敌在后,黄蚜洞之敌在最后。战斗发起之后,无名高地之敌进入严泽光的东侧,军长您进入无名高地,二号之敌则进入了您放弃的阵地,黄蚜洞之敌又进入了二号。如此一来,就使严泽光部陷于被动地位。当然您部还是以最快的速度攻上了反斜面,否则,后果是不堪想象的。”
“那么,请你明确回答我,你是怎样看待双榆树战斗中我和你岳父的是非问题?”
“军长,我没有权力下这个结论。由于敌情突然变得诡秘,致使你们两个人都产生了判断上的失误。而当敌情明朗之后,您确实扭转了局势。但是……严泽光之所以失去了扭转局势的能力,也正是由于配合上的不协调造成的。”
“你的意思仍然是在说,严泽光的失利我有责任。”
沈东阳避开了话题的锋芒笑了笑说:“军长,如果是我站在您当年的位置上,我也会那样干的。我们今天所进行的毕竟不是真实的双榆树战斗,真实的战斗不容许我们这样解方程般地从容,不是我们今天在一片模拟战场上能够复制出来的。军长您是一个唯物主义者,我想您并不是要跟谁较个水落石出,您的本意一定是想把过去的战斗结合起来,用今天的眼光去审视它分解它,寻找它的可塑性,从而在理论上总结出更加成熟的战术思想。”
“你不要打了老子一掌又来按摩。”王铁山拍案而起。
“我是真诚的。我认为,一场战斗,有无数种可能也有无数种打法。可是在当时的条件下,只容许做一种选择。你们过去打了不少仗,甚至打了不少漂亮的胜仗。但是能不能说都是进行了最佳的选择呢?我想不一定。最佳的选择永远只有一个,而我们或许终生未必能够得到。譬如双榆树战斗,您,也包括严泽光,你们只能根据当时掌握的情况,以你们的智慧和经验所能够达到的最高极限去进行选择,而这种选择在若干年后重新审视,还会发现弊端,这就使得双榆树战斗和过去所有的战斗包括已经取得了巨大胜利的战斗一样,还可以往下演绎无数次。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不能用今天的思维方式去苛求双榆树战斗,更不应该对您和严泽光提出苛求。”
“你知道你岳父对我指责的理由吗,是我没有从东翼出兵。老实说,这一点我恰好是能够接受的。”
“从东翼出兵同样是亡羊补牢之举,还是在穿山暗河上做文章,充其量也只能像实际结果那样,勉强取胜。只不过能够保住他的主攻态势,伤亡依然不可避免。如果他能够看穿守敌的企图,将计就计,就绝不会出现那么大的伤亡。”
“好,既然把皮剥到这个地步,我就告诉你这样一个事实。拿下无名高地之后,我曾经派出两个排迂回至高芭山下,又被你岳父指挥到了二号。如果这两个排在战斗中期出现在高芭山,你想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沈东阳怔了一下:“您是说您也利用了时间差?”
“我没有想那么多。但我根据当时的情况,认为有必要加强高芭山。如果你丈人不阻拦,至少可以减轻西边的压力。”
“他为什么要截住那两个排?”
“高芭山距主峰只有二百四十米。”
沈东阳迟疑了一下,“军长您是说……他怕二营先上主峰?”
王铁山抬起夹烟的手指,往头顶上指了指:“这个问题只有问你的老丈人了。”
沈东阳低下头,在沙盘上凝视良久,然后才淡然一笑说:“军长,我岳父截住你派去的两个排,这种说法史料上没有记载,恕我直言,死无对证的事情,我们大家都说不清楚。”
王铁山被沈东阳的态度激怒了,只觉得心脏一阵悸动,他盯着那张年轻而顽强的脸庞,很想披头散发地训斥他一顿,然后再告诉他,不是死无对证,证据就在你的妻子的手里。你岳父临死之前在图上标记得清清楚楚,你去看好了……但是他克制了。争论已经转入到更加严重的层次,已经涉及到对整个战例的重新认识问题,个人的是非已经无足轻重了。
王铁山再一次陷入了沉思,指间的雪茄被碾成粉末,以专注的目光投向沙盘,随着目光的分野和穿透程度,宽大的肩膀在阳光的阴影里微微晃动。突然,他挥起手臂做了一个凌厉的姿势,将雪茄举在了空中,又机械地停止了运动,只有粗糙的指头在不由自主地扭动着挤压着,似乎在开掘着记忆的某个角落,并且牵扯住了一个漫长的岁月。崎岖的青筋时而膨胀时而松懈,爬满藤蔓的手背表皮上跳动着移动着,指关节偶尔发出一两声碰撞,似乎竭尽全力凝于指尖,紧紧地攥住了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境界里做着不屈不挠的进攻或者防御。终于,这只手敏感地颤抖起来,像是被火烫了一样,又像是遭到了沉重的阻击,痉挛了一阵,定定地僵在胸前约十五厘米处,直到松弛了皮肤,这才无力地、疲惫地垂在隆起的小腹上,静静地犹如一只喘息的动物。
王铁山慢慢地向沈东阳转过脸来。
沈东阳吃了一惊——军长在微笑,军长的笑容沐浴在落日的余晖里,如同覆盖了一层灿烂的鲜花,放射出神圣的光芒。
“那么,双榆树战斗成了什么?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打了一个糟糕的败仗?是不是啊?现在我才明白,你说过,修改师史的确有必要,而且有可能改变你岳父的初衷,原来你是从实质上否定这场战斗的胜利性质。你认为这场战斗是……失败的。”
“不,军长……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就是这个意思。”
“我只是认为,伤亡太大了,而且有些伤亡完全是可以避免的……应该承认,那场战斗实际上是勇大于智,如同以往的许多战斗一样,指挥员的头脑一热部队就冲上去了,在战术上并不严密,之虽然最后还是有一定的战果,但是应该看到,那里面有很大的成分是部队的勇敢和牺牲弥补了指挥上的……盲目战斗。”
尽管一再提醒自己不要激动不要失态,可是当沈东阳的话说完了……王铁山还是从这些话里体会到了一针见血的疼痛。他极其艰难地再一次平静了自己。
“我告诉你,双榆树是以敌人的失败、我们完成了任务而胜利结束的,它是一次胜利的战斗,不是败仗。”
“是的,双榆树当然是一次胜利的战斗,可是我们必须正视一个重要的事实,如果说这是一场胜利的话,那么也带有很大的偶然性,恰好是两个指挥员的判断失误,阴差阳错,负负得正。”
“你说什么,负负得正?什么叫负负得正?”
王铁山终于控制不住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沈东阳嗫嚅地说:“……军长,我们这只是……从理论上探讨……
“你估计你的这个理论你的老丈人同意吗?”
沈东阳无语。
王铁山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哈哈,没想到啊没想到,严泽光啊严泽光,老到失算了。你tā • mā • de神气什么?你以为你就那么正确?不,我们是五十步笑百步,一个结果。你听见了吗?你的得意弟子说咱们的战术是阴差阳错,负负得正。你不是要修改师史吗?那就让他们改去好了,改个一塌糊涂,这下你满意了吧?你要知道,你是那一仗的合成指挥员,指挥上的错误主要应该由你来负。你给自己培养了个掘墓人……”
“军长,我……本来也只是想通过这次演习,向您和前辈们学习……我并不是……”
“不是什么?我知道,你的野心大得很呢。你居然否定了双榆树战斗,不仅否定了我,连你岳父也一锅端了。你口气好大,有魄力……”
“军长,您误解了……”
“放肆!”王铁山突然暴怒,一拳擂在桌子上,“你,你算老几,你打过仗吗?你尝到过战争的滋味吗?你知道弹片钻进肉里是甜的还是咸的?你今天站在这里说得头头是道,全tā • mā • de纸上谈兵。打一仗给我看看,打胜了,老子喊你军长!”
沈东阳也倔了起来,“军长,您别小看我。喊我军长用不着,但是说起打仗,我想,我也许会有那么一天的……”
“狂妄!”
“军长,我并没有否定您的现在,也没有否定我岳父……”
“出去!”
“军长,您是有胸怀的,您至少应该让我把话说完,您这样对我不公平。”
“出去,请你现在就出去,我要好好地想一想。”
“爹爹!”一直在帐篷外坐卧不安的严丽文终于不顾一切了,惊叫着扑进帐篷,看着怒气冲天的王铁山,再看看纹丝不动面无表情的沈东阳,眼睛里迅速地蓄满了泪水,“东阳,你这是干什么,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会后悔的……你出去吧。”
“拿酒来!”王铁山咬牙切齿地吼了一嗓子。突然,他浑身一颤,脑袋一歪,踉跄一步,山一样沉重的身躯仄倒在严丽文的臂弯上。
直升机降落在马萨岗“渡江支队”的指挥所旁。王奇和两名满身尘土的士兵抬着担架上的王铁山,向直升机走去。严丽文手举输液瓶神情忧伤地走在担架的旁边,另一侧是跟随飞机到来的集团军马副政委。
王铁山拉着政委的手,痛苦的脸上挤着微笑,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请政委在十六日的常委会上转述我的意见,二十九师师参谋长人选另配,我个人提名沈东阳同志担任二十七师师长。向军区报告时,请附一份材料,说明这是我的最后一次提议。”
马政委无声地点了点头。
沈东阳跟在身后说,“军长,对不起,我惹您生气了。”
王铁山说,“过来东阳,让我告诉你,你是对的。”
太阳已经落山,西天一片血红,残霞碎絮在空中飞扬,马萨岗山区笼罩着一片苍凉的暮色。
沈东阳沉浸在无限空旷的思维空间里。攥在他手里的,有两张图纸,一张是严泽光临走时扔给他的由严泽光绘制的《双榆树战斗兵力运用示意图》,另一张是王铁山上担架之前交给他的由王铁山绘制的《双榆树战斗释疑图》。
望着渐渐湮没在天穹尽头的直升机,沈东阳点燃了一根香烟,伫立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