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王铁山说,“很好,你分析得很好!”
沈东阳说,“但是,又很复杂。”
王铁山沉吟道,“是啊,是很复杂。你要是有我这个经历,到了我这个岁数,你就明白了。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我何尝不想痛痛快快地走完这段路?不行,这个老严啊,死了还在逼……”话到此处,王铁山神色陡变,一使劲,上了一块石坎。
绕过邙山,眼前顿时扑来一片新鲜的阳光,空旷辽阔的山野尽收眼底。王铁山精神大振,仰天对日,响响亮亮地连续打了六个喷嚏。
山下,一辆三菱越野吉普车早已停在路边。
王铁山正要上车,突然想起了什么,叫过沈东阳,严厉质问:“我给你们要的车呢?”
沈东阳耷拉眼皮说:“作战会议并没有明确这项保障,我不能接受特殊的照顾。”
“噢……有种。”王铁山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可是我警告你,如果不能按时到达指定地域,你们就别再往下进行了。我取消你们的演习资格,或者说你们已经被消灭了。”
“请军长相信‘渡江支队’。”
王铁山余怒未消,向山下集结的部队扫了一眼,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盯着沈东阳,从牙缝挤出了低沉的一句:“那好,我在五号公路等你。”
8
各路部队纷纷进入指定集结地域,桑林地区方圆几十里在一夜之间涌进千军万马,几百顶帐篷犹如绿色的蘑菇,新鲜地开放在周山环绕的沟壑里。
王铁山驱车两百余公里,检查了战区所有部队的准备情况,最后将导演部确定在马萨岗外围的西高峪的山顶上,他要在这里亲自监测“渡江支队”的行动。
上午九时许,一辆草绿色的卫生车盘旋而上,直奔西高峪山顶。车停稳后,身着迷彩服的严丽文春风满面地跳下来,迈着优雅从容的女性军步,走进了王铁山的帐篷。
王铁山从地图上抬起头,目光滑过老花眼镜的上沿,顿时大喜过望,“哦哈,是妞妞!你怎么来了?”
“奉马政委的命令,来给首长当保健医生。”严丽文双脚一碰,立正回答。
“噢好的好的,老马这个事办得有水平,很好很好。”王铁山拍了拍严丽文的钢盔,“把这玩艺儿去掉,坐下来。小刘,去弄点水果来。”
严丽文摘下钢盔,一头黑瀑般的黑发立即泻落下来。“在外面我都不敢摘帽子,东阳老是逼我剪头发。”
“还有这种事情?爹爹给你豁免权,不听他的。再说你已经是少校了,不是战士嘛,条令没有规定少校不许留头发嘛,他是歪曲地执行条令。”
严丽文笑了笑说:“他说他是矫枉过正。条令既然规定了女战士发不过肩,就有发不过肩的道理。虽然没有明确对于女干部的限制,但是我们应该向这个标准靠拢……他这个人,执行条例条令倒是毫不含糊的。”
“啊是啊……我的小妞妞真的长大了,真是个大人了。”王铁山眯眼看着严丽文,目光温暖如八月的阳光。
“爹爹,我已经是中年妇女啦。”
“你可别吓我,你是中年妇女,那爹爹呢,还不是老朽啦?我们这一代人啊,硬是被你们追苦了。你们拼命地长啊长啊,不管不顾,光知道往高里长大里长,一下子就把我们撵老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还能不老吗?你还能赖着假装年轻吗?不行啊,岁数不饶人,孩子也不饶人啊。”
严丽文说:“我看爹爹能说这话就不老,一个人有几种年龄,一个是按年份统计出来的数字年龄,一个是生理年龄,一个是心理年龄。前一个年龄是客观规律,是没有办法改变的。可是这个年龄并不重要,它只不过是一个记录而已。重要的是生理年龄和心理年龄,生理年龄是由身体状况决定的,心理年龄则是由性格和生活习惯决定的。这两个年龄互相影响,对人的生命至关重要。爹爹很乐观,心胸开阔,我看爹爹的心理年龄跟我们一样年轻。”
严丽文说话的时候,王铁山一直乐呵呵地看着她,十分投入的样子。
“啊,你这话我爱听,现在的年轻人是越来越有学问了。你的职责也履行得好,不知不觉地就给我上了一课。我要奖励你。来,小刘,把阿姨准备的洋玩艺儿给我找出来。”
警卫员手脚利索地洗了一串鲜艳透明的进口葡萄。
严丽文惊喜地叫了一声:“哇,爹爹搞腐败,还有这么好的东西。”
王铁山说:“好吗?我看不怎么好,你们年轻人就是喜欢洋玩艺儿,我可是不喜欢。美国佬人高马大,葡萄也是大个的,但是并不好吃,肉硬,不甜。”
严丽文摘了一颗提子含进嘴里,笑盈盈地说:“爹爹这么好的东西都拿出来了,我也给您送一份礼物,算是回报。我给爹爹送一份绝密情报。”
王铁山兴趣顿时来了:“好啊,我的少校军医居然还是个间谍。可别给我送假情报哦,别扰乱了我的正确决心。”
严丽文仍然笑容可掬:“绝对可靠,爹爹肯定会用得着的。”
说着,将一张图纸展开在王铁山的面前。
王铁山伸长脑袋,往方桌上目不转睛地看去,看着看着就凝固了笑容,“喔,这是什么东西?……丽文,你这是什么意思?”
出现在王铁山面前的,是严泽光在最后日子里绘制的《双榆树战斗兵力运用示意图》。
严丽文站起身子,迎着王铁山狐疑的目光,恳切地说:“爹爹,我请求您,别再为这件事伤心了,爸爸他……不该那样……他错怪了您……”一瞬间,严丽文美丽的眸子迅速地挂出了两颗晶莹的水花。
王铁山面无表情地长久伫立,脸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抖动起来。
“答应我爹爹,这件事情到此结束吧……东阳心高气盛,又一直受爸爸的影响,我怕他……惹您生气。”
王铁山把拇指按在眉心上,揉了几圈,踱步至严丽文的面前。在她背上轻轻地拍了几下,无语地坐下,燃了一根硕粗的雪茄,深深地吸进去。
“孩子,我问你,你了解你爸爸吗?不,你只了解他的一部分,而且是很表面的那一部分。你知道我们那一代人最惦记的是什么吗?虽然你也穿着军装,但你是一个在无忧无虑中长大的孩子,你没有见过血,你没有见过真正战死的人。你没有伤过,也没有死过,甚至没有失败过,很多事情你是没有办法体会的,当然也用不着你体会。我今天只跟你说一点,我不是要跟你爸爸弄个水落石出,也不是要教训沈东阳,我是在检讨我自己。丽文,你知道,爹爹的时间……我是说在台上的时间不多了,爹爹好歹也是带了一辈子兵的人,总得有一个干干净净的下场吧。我跟你爸爸一样,别的没有什么家底子,就是那几仗,小的十来仗,大的三五仗。路快走到头了,就想回头再走一遭。这个问题就是你爸爸不提出来,我也会自己想到的。”
“既然这样,就请爹爹留下这张图,这是爸爸在世时用了很大工夫研究出来的,我怕落到东阳手里……”
“孩子,你怎么还不明白,你是在给爹爹帮倒忙,用严泽光的智慧来对付严泽光,那我王铁山是干什么的?我王铁山还配当这个军长吗?”王铁山轻轻地推开了地图,“丽文,这件事你不要再管了,给我说点别的什么,沈东阳他敢欺负你吗?王奇还听不听招呼?你们每个月往干休所去几趟?你妈妈是不是学会了搓麻将?”
“爹爹,我还要提醒你,东阳是很有诡计的,你得做好思想准备。”
“他再有诡计,还能比你爸爸更有高招?那样也好嘛,我们不就是希望他们比我们强嘛。长江后浪推前浪,自然规律嘛。怕就怕他还嫩着呢!说到底,爹爹这次还是帮你考女婿。”
严丽文赧颜一笑:“他要是倔起来,爹爹不会暴跳如雷吧?”
王铁山朗声大笑:“爹爹既不会暴跳如雷,也不会气极败坏,我自信这一点比你爸爸强。”
9
“渡江支队”在马萨岗东南侧三公里处伪装待命。
沈东阳此刻有一个很强的欲望,他想趁月色去勘察那块神秘的地形。但他最终镇压了这个欲望。他觉得这个想法有些不光彩,在实战中也是不可能的。那里现在还是“敌占区”,“蓝军”一个加强营早已空投下去了。
没有电。一盏昏黄的马灯挂在帐篷的撑杆上,这是沈东阳特意派人从老乡家里买来的。他喜欢这束恍恍惚惚的微弱的光线,这种光线有历史感,能够营造出陈旧的氛围,使他体验到昨日战争的感受。他想象严泽光王铁山们当年恐怕也像这样,在冰冷的雪地上,独自坐在窝棚里,点燃一根烟卷,身边放着一瓶老酒,眺望天上ru白的寒月和远山黝黑的廓影,构思着出奇制胜的谋略。他需要这种境界。出发之前,他甚至还让妻子到干休所去搬来了严泽光当年使用过的马褡子,还有一件千疮百孔色彩斑驳的日军黄呢子大衣,连他现在使用的图囊和文件包都是严泽光给他留下的。
而这里是初秋,并且没有马。
他想让他的部队也扮成老八路或者老解放,他想还原历史的雄壮——部队从空旷的沙滩上顶风前进,独轮小车吱吱呀呀地碾过,大娘大婶站在村头大把大把地塞着红枣鸡蛋。年轻英俊的团长骑一匹雪青色或者枣红色的骏马,像一簇火焰在队伍中穿梭。马蹄飞扬,雪浪四溅。头戴耳巴棉帽的土兵边走边唱。丽文领着一帮剪二刀毛的女兵,站在路边的石坎上,手打竹板为部队鼓动加油。某高地上,他身先士卒跃马陷阵,一队士兵高擎红旗跟在他的身后……那才叫气派,那才叫战争!
“东阳啊,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就稀里糊涂地结束了。我现在感觉这个世界有两个最背时的人,你和我。”
这声音仍然那么亲切,那么深刻。他记得那次在槟辉山的萨莫拉山口,严泽光眼睛里的光泽一下子黯淡了许多。而仅仅在一个月前,上午的严泽光还是团长,下午当他从玉屏军分区招待所走出来的时候,那是一副什么样的姿势?几个小时前还是他的上级的张省相在他的面前敢怒不敢言,面对给他当了数年顶头上司的马政委,他伸手一指:“进入战区,我是一号,你是二号!”
那是一个既有雄才大略,又有独特个性的天才。他只属于战争,只熟练战争,因而一旦离开战争,他就会变得糊里糊涂,变得乖戾无常。他记得那次去千佛寺回来的路上,为了避开那个让人敏感的话题,他们又谈起了战争,严泽光说,“现在我闷得慌,什么都不会做,做什么都碍手碍脚。军人啦,就像骑手,哪怕从马背上摔下来,也要往前滚几滚。”
他理解严泽光。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女婿能像沈东阳这样理解他的岳父,抑或说是理解他的精神之父。
他希望有那么一天,他也能站在一个制高点上,挥手对他的同僚或者下属说,进入战区,我是一号,你是二号……三号……八号!
月挂中天,如烟的月光遍地流淌。
沈东阳信步走出帐篷。山洼处万籁俱寂,微风轻吟,秋虫浅唱。
哨兵的枪刺闪着寒光,时有警惕的口令问讯声传来,振奋着山野的情调。帐篷里传出香甜的鼾声,像是一首抒情的小夜曲。远处有几点星火闪亮,那是集团军导演部所在位置。沈东阳突然想到,此时王铁山或许也正在挑灯夜战,正在艰苦地谋划对付他的细节。
10
王铁山黎明即起,全副武装地扎束完毕,在山头上打开了太极拳。张牙舞爪地比划了一阵子,才拎起衣服到女兵帐篷外面叫出了严丽文,开始沿盘山小道跑步。
山区清晨的空气纯洁清新,坡上的小树枝叶上还挂着初秋的露水。
“山里的水土养人,”王铁山跑出了满面红光,喘着气说,“离休之后,我得选个幽静的地方,最好能在山里。不工作了,再住在城里,恐怕不适应了。”
“爹爹想隐居成仙啊?”
“成仙的想法没有,不过是想过点清静的日子罢了。”
严丽文紧跑几步,与王铁山并肩,拢一拢额前的湿发,“爹爹,可以问您一件事吗?……是件秘密的事情呢。”
“人一老,就无密可保了。”
“我倒是听说,岁数越大,埋得越深。”
“那要看是什么事儿。”
“听说……”严丽文说了半截,诡秘一笑。
“听说什么?”
“听说从前您和我爸爸同时爱上了一个人,是这样的吗?”
“哦?”王铁山的嘴角撇了一下,放慢了脚步,扭过头来,“你是听谁说的?”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这回事?”
王铁山淡淡地笑了笑说:“不是同时爱上了。话应该这样说,是你爹爹和你爸爸同时爱着一个人并且同时被一个人爱着。”
这下轮到严丽文惊讶了:“有这样的事?”
“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在战争年代,用鼻子吃饭的事情都不足为奇。”
“她一定很美,是吗?”
“是的,尤其是在我和你爸爸的心目中。”王铁山回答得旗帜鲜明。
“你和我爸爸是不是因为她才开始闹别扭的?”
“不,”王铁山突然笑了,“你以为我和你爸爸争风吃醋?哈哈,不是那么回事。争风吃醋是你们这一代人的事情。我和你爸爸都爱……我们那时候叫喜欢,我们都喜欢她,但是我们之间从来都没有倒醋罐子。倒也争来争去,用你爸爸的话说是抢媳妇儿。话都是摆在桌面上说的,不搞阴谋不使绊子。那时候我们都年轻,年轻得荒唐。我们那时候的爱……就叫爱情吧,简单得很,就像一只红红的桃子挂在树枝上,有能耐你够下来,没有能耐你就走开。不像你们弄得那么复杂,勾心斗角死去活来的。”
“爹爹您为什么没有先下手摘下那颗桃子呢?”
“这是一个简单的复杂问题,我和你爸爸都是大个子,两个人都能够得着,所以在最初的时候我和你爸爸明火执仗地战斗,口头抢占高地,但是都没有动手。我们怕把那颗桃子抢破了。只要她还挂在那里,时常能看上几眼,心里就滋润。”
“你们难道就没有想过,总该有个结果吧?”
“当然想过,但是在初级阶段,我和你爸爸谁也不想主动去触动那个结果。我们都在等,都在心里用力。三个人是一起出来的,不把话挑明,三个人都亲,话一挑明,就孤了一个。我们都在想,等吧,顺其自然吧。桃子总会落下来的,让她自己挑个方向吧。我们实际上是把难题交给她了。我们都没有想到,她会用那榉—种办法解决这个难题。她后来走了,所有的问题都烟消云散了。直到树上的桃子没有了,我和你爸爸才同时伸出手去,我们都扑了一个空,于是我们的手就紧紧地握到一起了。”
严丽文说,“爹爹,你描述得真美,从你的描述就可以想象出来.那是一段美好的岁月。”
王铁山说,“是啊是啊,往事如烟啊!”
严丽文问,“你们从来没有向她表白过吗,您和我爸爸都没有?”
王铁山说,“不,我们最终表白了,并且抢在她牺牲之前。那是在毛田坝连环伏击战胜利之后,毛田坝区政府慰问我们两个连队,搞了个很大的篝火晚会,喝酒吃肉,载歌载舞。后来你爸爸端着酒碗走到杨桃的面前,大声宣布,‘杨桃是我严泽光的老婆啦!’我当时不服气,也端着酒碗上去了,大声说,‘我不同意!’后来就有意思了,我和你爸爸分别是两个连队的连长,这两个连队就分别喊,杨桃向左,杨桃向右,向左杨桃,向右杨桃!那个场面哦,你不知道有多么壮观!”
“哇,那个杨桃幸福死了!”严丽文叫道。
王铁山苦笑着说,“幸福个啥?她哭着跑了。”
严丽文不解地问,“为什么?她不是爱你们吗?”
王铁山说,“可是我们的方式她不能接受,或者说不好意思接受。那个时代的人啊,哪里像现在这样呢。”
严丽文问,“后来呢?”
王铁山说,“后来嘛,后来你爸爸怪我把事情搞砸了。”
严丽文问,“再后来呢?”
王铁山说,“再后来,再后来嘛……”王铁山不说了。
严丽文说,“我有个情报,说出来你可别吓一跳。”
王铁山淡淡一笑说,“传说杨桃还活着?”
严丽文说,“啊,原来爹爹知道啊!”
王铁山说,“传说而已。”
严丽文说,“如果杨桃阿姨真的还在人间,爹爹你会不会去找她?”
王铁山说,“也许吧,爱情丢失了,还有战友情啊!快四十年了,可是她在哪里呢?”
严丽文问,“爹爹真的不知道?”
王铁山说,“我连那个传说是否真实都不知道。”
严丽文说,“如果有一天,我突然带着杨桃阿姨出现在你面前,爹爹你可要镇定啊,别激动出了毛病。”
王铁山说,“你这孩子,搞什么阴谋诡计!”
严丽文说,“爹爹,我还有个事情要报告,这次演习结束之后,您要服从我的安排。”
王铁山说,“嘿,妞妞,好大的口气。你想怎么安排爹爹?”
严丽文说,“这几天给爹爹检查身体,虽然各项指标都正常,但是,我总觉得有些隐患似乎没有暴露出来。妈妈说过,你的心脏从前就不是很好,跟我爸爸一起在朝鲜冻的,是吗?”
王铁山说,“是的。但是现在正常了。”
严丽文说,“不是。我感觉跟正常还是有差异的。爹爹,你得引起重视。服从我的安排,演习结束后去检查一下。”
王铁山说,“妞妞,既然你已经察觉了,我也不瞒你了。我自己确实也有点感觉。上个月到北京开会,还在三○一医院作了心电图,没查出什么,又搞了个二十四小时跟踪,到会场上还带着,那几天天热,穿得少,大家都看着我怀里安了一大堆仪器,出尽了洋相,也没有查出个所以然。近几天,又有感觉。看来零件是老了,反复无常。”
严丽文说:“爹爹,您可不能掉以轻心。建议您去进一步检查,不行就住院。”
王铁山笑了笑,“孩子话,目前这个样子,我能住院吗?这事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能传出去。你明白吗?”
严丽文不吭气了,她当然能够洞悉王铁山的心态。他这个年龄,如果近年上不去,就意味着要彻底退出政治和军事舞台,而像他这样经历的人,只要能撑得住,就不会甘心的。有消息说,军委考察军区下一届班子的时候,王铁山的呼声很高,在这时候如果传出健康问题,显然是极为不利的。
“可是……这不是小事啊!”
“好啦,你给我注意一点就是了。不要大惊小怪。也许压根儿就没事,不过是老了,神经质了。外界如果有舆论,那可就是你出卖了爹爹。”
“爹爹,我一定会保密的,但是您得答应我。演习一结束,我就联系给你全面检查一次……当然不是在军队医院里检查。”
王铁山歪起脑袋看了看严丽文,“可靠吗?”
“爹爹放心,一流的设备,特级保密。”
“好,就这样定了。这话到此为止。我们洗脸吧。”
严丽文不再说什么了,将毛巾丢进冰凉的河水里,望着水中的倒影,开始盘算如何在绝对保密的前提下为军长安排检查的计划。她有很多同学,有的在地方,现在已经是相当级别的专家了。还有她的几个导师,更是享誉军内外的权威。这件事只要王铁山密切配合,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王铁山此刻已经进入到另外一种境界了。
一捧凉水泼在脸上,王铁山感到很痛快。在这种冰凉的感觉里,内心深处的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杨桃——向左!杨桃——向右!向左——杨桃!向右——杨桃!
他在这一瞬间又看见了那一把苍白的手指。最近几天,这把手指就像一丛闪着寒光的刀剑,总是在眼前晃来晃去。手指在厉声质问他,你王铁山到底在干什么,你要死死地抵抗到底吗?为了那样一个好女人,你们都没有撕破脸皮,你们都能和平共处,你们都能兄弟般生死相依。可是,就是为了那一场早已成为历史的战斗,你还要跟一个幽灵对簿公堂吗?你难道还不明白,这一仗你打不赢。
果真打不赢吗?他问自己。
自从昨天他看见了那张图纸,一眼瞥见严泽光最后的艰难的笔迹,他就开始扪心了。在那一瞬间,他拼命地掩饰内心的巨大的震惊。几十年来,他都理直气壮地认为自己无愧,在后来的日子里他能找到一千条根据来证明自己的行为。然而,他终于还是震惊了。
11
一轮下午的太阳照在演习战区的上空。
集团军导演部所在地一片嘈杂。十几名参谋在地图和沙盘上奔忙不停,嘀嘀哒哒的信号像是一首此起彼伏的旋律。
置身于这样的氛围,王铁山完全地进入到双榆树战斗的回忆之中。出现在他的眼前的,不是马萨岗,而是一群白雪皑皑的山峰和山峰下待命的志愿军官兵。当时,他正在和五连副连长庄志勇蹲在一块石头后面观察二号高地上的火力配系。庄志勇肯定地认为,二号高地上敌人的兵力不是两个排而是两个连,他后来同意了庄志勇的分析。庄志勇要求带领突击队先摸上去,他没有同意,他打算等战斗发起后敌人暴露了再说。可是后来庄志勇还是牺牲了,就是在双榆树反斜面上被美军的机枪打死的……
“军长,电报。”
王铁山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接过电报,匆匆浏览一遍,吩咐作战处长:“回电,按四号计划实施。”
说完,转身回了帐篷,摊开地图,划上了第一处标记。
“渡江支队”一营主力已经运动至三号地域。
沈东阳擎着十倍望远镜向马萨岗主峰方向仰视。一号防御阵地人头攒动,大约有一个连的兵力严阵以待,没有出现异常情况。
沈东阳指挥部队疏散接近,同时命令二营向五里屯发起佯攻。
四连连长王奇报告,高芭山东侧出现情况,实地有石灰线标志是一条穿山暗河,深五十米,导演部特别说明,是我控制地段设计死角,无法对运动之蓝军进行拦截。
沈东阳明白,军长的杀手锏开始往外抛了。这也是沈东阳近几天才证实的一个情况。图上分析,双榆树实地确实有一条穿山暗河,就是那条断断续续的暗河形成,在两山之间呈三角状,上窄下宽。新野公路横越该沟顶部,居然无桥,当年实际地形是二号高地伸出去的一块巨石成为天然桥梁。穿山暗河向北三百米,从无名高地和双榆树接壤处穿北而上,于是就成了一条秘密通道。
难道当年二号高地上的敌人就是从这条秘密通道运动到双榆树主峰上去的吗?应该说只有这种解释,这种解释为王铁山提供了有利的依据。
沈东阳心里笑了一声:“军长阁下,这个当我是不会上的。你这个穿山暗河没有用,我不理它。”
导演部里,各职能部门高速运转,十几只红蓝铅笔无声地爬行,报务员的手指快节奏地舞蹈,石晓颖不断地签发电报。
加强步兵师野战阵地攻防演习已经全部铺开。各个战斗要点的情况像潮水一般涌了过来。王铁山的目光却单纯地盯向一片绿色的图案,严密地注视着马萨岗的每一个细节变化。几公里外的那场模仿战斗在他的脑海里清晰可见,他甚至能透视出每一支分队目前所进入的位置。
他本来已经放弃了很多想法,他本来已经不想重现历史了。可是一旦置身于这座似曾相识的山头,他在三分钟之内完成了第二次转变。
“不行,没有退路,一退下去就必须再退下去,最终将不堪收拾。仗不是那样打的,我不能等你在几十年后琢磨出道道才去打。我不是神仙,我不会神机妙算,我只能凭我掌握的情况去选择,你严泽光是真正的死不讲理。”
王铁山制定了两套方案交给作战处长,按此给“渡江支队”出情况。他不相信沈东阳有回天之力,硬是能把红的说成黑的。
这时候,他想起了庄志勇。他甚至能够看得见庄志勇那身没有领章帽徽的志愿军军服。血从棉花里浸出来,洇红了很大一片白雪。他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鲜艳的血色,染在雪地上,就像鲜艳晶莹的红色宝石。他记得他当时托起了庄志勇的脑袋,任他怎么喊怎么叫,庄志勇死活不吭气。他匆匆数了一下,躺在庄志勇身边的,还有二十七个战士,全都是在抢占反斜面上倒下的。后来他从庄志勇的腰上取下了那面旗帜,折了一截树棍,把它挂在双榆树的山头上。再后来严泽光也上了山顶,眼睛里闪射凶狠的光芒。严泽光在那面旗帜前站了一会儿,吸了一根烟。他记得严泽光还讲过一句话,这句话他当时印象很深,可是现在无论如何回忆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