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严丽文说,“她没有子女吗?”
孙芳说,“我听贾护士长说她是孤身一人,但是有个侄女,也是养女,传说前年贾军长和刘主任帮助他在部队物色女婿,好像还把沈参谋叫去相了一面,后来又没有下文了。”
严丽文说,“哦,还有这事,我怎么没有听说?”
孙芳说,“你爸爸好像也在场。后来你爹爹说,那个沈大夫好像有些来历,跟贾军长和刘主任都很熟。”
严丽文沉吟着说,“娘,请沈大夫的事交给我吧,冰天雪地的,你就别跑了。”
第二天早上,严丽文骑着车子去了人民医院,贾护士长说,“沈大夫不在家,去广西了。”
6
尽管感觉上中线可能没有大仗,但是二十七师还是积极地做好了准备。一夜之间,全部换上了作战迷彩服。
严泽光把综合情况都分析了,并且一再向战区请缨,陈述了中线出击的有利条件。凭借战术谋略的优势,他把不利条件都看成是有利条件。
后来前指来了预先号令,原则上同意了二十七师侧翼出击保障西线的方案,但是前指一再强调,即便是战争启动,即便是中线出击,也只能是侧翼保障,不可做长驱直入的计划。
有了这道预先号令,部队就有事情做了。严泽光和王铁山等人连夜研究侧翼保障的打法,几个主要首长心里有谱了,王铁山提议,把团长和各团参谋长以及师里的科长参谋们集中起来,召开诸葛亮会,集思广益。
严泽光说,“王副师长的主意好。第一,可以不打,但不能不做打的准备。第二,可以不大打,但是不能不做大打的准备。第三,可以这样打,也可以那样打,但是要制订最佳的打法。哪怕是小打甚至不打,但实战的氛围有了,可以检验和提高首长机关的作战指挥能力。”
讨论会开得很热闹,但多数意见还是常规打法,火力准备,步兵突击,大正面推进等等,都没有出奇之处。不同的只是兵力部署和火力配置。
王铁山说,“师机关的参谋普遍年轻,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要大胆发言。”后来师机关的参谋就发言了,主要针对对方的兵力和火力特点,提出了一些补充建议。
王铁山看看严泽光,严泽光看看王铁山。王铁山说,“沈东阳呢,沈东阳同志为什么不发言?”
沈东阳站起来说,“我的想法还不是很成熟。”
严泽光说,“要怎么成熟?是不是成熟,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打起来了实际效果说了算。你到前面来,把你的不成熟的想法说说看。”
沈东阳迟疑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走到了挂图前面,拿起了指示棒。沈东阳说,“目前的敌情,我们正面的一道防线是一个团,第二道防线是一个团加强一个营。以我们一个师的兵力进攻,至纵深二十公里,后勤就跟不上了。而且从地形上看,我认为对方无须两个多团的兵力,因为这不是打阵地战的地形,大部队展不开,他两个团同两个营的兵力能够发挥的战斗效率差不太多。所以我有理由认为,一旦战斗打响,当面之敌不仅不会得到增援,而且极有可能撤出大部分兵力,留下小股同我纠缠,最多两个营,也可能只有一个营。”
一团团长石得法忍不住了说,“不会吧,照你这么说,我们这么大一个师,打来打去,只打一个营?”
张省相说,“你也别说没有这种可能,跟八国联军打,我们中国以二十万对一万呢。”张省相对石得法没有什么好感,多少还有点借抑郁石得法点击一下严泽光。再说,参谋长支持自己手下的参谋也在情理之中。张省相对沈东阳说,“你接着说。”
沈东阳说,“我们正面到底有多少敌人,主动权不在中线,主要看西线如何。如果西线进展顺利,我们遇上的抵抗就弱。如果西线进展不顺利,我们遇上的抵抗就可能很强。所以我认为,不宜正面强攻,不能让对方以逸待劳以少胜多。”
这时三团政委郭靖海发言了,郭靖海说,“万变不离其宗,进攻战斗出其不意只是在战术上,大的原则还是正面推进。我们这么大一支部队,不能搞成长蛇阵,别打进去了顾头不顾尾,被对方腰斩了。”
沈东阳说,“郭政委的担忧是客观存在的,我研究过师史里关于马鞍山战斗的战例,当时的指挥员提出的是剥皮定点,多路推进的战术,这个战术很有借鉴之处。鉴于兵力上敌弱我强和地形上敌优我劣的特点,我想在马鞍山战术上稍微做个修改,因为这个地形机械化展不开,坦克展不开,重炮展不开,所以我建议,回到解放战争时期的打法,战斗的第一阶段,在火力准备之后,甚至在火力准备之中,以精锐步兵穿插。各位首长请看——我们至黄琨地区,共有六条路线可以穿插,每条路线可以展开两个连队。只要在三小时内有两个营能够穿插到黄琨地区,占领四号至十一号之间的任何四个以上的制高点,反过来控制当面之敌,在黄琨之北,祁阳之南,敌人的兵力再多也没有用了,他就完全失去了作为西线屏障的战略意义。”
石得法瞪着眼珠子问,“你是说,只穿插不打?把当面之敌还留着?”
沈东阳说,“打得下就打,打不下就走。穿插分队的任务就是直奔黄琨,可以放弃一切。”
郭靖海说,“现在我们已经装备了火箭炮,榴弹炮,坦克,你的意思都不用了?”
沈东阳说,“装备了什么并不等于都要派上用场,要切合实际。我建议,把所有的辎重都留在后方,除了可以直接瞄准射击的加农炮和迫击炮,在战斗第二阶段随主力行动,摧毁对方的山洞火力点和暗堡。但第一阶段不能上去,上去了就是负担,就是刀俎鱼肉。”
沈东阳说完了,帐篷里突然寂静起来。
严泽光看着王铁山说,“王副师长啊,你看,这个沈参谋居然想让我们回到解放战争时期的打法,这倒是很符合我们的胃口啊!可是我和老郭的想法一样,我们有了新的装备,再打老战法,连新的装备都不用,这不是倒退吗?”
王铁山说,“我认为沈参谋的观点很有可取之处。实事求是地说,当面之地形敌情,其实也就是解放战争的基础。关键是穿插分队和后勤如何保障,穿插之后,在黄琨能够支撑多少时间,战斗第二阶段会不会遭遇顽强抵抗。”
严泽光说,“问题还不完全是这些。最重要的是,你说可以展开十二个连队,穿插成功六个连队,你的依据是什么?”
沈东阳说,“这是需要战斗说话的,我现在没法回答。”
严泽光说,“很好!王副师长你谈谈我们的想法。”
王铁山说,“好,现在我来做个发言。接到前指的预先号令之后,严师长马政委我们几个人反复在沙盘上,在地图上推演,我们设想的方案同沈东阳同志提出来的设想大同小异。当然,我们没有想到回到解放战争的打法,这个说法有点不时髦,但是事实上在这场特殊的战争中,战斗的第一阶段,放弃使用重火力,放弃固守的当面之敌,精锐穿插,敌后反攻,都是我军的优良传统,这个战术可不是照搬照套。沈东阳提到了解放战争,我想到了三个战例,一是解放安庆的时候,潜山外围红石岭剥皮战,第二是广西剿匪的毛田坝连环伏击战,第三是朝鲜战争的双榆树……”
王铁山话到此处,戛然而止,脸上不易察觉地跳动了一下。
严泽光却像什么也没有看见,接过王铁山的话头说,“王副师长的意思你们听明白了没有?今天我们研究的打法,不仅是集中了各位同志的智慧,还集中了过去三个战例的长处。你说它是因循守旧它不是,你说它是标新立异它也不是,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它的名字叫实事求是。关于玉田当面进攻战斗,我定一个大的原则,第一,立足浅纵深分阶段穿插,第二,基本上不考虑大正面推进。”
7
为了争取主动,严泽光指示张省相,以最快的速度制订出作战预案,报战区前指,以引起重视。张省相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朱定山,最后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沈东阳的头上。沈东阳把作战预案呈送给严泽光,严泽光看得很细。看完了,放下卷宗,擎起烟斗抽了一阵子,把眼光从南边的山脊上移了过来,落在沈东阳的脸上。
沈东阳有点心虚,他觉得很尴尬。他很后悔半年前听信了严丽文的教唆,去向严泽光摊牌说他是丽文的朋友,他不知道严泽光在对他的赏识和对他的亲近方面,哪一头更重。他怎么会知道严泽光这么快就当师长了呢,要是早知道,他就不会那么做了,倒不是因为他怕严泽光,而是觉得跟师长的女儿谈朋友会有很多麻烦。
严泽光抽完烟斗里的烟丝,拍了拍身边的石头说,“来东阳,陪我坐一会儿。”
沈东阳心里一跳,这是严泽光第一次省略了他的姓氏,喊他东阳。可别小看了这个称呼,它标志着接纳,象征着亲近。沈东阳坐下后,严泽光说,“你对这次争取任务的前景是怎样判断的?”
沈东阳说,“一是前指批准了我们的预案,预案就变成了方案。这是最佳效果。二是前指认可了我们的预案,将其纳入总体作战方针中,不用我们的人,用我们的打法,这是次佳效果。三是置之不理,让我们坐镇玉田,威慑黄琨,声援西线,这对我们二十七师的部队来说,是最差的效果,引而不发,无功而返。”
严泽光说,“我有个预感,可能的结果,既不是你说的最佳效果,也不是你说的最差的效果,可能是第二种效果,可是我不甘心啊。”
沈东阳没有说话,他知道师长的判断是有深层依据的,作为一个曾经有过辉煌战绩的军人,作为一个几十年如一日把战术研究作为人生艺术和唯一乐趣的军人,可以说,没有谁比严师长对于战争这门艺术更加执着了。进入战区以来,他做的最多的一件事情就是俯瞰沙盘和凝望地图。他对于敌情通报好像并不怎么在意,每当有新的敌情通报下达,参谋人员介绍的时候,他只是静静地聆听,眼睛却自始至终落在作战地图上。
临时指挥部的正面墙壁上,悬挂一幅一比五十万的地图,那是整个战区的战略态势图,几乎占满了一面墙壁,其中二十七师准备开进的区域有办公桌那么大。另外一面墙壁上,分别挂着一比二十万、一比十万的战术标图。严师长常常站在地图的对面,目光久久地凝望。他在凝望那些地图的时候,指挥部里一片寂静。
但沈东阳分明听见了脚步声。那是严师长的脚步,严师长的目光落在什么地方,就像他的脚步已经踏到了什么地方,那里便印上了严师长的解放胶鞋鞋底的纹路。
但是进入战区二十多天了,部队已经在玉田地区集结了,连师医院都上来了,前指给二十七师的任务还是原地待命,原地待命,再原地待命。别人不一定能看见,但严师长一定看见了,在东西两线,参战部队已经开始进行战役部署了,严师长所担心的引而不发,很有可能就是事实。
沈东阳说,“师长,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也许会有转机。”
严泽光说,“但愿吧。但这不是我说了算的,也不是你说了算的,能不能抢到一块骨头,就看天意了。”
停了停又说,“如果只是让二十七师做一颗棋子,摆在这里无为而为,那我们就太不划算了。我希望给我一次机会,哪怕是敲敲边鼓,只要给我边鼓敲,我就能把鼓敲破。”
在整个二十七师的部队,除了严泽光和王铁山以及沈东阳等几个人以外,大家全都做好了大战的准备,包括物资上的和精神上的,他们跃跃欲试,他们蠢蠢欲动,部队还开展了表决心,写请战书,写血书,报名参加突击队等活动。部队士气高涨,就像装进枪膛里的子弹,保险已经打开了,只要严师长一扣扳机,叭的一声,部队就会被发射出去。
他们哪里知道,严师长没有权力扣动这个扳机,恰好在部队充满了希望的时候,严泽光的心里充满了失望。他的预见和部队的愿望恰恰是两个方向。
政治部乔主任在向严泽光汇报上述思想政治工作情况的时候,严泽光苦笑。严泽光后来单独跟王铁山在一起的时候,打了一个极其不雅的比方。严泽光说,“我现在担心的不是部队没有士气,我是怕把士气搞得太旺盛了,收不了场,这就好像洞房里办那事,新郎官已经翘起来了,成仰角了,却发现新娘子跑了,弄得不好,就阳痿了。”
果然不出严泽光所料,就在战争即将启动的前十天,战区前指副总指挥、本军军长贾宏生来到了槟辉地区,上了槟辉山。贾宏生说,“好啊,你严泽光好大的胃口,你简直就像前指的副总指挥!”
严泽光困惑地看着贾军长,不知所云。
贾军长说,“你们的作战预案前指研究了,很好!”
严泽光为之一振,两眼顿时放光,胸膛一挺说,“这么说,我们有戏唱了?”
贾军长哈哈一笑说,“你们有什么戏唱?现在整个战区有没有戏唱,都还没有定下来。你们这个地方,悬,你们既要做好打的准备,也要做好不打的准备。”
严泽光刚刚挺起的胸膛顿时往下一松,愁眉苦脸地说,“那您刚才为什么说我们的方案很好?”
贾宏生说,“你们提出的减少大正面横向推进,加大浅纵深分阶段穿插的设想,高度地概括了这次战争的特征,已经被前指确定为整体战术原则,整个战役就以这个原则为灵魂。但是,这并不等于说你们就要打。”
严泽光说,“我们为什么提出这个原则?这是根据我们当前的地形敌情和任务决定的。这个原则它哪怕千合适万合适,但是它最合适的还是我们这个方向。这是为二十七师量体裁衣的,你们把我做的衣服拿给别人穿,还让我光着屁股!”
贾宏生见严泽光气急败坏,笑笑说,“也不是说完全不让你打,但这要看西线的情况。西线情况越差,你们打的可能性越大。你说吧,你是希望西线打好呢还是希望西线打得一塌糊涂。总不能因为你们想打仗,我们就让西线打败仗吧?”
严泽光愤怒地说,“瞎子用兵,用兵无当,为什么要把二十七师摆在玉田?让我去西线,玉田这个方向只需要一个团!”
贾军长是个好脾气,仍然不急不恼,仍然笑容可掬,拍拍严泽光的肩膀说,“嘿嘿,这就是不让你去西线的主要原因。我告诉你,这场战争不比解放战争,也不比抗美援朝战争,这是一场政治战争,是有节制的,是要把握尺度的。让你去西线干什么,让你去西线,怕你把人家的老窝给端了,怕你把世界大战引爆了。好好当你的预备队吧同志哥,你的作战原则已经在指挥半个战区了,你该知足了。”
贾军长离开之后,严泽光的情绪明显地变坏了,在指挥部里焦躁不安,看什么都不顺眼。参谋长张省相过来请示要不要组织轻型坦克到前沿,严泽光把桌子拍得山响,吼道,“人都不让上去,还坦克!坦克到前沿干什么,打野猪啊!”
8
在严泽光困兽一般焦躁的时候,王雅歌上山了。
王雅歌率领的医疗队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医疗队在槟辉山下开设了战地救护所,忙里偷闲,上山来看看丈夫。严泽光见到王雅歌,苦笑着说,“这一下,我们老两口拴在一起了,我没有事做,你也没有事做,只有我有事做了,你才有事做。”
王雅歌说,“我听说你情绪很差。一个师长,应该有师长的风度,你的缺点就是急躁。”
严泽光说,“你是我的党小组长吗?没有听说过一个师医院的副院长随便就可以批评师长的。”
王雅歌说,“我身兼数职,我是师医院的副院长,同时还兼任你的老婆,别人谁敢批评你呢?”
严泽光说,“虎落平川不如鸡,打不上仗,我们大家都是一样的傻子,傻乎乎地待命待命而已,而已!你有本事给我把进攻任务请来,我天天接受你的批评,我同意你一天批评我二十八次。”
王雅歌说,“你耐心点,待命也是战斗!”
严泽光说,“是啊,待命也是战斗,可我已经待命二十多年了,我不喜欢待命的战斗,我喜欢拼命的战斗。”
王雅歌离开作战室的时候,对王铁山说,“老严这个人疯了,你们要镇住他。”
王铁山说,“没关系,我了解他,时间能治疗一切,战斗任务也能治疗一切。”
沈东阳陪送王雅歌下山,路上王雅歌问沈东阳,“老严这段时间跟王副师长处得怎么样?”
沈东阳说,“前所未有的融洽。自从进入战区,严师长训斥过很多人,除了对政委还算尊重以外,就是王副师长了。凡是涉及到战斗准备,几乎每一件事都跟王副师长商量。”
王雅歌说,“这就好。过去他们一起打仗;也许,只有战争能够把他们撮合在一起。”
沈东阳说,“阿姨,听说丽文也要上来了?”
王雅歌停住步子说,“是吗?你消息比我还灵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