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王铁山说,“我坐第二辆,你和政委先走。沈东阳你带车。”
坐在车上,严泽光和马士基都没有说话,盘旋了几个弯子,严泽光才咬牙切齿地说,“妈的,出师不利!”
马政委说,“老严,你太不冷静了,就十分钟的事情!”
严泽光说,“不冷静?我够冷静了!你说就十分钟的事情?说得轻巧,十分钟就能决定一场战斗的胜负!在战场上,我是一号,军事行动由我负责。下来开党委会,你是书记,由你主持。”
马政委一听这话,才觉得有了台阶,委婉地说,“现在还不到火烧眉毛的时候,我们都不能带着急躁情绪上战场。”
严泽光说,“这样的参谋长还能用吗?我提议今晚就召开常委会,研究上报张省相的免职问题,我这个师长不能用这样的参谋长。光他那个体重,快二百斤了,他就不能当师参谋长。”
马士基的脸腮一哆嗦,眼睛里出现了巨大的惊愕,见鬼似的看着严泽光问,“老严你说什么?就这么点小事,你就要换参谋长?”
严泽光说,“请你组织常委会形成决议报前指党委,推荐张省相当副师长,当副军长,当副司令员,他就是不能给我当参谋长!”
马士基说,“这个常委会我不能开。”
张省相和王铁山坐在第二辆车上,张省相满脸愁云地向王铁山诉苦说,“王副师长你评评理,我也是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中午你们至少都睡了一个小时,我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打,都在落实他的指示。边防部队又不归我指挥,他的交通车就迟了十分钟,他老严,不,他严师长,就当着参谋干事的面那样批评我,这不是给我下马威吗?”
王铁山说,“老张,哪怕你打了一千个电话,哪怕你累死,但是有一件事情你不能含糊。计划是两点半登车,你让师长政委等司机,那他当然不痛快了。”
张省相说,“我感觉这是小题大做。妈的我去年就是师参谋长,前天他还是团长,你当了师长总得给我这个老参谋长一点面子吧。这真像鲁迅说的,人一阔就变脸。他变得真tā • mā • de快,一夜之间,连政委都不放在眼里。”
王铁山说,“那你就想错了,他前天还是团长那是不错,但是他在三年前就把自己当作师长了。你今天给他下个军长的任命,他明天就敢训秦副军长,你信不信?”
张省相说,“我这个参谋长怎么当啊?”
王铁山说,“你要搞清楚,老严现在是个什么心态。你知道公园里的老虎是怎么养的吗?”
张省相说,“不知道,我知道这个干什么?”
王铁山说,“公园里养老虎,光给它肉吃,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老虎就没有野性了。可是你把老虎放出来,放到深山老林里,你让它自己找肉吃,不出三天,老虎会比过去更加凶猛。老严就好比关了二十年的老虎,已经快要憋死了,突然放虎归山,那你想想吧,他能不凶吗?你一定得当心。”
张省相说,“我是有思想准备的,可是我还没有转过弯来,就被他劈头盖脸地搞了一顿,措手不及。”
王铁山说,“你不能让一号适应你,你得以最快的速度适应他。他的风格是说一不二,言必信,行必果,你既然当的是参谋长,那就要摆正位置,不然的话,恐怕还有更难堪的事情。”
张省相说,“我日他娘,我也是个老革命了,在他眼里就是个大参谋,不,连大参谋都不是,就是个参谋。只不过年龄大一点而已,而已!”
4
沈东阳原以为,当了师长,又到了边境线上,眼看就有仗打了,严泽光一定是春风满面,一定是笑逐颜开,一定是从容不迫。但是他想错了。他知道在玉田军分区招待所的那个中午严泽光并没有休息,只是简单地洗漱更衣,然后就摊开了地图。
参谋们也都没有睡觉。严师长一会儿要前指的敌情通报,一会儿要东西两个战区的部署设想,还要了近几天的报纸,甚至还要了槟辉地区的地方志。以作训科长朱定山为首的参谋们忙得团团转,不敢离开房间半步,因为你不知道严师长在什么时候要什么。
根据前指的部署,二十七师的作战方向预定在中线,也就是依托玉田地区,师前进指挥所设在距离骑线点三公里的槟辉山上,有一截长满青苔的城墙,上面镌有“镇北锁南”四个正楷大字,据说是清朝同法军对垒的时候修的。
那天下午,严师长登上城墙,站在城墙上,举着望远镜看了很长时间。马政委火了,说:“仗还没有打起来,你这个当师长的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暴露目标,倘若对方给你一炮,战争可能就是从你身上引发的。”
严泽光没有理他,从城墙上下来之后,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又去看地图,又去看东西两个集团的作战方案,还把地方志翻了翻。
张省相接受了教训,寸步不离,但是又不能靠得太紧。
严泽光后来站起来了,出了临时构筑的指挥所掩蔽部,对沈东阳说,“你去把王副师长请来。”
王铁山那当口正在跟后方的董副师长通电话,询问部队前出的情况,那边回答说一团和炮团已经作为军里的第一梯队,正在装车。王铁山过来,把情况向严泽光汇报了,严泽光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严泽光说,“老王你过来看看。”
王铁山俯身在地图上看了良久才抬起头来说,“这个地形,打进攻战斗有很大难度。”
严泽光说,“你说对了一半。有很大难度不怕,有难度就有高度,我们二十七师不怕难度,就怕没度。”
王铁山说,“此话怎讲?”
严泽光说,“我在直升机上就开始分析我们二十七师的具体任务,最好是在西线,其次是东线,我最不想来的就是中线。妈的后来果然来了中线。中午我并没有睡觉,我把这一块的地形都琢磨透了,把敌情状况也分析得bā • jiǔ不离十,结合战区赋予东西两个集团的任务,我发现不对了,我们二十七师这次到前面来,可能是狗咬猪尿泡,空喜欢一场,没有仗打,最多敲敲边鼓。”
王铁山愕然道,“不会吧,这么大的行动,又不是儿戏。”
严泽光说,“我把话放在前头,你等着看。”
王铁山说,“你这样说,我觉得也像。我们是北方部队,针对的是丘陵、江河和平原作战,这个地方有点伸不开拳脚。”
严泽光和王铁山对话的时候,沈东阳就在旁边,这时候他似乎明白了,严师长为什么那么喜怒无常,为什么中午会发那么大的火。
王铁山说,“我分析,我们二十七师不一定首当其冲,但是也不一定没有作为。东线可能用不着我们。但是从总体战略上看,西线方向对方有三个重要城市,从地形上看,我们向西线机动的可能性比较大。”
严泽光一拳擂在王铁山的肩膀上,哈哈大笑说,“老王,你这个老狐狸,哪怕你这一辈子打的都是糊涂仗,但这回你搞明白了。二十七师要想啃一根硬骨头,就看西线了。”
王铁山说,“你这话有问题,你总不能把二十七师打硬仗的希望寄托在西集团的失利上吧?”
严泽光说,“别忘了双榆树,你这个老狐狸之所以登上了主峰,不就是把你的胜利建立在我的失利上吗?”
王铁山说,“岂有此理,这是一回事吗?栽赃啊!”
严泽光说,“你明白我明白,这事不说了。”
严泽光和王铁山看了一阵子地图,又把张省相招呼过来。严泽光好像是忘记了中午的事情,好像是忘记了要向常委会建议换参谋长的事情。严泽光对张省相说,“老张,看出名堂没有?”
张省相说,“我这个大参谋,就是看出名堂也没有名堂,你严师长说怎么打我就怎么打。”
严泽光说,“你老张当什么都合适,就是不适合当参谋长。说起来你还挂点抗日的边,比我早两年参加革命,给我打个下手确实委屈你了。”
张省相说,“那你把我撤了好了。就怕你没有那个权力。”
严泽光说,“我是没有权力撤你,但是我有建议撤你的权力。就算不撤你的职务,我还可以把你晾起来,让比你更明白的人干。”
张省相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严泽光说,“没有在指定的时间内落实一号命令,这是当参谋长的大忌。我已经向马政委提议,召开常委会,推荐你去当副军长,当副司令员,当联合国副秘书长。但是现在我改主意了。你还当你的参谋长吧。你给我记住,如果战争打起来了,你再有一次打了一号命令的折扣,你就立即给我歇着,安度晚年。”
5
鹅毛大雪下了一夜,相州市覆盖了,把城市的道路覆盖了。就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一辆又一辆覆盖着伪装网的军车从西大营疾驶而出,隐没在雪地里。
相州市的老百姓在半夜三更听见外面滚过隆隆的雷声,第二天早上,就不是秘密了——二十七师的部队已经连夜出征了。
这年的春节,严丽文从学校回来,二十七师的部队基本上都空了,爸爸妈妈不在家,爹爹也不在家,只剩下娘和一个王奇。
王奇已经十四岁了,正读高中一年级,见严丽文一身军装回来,高兴得跳了起来,喊着姐姐,就把严丽文给抱住了。
严丽文说,“王奇简直就像雨后春笋,一年多不见,已经长这么高了,连鼻涕都没有了。”
王奇抗议说,“我什么时候流过鼻涕?我听妈说,你小时候还尿过床呢!”
严丽文抓住王奇就捏鼻子,说:“小坏蛋,再胡说我揍你!”
王奇大喊大叫说,“解放军打人了,耍军阀作风!”
孙芳听见外面动静,出门一看,又惊又喜,张着手就跑了过来,拉住严丽文,刚说了一句妞妞,眼泪扑扑打打就落下来了。
严丽文松开王奇说,“娘,你怎么啦?”
孙芳说,“都去打仗了,都去打仗了,枪林弹雨的,枪子儿可不认人。”
严丽文说,“嗨,娘你真是家庭妇女,军人嘛,打仗算什么?像我爹爹和我爸爸,再不打仗就憋死了,打仗就是他们新生命的开始。”
孙芳说,“你也这么说?”
严丽文说,“我不光这么说,我还要这么做呢。我们学校要组织医疗队,抽调一批成绩好的到前线见习,我已经报名了,只要有动静,马上就前出。”
孙芳说,“天啦,你这孩子,你爸爸妈妈爹爹都不在家,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跟你娘商量一下,你去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咋向他们交代啊?”
严丽文说,“娘你搞清楚了,我也是军人了,到前线是我分内的事情,娘你就别怕了。”
孙芳说,“就算不用我负责,可是我不放心啊!”
严丽文说,“娘,你就放心,我们是医疗队,不会去拼刺刀。”
王奇说,“就是,妈妈就是杞人忧天,什么事都管。”
严丽文说,“王奇,我的警告你记住了吗,学习成绩不在前十名以上,不许你喊我姐姐。”
王奇说,“第一,你让不让我喊你姐姐,那是你的事,我喊不喊那是我的事。我高兴了喊,不高兴了还不喊呢。第二,本司令的成绩不仅在班里是前十名,在全年级也是前十名。”
严丽文说,“好,那你就是我的好弟弟。不过你不许撒谎。”
王奇说,“正好,明天就是家长会,我正愁着,妈妈老是记不住老师的话,还把我的成绩跟别人搞混,贬低我。明天家长会布置寒假作业,姐姐就劳你大驾了。”
严丽文说,“我是有必要掌握你的真实情况。”
第二天,严丽文果然参加了相州市第三中学高中一年级的家长会,严丽文穿的是军装,胸前别着军医大学的校徽。老师们议论说,这些军队干部的家庭真逗,开家长会,有的来司机,有的来勤务兵,还有的来保姆,这回又来了一个军医。
眼看就到了大年三十了,孙芳跟严丽文商量,说:“每年过年都是热热闹闹的,今年两家一下子出去了三个,剩下咱三个,冷冷清清的,我想请个人到家里过年,你看行不行?”
严丽文说,“娘想请的,一定值得请,我同意。”
孙芳说,“我想请人民医院的沈大夫,这个人帮别人帮了不少,自己却孤苦伶仃的,怪可怜的。”
严丽文说,“就怕她不来,老太太挺孤僻的。”
孙芳说,“我去说说看,来,自然是好事,不来,我们也尽心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