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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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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时期,日军因兵力所限,为了实现其长期固守陆安州战略要地之企图,很少主动挑衅,国军苏鲁皖长官部也给属下各部下达了“驻守对峙,保存实力,以空间换取时间,积小胜为大胜”等战略指导原则,在这样的背景下,战争形势相对平静。

不久,通过陆安州地下组织,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接到一份密函——

日军自占领陆安州之后,即将该城确定为南下西进战略中转之物资基地,意欲建立长久秩序,保障中南战场军粮,因此近期无意出战。应抓紧这一有利时机,进行休整补充。今后之作战方针为:学习文化,强化思想;动员民众,扩大武装;补充装备,积累军需。指挥员应以主要精力研究战术,不打无准备之仗,不打无把握之仗。仗要算着打,要打明白仗,仓促应战之被动仗应尽量避免之。

各级指挥员应牢记,没有文化就没有觉悟,没有觉悟就没有思想,没有思想就没有信仰,没有信仰就没有战斗力。我们要充分利用文化宣传武器,揭露日军侵华本质和残酷暴行,激发民众觉悟,陷敌于陆安州民众之海洋……

密函是一个自称皮货商的中年汉子送上山来的。在彭伊枫的住处,由皮货商口述,王凌霄记录。彭伊枫拿到这个指令就明白了,“老头子”开始动作了。

这份指令太及时了,不但针对性强,有政治,有政策,有措施,而且还有具体的办法。显然,这个思想出自深谙对敌斗争艺术的行家里手。

——仗要算着打,要打明白仗!

这句话唤起了彭伊枫脑海中的某种记忆,似乎在某个特定的环境里,他的思维曾经被这句话激活过、点燃过。随着回忆的深入,他的脑海里甚至一度出现了一个颀长的身影,然而这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稍纵即逝,捉摸不定。

皮货商在完成任务之后就不再说别的了。彭伊枫老想从皮货商那里多了解点情况,尤其是那个已经成为陆安州抗日行动总指挥的“老头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但是他没有说出口。非常时期的原则是,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

彭伊枫亲自把皮货商送到莲花村,路上彭伊枫发现他不停地咳嗽,就关切地问他是不是病了,有条件到城里医院瞧瞧肺。又说,“诊断出是什么病告诉我,天茱山有很多中药,我们为你备一点。”皮货商笑笑说,“老毛病了,彭主任心里想着大事,就别为wǒ • cāo心了。”

直到分手的时候,皮货商才告诉彭伊枫说,鉴于陆安州抗日斗争形势复杂,情况特殊,今后由“老头子”直接指挥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并负责协调陆安州所有抗日武装行动,江淮军区不再插手。他是“老头子”的联络员,同彭伊枫单线联系,“老头子”的所有命令、指示、情报仍然以江淮军区的名义出现。如果他牺牲了,密码即行作废,“老头子”会以另外的方式同彭联系。

皮货商的话说得很自然,却让彭伊枫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从这个联络员诡秘的行色和这份密令的传送方式上,他能够感觉到陆安州的抗日斗争形势严峻到了何等程度。彭伊枫问,“如果我牺牲了呢?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由谁接受‘老头子’的指示?”

皮货商笑笑说,“彭主任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皮货商走后,彭伊枫的心情很乱,回味“老头子”的指令,觉得十分亲切。那里面的好多意思似曾相识,尤其是那几句,“没有文化就没有觉悟,没有觉悟就没有思想,没有思想就没有信仰,没有信仰就没有战斗力。”耳熟能详,简直就像是“老头子”在向熟悉他的人发出的暗示,告诉他的部属们:同志们不用担心,我来了!

彭伊枫越想越觉得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那天夜里,他终于想起了一个场景,不禁有些激动,半夜里披衣下床,并让警卫员到霍英山那里,把水烟借来,抽了两筒。

他想起了红军时期的一件事情。

那是在川陕根据地的时候,形势稍微缓和一点,部队常常组织讲课。他记得有一次讲的课题是《文化与战斗力的关系》,讲课人是一位瘦高个师政委,看样子接近三十岁,扎着绑腿,神采奕奕,耳朵根上夹着半截铅笔头。他讲课的时候微微仰起下巴,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挥动着,极富煽动力和感染力。当时第一次淞沪抗战刚刚结束不久,瘦高个师政委痛心疾首地历陈日军的残暴和中国军队指挥的混乱。在讲到十九路军含恨撤离、八百壮士被围困孤岛而中国政府束手无策的时候,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痛楚的光芒。他引用了前美国驻华公使杨约翰在鸦片战争之后说过的一段话,令彭伊枫至今难忘,“中国如果愿意与日本和好,不在条约而在自强,因为条约可不照办,自强则不敢生心矣。中国之大害在‘弱’之一字。国家譬之人身,人生一弱则百病来侵,一强则外邪不入。”

彭伊枫记得,他当时还提问了,中国之弱到底是什么原因产生的?瘦高个师政委略一沉吟说,“这个问题很复杂。弱,首先表现在军事和外交上,而军事和外交的弱,是由经济实力决定的;经济能否繁荣,又是靠政治制度决定的;而政治制度,则是由文化决定的。我们都知道晚清政府腐朽透顶,可是就这么一个腐朽透顶的朝廷,也能够指挥我们这么大的国家走向愚昧和落后。皇帝再坏,他也只是一个人,可悲的是大臣们跟着坏,官吏们也跟着坏,更可悲的是老百姓往往逆来顺受容忍了并接受了坏的政治。当然,我们不能把国家落后的账算在老百姓的头上。我们这个国家,经历了漫长的封建统治,仁义理智信,三纲五常,都是强调礼仪等级忠君良民。各级官员只知道爵位等级权利好处,只培养奴性,不提倡个性,更谈不上创造了。所谓的大国文化,如果不能同世界先进文明融合,那就是自欺欺人。我国的道德文化发展到近代,越来越虚化,在我看来不过‘三而’:大而无当,多而不精,华而不实。因空泛而缺乏实际的教化意义,因不着边际而变成清谈废话。说我们泱泱大国文化底蕴最丰富,其实我们中国的老百姓最没有文化,因此导致信仰模糊,士重官轻德,商重利忘义。更有甚者,只知有家不知有国,明哲保身,天塌下来大家都希望别人顶着,结果谁也没有顶住。一句话说到底,中国之弱,根子在于文化的虚妄。军事也好,经济也好,政治也好,仅仅都是表现。只要大家有了正确的信仰,有了爱国之心,有了报国之责任感,一切军事、政治、经济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联系到具体工作,瘦高个师政委还说,“怎么来改善我们的文化?就是要教育。首先要靠我们这些指挥员教育部队掌握基础的文化知识,要让部队懂得,没有文化就没有觉悟,没有觉悟就没有思想,没有思想就没有信仰,没有信仰就没有为国家而战不惜牺牲的精神。技术需要文化,战术需要文化,战略思想还是需要文化。没有文化,只凭借匹夫之勇,是不可能取得持久的胜利的。一句话说到底,我们搞武装斗争,就是要充分运用文化,文化就是军队,文化就是机关枪,文化就是迫击炮。要通过文化的手段,激发我们官兵对敌人的仇恨;要通过文化的手段,教会我们的官兵怎样打敌人;要通过文化的手段,让我们的官兵都成为思想上的先进者、战斗中的勇敢者……”

让彭伊枫印象最深的,是瘦高个师政委讲课时的表情。他的目光像燕子一样在听课者的眼前掠过,上下翻飞。讲到起劲的时候,他会把胳膊高高地举起,手指伸张,手掌在空中挥舞。激动的时候,他会倏然把五指收拢,胳膊在眼前有力地抖动。他仰望天空,大声地,一遍一遍地说,有了信仰,就能把力量凝聚起来;把拳头攥起来,就是长城;把拳头攥起来,无坚不摧……

这些话在长征的路上,在离开陕北的日日夜夜里,已经被彭伊枫在心里咀嚼了无数遍。难怪听起来那么耳熟,它已经成了革命斗争的经典教材了。

王凌霄把那份由皮货商口述的指令写好之后,眼看着彭伊枫默读指令时的表情,心里突然涌上一种异样的感觉。恍恍惚惚,她觉得这个神秘的指令同她有某种关联。指令中的行文风格、语气和思维方式,似乎都在唤醒蛰伏在她心中的某种记忆。有一会儿工夫,她竟然把这个指令同他联系在一起了。

但是她很快就排除了这种可能。因为他已经死了。她曾经得到过肯定的答复,他已经被保卫局的同志“代表党和人民”处决了,那么,他怎么可能还在这里出现呢?仅凭几句话,仅仅凭借这几句话的语气和风格,就判断是他,似乎有些荒谬。她想这或许是她背的包袱过于沉重的原因。她太渴望有一天能够见到他,从而把这些年来她的委屈、她的痛苦和她的愧疚向他倾诉。这或许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产生了幻觉。

来到天茱山之后,王凌霄一直告诫自己,要克服一切困难,褪去资产阶级娇小姐的习气,澄清对于革命的模糊认识。她甚至不允许自己伤感,她愿意承担一切艰苦的、甚至危险的工作,来洗刷自己曾经有过的错误乃至罪责。

这些日子,她一直有意无意地关注着一个地方,那个叫作云舒庄园的地方。然而,她没有得到任何关于那个地方的信息。那就像一场梦,那是她梦里去过的地方,在梦里,她在那一片纯净的阳光里遨游过。她曾经依偎过的那副宽大的肩膀和那个满山都是桂花的云舒庄园,似乎都没有真实地存在过。

但这一切分明又不是梦,那些事情真真切切地发生过。如今回想,犹如昨天。

她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离开云舒庄园的前一天,沈先生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他告诉她,交通员已经为他们铺设了一条通往川陕根据地的秘密路线。他们不仅可以安全越过敌占区,而且还可以带去一批药品和qiāng • zhīdàn • yào。

“这下好了,这下好了。我们的队伍太艰苦了,他们不光吃不饱穿不暖,而且连生病负伤都没办法治疗,只能眼睁睁地抗着。这下好了,这下又可以解决很多问题了。”

他一遍一遍地说着,眼睛里流露出幸福的光芒。

那些物资多数都是他的家族出资高价购买的。他那个家族似乎都是革命者,而他只是其中的一个代表。他后来还向她介绍了红军根据地的艰苦和坚强——我们的同志都是铁打的筋骨,任何艰难困苦也打不倒他们。即便没有粮食和药品,但是凭借坚定的信仰,他们可以支撑到生命的最后一息。想想他们,我们没有任何理由退缩。我们绝不能退缩,我们必须实现英特纳雄耐尔,我们一定要建立一个民主、平等、自由的政权……

他激动地诉说着,她平静地仰望着他。这时候她发现他像一个虔诚的圣徒,他的目光纯净如同婴儿,他的声音犹如低沉的雷鸣……

那天下午,在云舒庄园南边的那片阡陌之间,在一片随风飘香的桂花的海洋里,他教会了她骑马。他说那是为了战争的需要,他们必须使自己拥有速度。他自己骑的是一匹雄壮的雪青马,让乔乔给她牵来一匹红色的小马驹。他教她乘鞍、持缰,然后让乔乔拉着缰绳在前面小跑。可是她还是害怕,马一跑起来她就惊叫起来。

为了鼓励她的胆量,他让乔乔给她做示范。她惊异于乔乔有那样精湛的骑术,乔乔没有骑那匹小马驹,而是笑嘻嘻地、无拘无束地从他的手里接过了雪青马的缰绳,纵身一跃便打马飞奔。那马在纵横交错的田野里像一道流星,疾驰远去。她借机抱住了他的胳膊,不无嫉妒地说,“啊,你们家的丫头都是骑手啊,你是怎么调教她的?”

他一本正经地说,“她不光会骑马,枪也打得准呢。”

王凌霄没说话,心里有种东西在爬。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看这个乔乔,不像个土生土长的山里女娃,倒像见过大世面的。”

他异样地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笑笑说,“是啊,这孩子虽然命苦,倒是聪明,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要不是爷爷和奶奶舍不得,我就把她带到川陕去了。那样她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红军战士。”

王凌霄突然来了情绪,气鼓鼓地说,“那你把她带走好了,我留下来给你爷爷奶奶当丫头。”

他这才意识到王凌霄不高兴了,转过脸来,刮着她的鼻子说,“看看,还大家闺秀呢,这么小家子气。要说剥削,对她我真是剥削了,为了老人,只好把她困在这世外桃源了。不过,将来条件允许,我还是要把她接出去。”

没想到这一句话激发了王凌霄的斗志。等乔乔策马归来,王凌霄脸色很不好看地迎了上去,从乔乔的手里抢过缰绳,还没等他和乔乔回过神来,她已经翻身上马,“刷”地一声甩起了马鞭子。那马吃了一惊,昂首嘶鸣,然后就一跃而起,前蹄腾空,接着便冲出场坝。她本来是赌气,没想到雪青马会如此不理解她,会如此不给面子,在狂奔中她几次险些被掀翻。

他一边大叫危险,一边跨上小马驹,从另一个方向迎了上去,在两马交臂的一刹那,纵身一跃,跳上了雪青马的背上,把她稳稳地抱住了。已经狂躁的雪青马,顿时就温顺下来,放慢了速度。

那天,在她的坚持下,他们骑着雪青马跑了很远很远,向着西边的山根下驰骋。在那个时刻,她不再有任何恐惧,也不再有嫉妒。一切都不存在了,远山,落日,通红通红的火烧云,随风起伏的稻浪,遍地飘香的桂花,还有那个笑声咯咯无忧无虑的农家丫头乔乔……这个世界上似乎只剩下了他和她。他就在她的身后,揽着她的腰际,他的喘息吹拂着她的发梢,他的汗和她的汗交汇在一起落在马背上。

不久,他们就到达了川陕根据地,她被分配在红四军学习报务,并逐渐成为川陕根据地的一名电台专家。像她这样拥有专科学历的红军干部,在根据地凤毛麟角,干什么都是卓尔不群的。他则在红四军的一个团里担任政治委员,很快就升任师政委。

他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只知道革命,他的一颗心忠贞而又细腻。有一件小事王凌霄永远也不会忘记。

那时候只知道革命要吃苦,至于是怎样的苦,却很抽象,哪里想到会苦成这样啊?在她的生活经验里,从来不曾料想人类还有这样一种活法——在一段特别艰苦的时期,他们常常住在草棚里,或者山洞里,条件好的时候分散住在老百姓的土坯草屋里。他们有的背着破破烂烂的铺盖,有的连铺盖也没有,睡觉的时候身上居然盖着茅草。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王凌霄绝对不会相信,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还有这样茹毛饮血的生活,还有这样破烂不堪的军队。他们吃什么呢?多数的时候他们吃杂粮野菜,偶尔弄到一些物资,打一次牙祭。一个月能吃上一次肉,他们就幸福得像个上帝。

更为难以忍受的是,女人需要“战胜生理上的困难”。生理上的困难怎么战胜呢?那就是说,包括洗澡、洗脚的问题都要克服,也包括来月经的问题也要克服。红军队伍连粮食问题都解决不了,不可能为女人们解决手纸,这是令王凌霄最为痛苦的事情。有一天他来看她,没有带别的东西,居然从挎包里掏出了两大卷黄色的草纸。

就在这一瞬间,她对他的所有的感情都明朗了,她终于知道,自己已经不可逆转地爱上了这个人。她爱他的理由有许多许多,而他在战争的间隙能够给她送草纸来,应该是诸多理由中的最重要的一条理由。与众多普通的红军官兵不同的是,她爱上的这个人是知道未来的,是懂得人应该怎样生活的。他放弃了正常人的生活,甚至是优裕的生活,同样在这里茹毛饮血,过着非人的生活,是因为他想营造人的生活。他是一个有信念和理想的圣徒,是一个以自己的苦难感召生活的苦行僧。他的身躯内似乎蕴含着取之不尽的激情和智慧,他的坚定的眼睛里似乎永远闪动着意志和果敢的光芒。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你没有理由不被他感染。倘若不是有他这样的人跟这群没有文化的、生活行为方式原始的汉子成为同志,那她王凌霄在这里一天也呆不下去。既然呆下去了,她就有理由认为自己也就有了某种崇高,也具备了圣徒的某种品质。她和他一样,是带领这个苦难群体走向文明殿堂的前行者。

然而,后来的事情却是那样的始料不及,她怎么会想得到他是那样的人呢?她又怎么能想到,把他推向死亡之路的,竟然是她!于是乎她陷入到长久的、不能自拔的精神苦难之中。

今生今世,这一切还能重见天日吗?

独自站在杜家老楼外面的山冈上,望着西边那日复一日的火烧云,王凌霄常常暗自饮泣。

古井坊老号在陆安州城南君院街。

松冈带着宫临济等人登门造访古井坊的时候,夏侯舒城正在二楼的堂屋里面壁而坐。

楼是砖墙木板楼。天井一侧有一棵高于房顶的银杏树,枝叶繁茂,上午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落下,湿润清爽。天井下面东西两边各有一个花池,一边种着桂花,一边是栀子花。满院香味。

江淮人家的堂屋,既是家族的会客厅,又是商号或作坊的议事堂。堂屋居二楼正中,大门朝南,内廊回旋,连接东西耳房和正南的一层门楼。因为事先没有打招呼,门房见到身着便装的松冈等人,有点诧异,正要询问什么,宫临济马上说,“这是松冈大佐太君,赶紧通报你家老爷。”门房顿时脸色煞白,骇然不知所措。

松冈微笑着说,“怎么,没见过日本人?”

说话间,夏侯舒城出现在二楼阳台上,往下一看,也面露意外神色,没有说话,快步走下楼来,迎着松冈说,“欢迎来鄙号视察。”

松冈微微笑道,“谈不上视察,登门拜访夏侯先生。”

夏侯舒城伸手一让说,“里面请。”

一行人上了二楼,夏侯舒城吩咐佣人准备茶点。松冈坐下后,仰起脑袋转着屁股四下打量,只见正中头顶上高悬一副匾额,上面黑底白迹三个大字:古井坊。正南墙壁上,隔窗挂着古井坊的“勤业训词”、“拓业准则”、“开业十戒”等行业条规。正北无窗的墙壁上,有一条长屏,上面有两行正楷大字——

粗茶淡饭些许酒,这个福老父享了;

齐家治国平天下,此等事小儿办去。

松冈笑道,有意思,有意思。寥寥数语,既有超然于庙堂的淡泊之心,也有忧国忧民的高远境界,难能可贵。

夏侯舒城顺着松冈的视线看过去,知道他讲的是那个长屏,呵呵一笑说,“这是林则徐之父写给林大人的,家父借来一用,无非借势于一个‘酒’字。小本实业,惨淡经营啊。”

夏侯舒城的解释好像有点出乎松冈的意料,松冈哦了一声,移动目光,继续扫描室内,一副兴致盎然和好奇的样子。后来松冈的目光就落在了对面西墙下的一个硬木矮脚杌上。那是夏侯家族祖传的一个特殊用具,主要用于当家理事者“每日三省吾身”而用。松冈的目光在硬木杌上流连了很长时间,他在想象,夏侯舒城这样的人,盘腿在这样一个硬木杌上面壁而坐是个什么样子,面壁人的心里是真空还是半空,抑或是不空。松冈注意地看了一下西方的那面墙壁,那里空空如也,光线很暗,只有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

茶点端上来了,夏侯舒城彬彬有礼地招呼说,“松冈先生微服私宅,属于远道客人,请品茶。”然后向宫临济点头致意说,“宫先生请。”

这时候出现了一个意外。佣人忙着布置茶点的时候,宫临济一直目不转睛地观察佣人的一举一动和夏侯舒城的眼神,待各自面前的茶点放好,夏侯舒城又向松冈做了个邀请的动作时,宫临济突然说,“且慢。”夏侯舒城愣住了,松冈也愣住了。只见宫临济站起身来,弯下腰去,背着一只手,像一只竖起来的大虾,两只眼睛俯在茶几的上空,对三道茶点进行轮番睃巡。

夏侯舒城明白了宫临济的意思,冷笑一声,掐上了雪茄,擦燃洋火,捻着洋火棍子,觑了宫临济一眼说,“怎么,怕下毒?”

宫临济头也没抬,还在观察那几只小碗小碟,看了一会儿直起腰杆对夏侯舒城说,“贵号果然是富豪,茶具都是这样精美。”说完,向松冈堆起一脸皱褶,松冈会意一笑,并点了点头。松冈说,“是啊,宫师长说的不错,中国人说,好马要好鞍,好茶也得要好茶碗。”

受到松冈的默许,宫临济的感觉进入了最佳状态。在松冈说话的时候,宫临济弯腰端起了景瓷茶碗,举在眼前,煞有介事地观赏一番,然后把它放回,再重新举起一个,再放回。几个回合下来,变戏法似的,把三个人面前的茶碗调了个个儿。

夏侯舒城抽着雪茄,冷眼相观,微微一笑。

松冈解嘲似的说,“夏侯先生,你见过日本的茶道吗?工序是非常繁琐的。喝茶的含义已经远远不在茶的本身了,而往往就在那些工序里。”

夏侯舒城笑笑说,“松冈先生的意思是,让宫师长给我们表演一场宫式日本茶道?哈哈,有趣!”

松冈也跟着傻笑,说,“夏侯先生不要介意,这是……啊,宫先生,你的表演可以停止了,我们喝茶吧。”

夏侯舒城说,“没关系,可以理解。松冈先生是不是在陆安州感到很不安全?”

松冈表情一僵说,“夏侯先生何出此言?”

夏侯舒城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些成语都是出自陆安州和陆安州附近。淝水之战的遗址就在陆安州境内。”

说完,向佣人一挥手,要来一只空碗。

松冈说,“夏侯先生误解了,误解了。宫师长,我们还是喝茶吧。”

夏侯舒城说,“宫师长你那是雕虫小技了,难免百密一疏。中国宫廷和要员家庭,每逢江山板荡多事之秋,为了防止对手下毒,往往实行尝试制度。”说着,拿起小勺,从几个茶碗里舀出一些茶水,把碗交给佣人说,“当着他们的面,把它喝下去!”

松冈立即制止,“夏侯先生,何必如此,这不是让我们难堪吗?”

夏侯先生说,“宫师长提醒了我,这样做非常有必要。”

松冈困惑地看着夏侯舒城,宫临济也稀里糊涂地看着夏侯舒城。

夏侯舒城说,“这样做真的很有必要,日本军队到陆安州来,可不是驮着礼物来做客的,那是用枪炮开路打进来的。我不能担保没有人对松冈大佐恨之入骨,我甚至不能担保古井坊里就没有仇视松冈先生的人。万一出个差错,敝人担待不起啊!”

松冈和宫临济面面相觑。松冈说,“夏侯先生是开玩笑了,开玩笑!我们……我们不开这个玩笑了。请用茶吧。”

夏侯舒城说,“请松冈先生稍等一下,对于你个人的安危,请你不要相信任何中国人,包括本人,甚至包括宫临济先生。”

说完,向佣人一扬下巴,脸色一沉,喝道,“喝下去!”

佣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茶喝了,还向松冈和宫临济亮了亮碗底。

松冈突然哈哈大笑说,“你们两个中国人都很幽默,我很开心。”

宫临济说,“太君开心,那就好。”

夏侯舒城说,“请吧,现在我们都可以放心了。”

松冈说,夏侯先生太客气了。端起茶碗,呷了一口,嚅动舌尖,脸上出现愕然神色说,“好香的茶,似乎有酒味儿呢。”

宫临济端起小小的茶碗,喝了一口,也咂了咂嘴说,“夏侯先生,这茶好像米酒啊。”

夏侯舒城说,“这是敝号特产,名曰桂花酒茶。”

松冈又呷了一口,咂动唇舌,品尝许久,然后眯缝着小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夏侯舒城,赞叹道,“曾经听人说过以茶代酒,今天却尝到了以酒代茶,真是美妙绝伦。”

夏侯舒城脸上略有得意之色,悠悠地说,“实不相瞒,这种酒茶是敝人受西洋鸡尾酒会的启发,请上海一位调酒师和本号酒博士共同研制而成。用天茱山上好茶叶铁桂兰,八月的桂花,兑以敝号古井原浆发酵炮制,有滋容养颜健身之功效。曾在法国、俄罗斯等国驻上海领事馆风靡。”

松冈说,“清香沁脾,余味绵长,齿间留香,确实是人间上品。但工序如此复杂,用料如此精湛,一定是很昂贵的了。”

夏侯舒城说,“寻常百姓是无缘消受的,每年所产不过百余甑,敝号自用,接待贵客。生意萧条岁月,仅此一项产品,也可勉强支撑。”

松冈说,“贵号有此绝品,定然立于不败之地。”

夏侯舒城说,“谢谢松冈先生美言。经营之道,贵在出精,胜在出新,此为家训。”

在松冈同夏侯舒城谈茶论酒的时候,宫临济坐立不安。他可没有松冈的闲情雅致,把碗里的茶一饮而尽,然后就东张西望。

松冈对宫临济说,“你可以先走一步了,我想同夏侯先生单独谈谈,谈谈酒。”

宫临济当然不敢先走一步,但是松冈既然驱逐了,他也不敢赖在议事堂里不走,只好起身告辞,说到院子里走一走。坐在外屋的雕花红木椅子上,宫临济就在心里骂松冈,这狗日的老鬼子真是远香近臭的主,夏侯家的几杯猫尿就让他笑逐颜开,老子跟前跟后,何尝见到过这样的好脸?宫临济心想,夏侯舒城你可别得意,要不是老鬼子在这儿假装斯文,我能把你的酒坊一把火烧了你信不信?鬼子要是走了,你还得老老实实地把好酒给我送到兵营去。

宫临济出门后,夏侯舒城一反初次见面的清高,一一向松冈介绍古井坊祖传工艺品种米酒、黄酒、红酒、白酒的酿制原理和食用药用功效,并且让人一道一道地端出精酿样品,请松冈品尝鉴赏。

坐在古井坊老号的议事堂里,松冈也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甚至很像个中国人了,举手投足都像一个中国的土财主。松冈捏着杯子对夏侯舒城说,“用你们中国人的标准,本人是贪杯之徒,平生所愿,唯美酒、美食、美女足矣,战争是不得已的事情。贵号既是老号,必有存酒,我军可以出资购买若干,于本人是解决军需,于夏侯先生是发展经营。”

夏侯舒城说,“实话不瞒松冈先生,敝号目前只有少量私人用酒,存酒已于陆安州战事之前,多数运往江南。余量不多,也于战事之后被‘皇协军’尽数洗劫。倘若不是松冈先生倡导民众恢复生产发展经营,敝号何时开张还是个未知数。”

松冈的脸色阴沉了很长时间,说,“你们中国的事情往往就坏在中国人的手里。‘皇军’的怀柔亲善政策,总是被这些支那猪所歪曲。”

夏侯舒城没有回答,脸上也没有表情。

松冈注意到了夏侯舒城的反应,说了一声对不起,说:“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中国人都是渣滓,像夏侯先生这样敢于在战火未平之际振兴家业,当属有胆有识之士。”

夏侯舒城说,“松冈先生过奖了,我是生意人,只要有钱赚,冒点风险也是应该的,往往是冒险越大,赚钱越多。”

松冈点点头说,“言之有理。”

这个上午,松冈在古井坊逗留了很长时间,津津有味地咀嚼韧性十足的咸鱼干,品着晶莹的酒茶,诲人不倦地阐述他对于酒的理解。

松冈说,“酒这种东西很奇特,似水非水,非药似药,有形无形,无火起火;有时候像神,有时候如仙。酒逢知己千杯少,说的是它;借酒浇愁愁更愁,也是它。”

夏侯舒城的脸上露出敬佩的神色,说:“松冈先生的确不愧为汉学家,对于中国酒文化,理解至精至髓。我等虽然操此行业,却并没有从文化意义上理解,只知道酒有御寒取暖、壮胆助兴、活血化瘀之功效。听松冈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酿造经。也只有松冈先生这样深谙酒中三昧的人,才真正不负琼浆玉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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