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
陆安州地处江淮之间、天茱山东北麓,春秋属楚,三国归吴,唐代属淮南道,清初设江南行省,始名陆安州。辖霍苏、庐西、寿颍、安丰、梅山等五县。境内有淮河支流淠史河、淠水河两大水系贯穿其中,河滩面积广大,寻常河面坦荡平缓,每当丰水季节,山洪暴发,河床陡然升高,周边洼地汇河成湖,逐浪排空,气吞万里。
此地在三国时期便是魏、吴屡次鏖兵的战场,战争遗址遍布五县各处,东吴大将周瑜曾在安丰境内东河口一线布下连环兵阵,陷曹魏名将曹典于河湖沼泽,致使曹氏两万大军流水细沙一般灰飞烟灭。至清朝末年,这里又是张乐行捻军活跃的根据地,曾一度集结数万兵卒在庐西、霍苏境内同清军展开决战。双方激战七昼夜,血流成河,日月无光。张乐行因缺乏后方依托,加之部将中有人为清军诱降,终致全军覆没。但是其血战七昼夜的战绩,也使江淮清军锐气大减。陆安州的每一寸土地都散珠碎玉一般埋藏着人间战争故事。
一九三八年秋天,日军打下陆安州之后,根据攻武汉、破南昌、取长沙的总体战略,采取定点蚕食、巩固相持的方针。主力东进,留下松冈联队和一个宪兵大队,约两千名日军作为驻军屯守陆安州,并控制附近地区,松冈大佐为陆安州驻屯军司令。
这座古城和古城挈领的五县约一万八千平方公里的地面,又开始了一个新的战争时代。基本上以陆安州南侧的隐贤集和颜庄一线为分界,划分出日军占领区,即东北部的庐西、霍苏。这两个县多属丘陵或平原,城镇相对集中。寿颍、安丰、梅山三县,除安丰县城以外,多数地区为国共抗日武装共同占领。天茱山群峰绵延数百里,山高林密,人烟稀少,其中还有被称为无人区的西北老林子。所以双方都没有在这里驻兵,只是松冈在安丰县城留下一个中队,修工事,筑碉堡,建立伪政权,同陆安州呈掎角之势。以保护淮西、豫东公路干线和水上交通,为继续南犯西进扼守通道。
日军江淮派遣军司令部很清楚,单靠松冈手下这两千名日军,要想牢固地控制陆安州,完成为南下日军长期提供粮食的任务,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便委任倒戈的原军阀师长宫临济,为“皇协军警备司令”,汉奸部队共有三千人马,兵器精良,给养充足,从理论上讲,作战能力是很强的。
陆安州易手的半个月后,松冈大佐的案头终于出现了一份让他心旷神怡的密电,这已经是关于“沈氏行动”的第四份情报了。此前的三份情报都不那么吉利,每一份都像毒蛇,一份比一份距离更近地向松冈大佐逼近——
江淮谍报皋字一号:截获华东敌报,国民党苏鲁皖战区长官兼江淮省主席李宇煌近日委任原作战部副部长沈轩辕(字文远)少将为陆安州行政公署专员兼警备司令。该沈氏系坚定之抗日分子,沈率随员日前已由鲁南潜入江淮……
江淮谍报皋字二号:截获华东敌报,沈氏轩辕一行进入宿阳地区受阻弃车徒步,沿途联络匪众,预计不日即由庐苏进入陆安州……
江淮谍报皋字三号:截获沈之随员密报,沈氏一行在小蜀山地区遭遇我军特别分队之阻击激战甚猛,我军伤五亡三,沈氏之随员十之亡三逃五,沈与副官汪寅庚乱中逃遁,沈匪负伤甚重,销声匿迹七日……
虽说第三份情报声称“沈匪负伤甚重”,但松冈大佐不这么看,负伤甚重不等于伤而亡之,销声匿迹七日不等于永远销声匿迹。
不知是何缘故,即便七十七军几个师拱卫陆安州,松冈大佐也并没有放在眼里,但是出现“沈氏轩辕”这几个字眼,他便很放在心上了。他已联络华东情报机关,尽其可能地搜集沈氏轩辕的情报,虽然早期的无从查询,但是从报纸上剪贴的,在当年的“上海事变”和去年的枣儿庄战役中,关于沈轩辕的报道,就足以触目惊心了。这是一个铁面冷血的中国人,也是一个充满争议的中国人,你不知道他的过去,也不知道他的将来,而只知道这个人“负伤甚重”、“销声匿迹七日”,这显然是很不够的。
松冈有一次甚至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他突然很想见识一下这个在陆安州已经被包围得水泄不通、眼看就要被敌手占领,而恰在此时又被自己的政府任命为陆安州行政公署专员兼警备司令的倒霉蛋。他想这个倒霉蛋一定很清楚这项任命意味着什么,既然知道了还接受了任命并且跋山涉水顶着炮火前来上任,这个倒霉蛋就不是一般的倒霉蛋。这是一个既有城府、又有勇气的倒霉蛋。松冈对这个人既同情,又惋惜,但这毕竟只是个人的一种好奇,是一种隐秘的私人念头。
作为一名军人,尤其是这个城市占领军的最高长官,松冈对于这个人的倒霉,更多的则是幸灾乐祸,甚至还有恐惧。在进入陆安州最初的几天里,这种恐惧非常明显,甚至非常严重,曾经使他在夜半从噩梦中醒来,曾经让他感觉到自己的身边到处都是阴险的眼睛。“销声匿迹七日”,这是多么可怕啊,谁能担保这个人不会突然出现在陆安州的大街小巷里,或者出现在“皇军”的面前?
现在好了,现在总算了结了。
江淮谍报皋字四号:截获沈之随员密报,沈氏在赴任途中遇我军特别行动之分队阻击,重伤后逃遁至小蜀山藏匿,因无医药身亡,尸骨已运往华东。沈氏之随员汪寅庚损毁武器电台,弃残骸于小蜀山,只身潜入淠水河回逃,为我巡逻艇武装人员击毙……
看了这份情报,松冈的内心涌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说不清楚是庆幸、松弛还是悲哀。在原晚清州衙门宽大而古色古香的办公室里,坐在雕龙镌凤的花梨木太师椅上,松冈大佐良久不语,只是轻轻地击掌嗟叹,像是为这位不曾谋面的异国对手举行独特的吊唁。
松冈在帝国军人中向以汉学底蕴深厚而闻名,幼时曾在中国上海读书十年,同各种中国人打过交道,深谙一般中国人心理。江淮派遣军长官部赋予他率部驻屯陆安州,为南下西进日军筹粮送粮的重任,也算知人善任。
尽管搞粮食有很多困难,但是松冈还是很有章法的。按照石原次郎的要求,松冈联队于九月份就必须向派遣军长官部交纳七十万斤粮食。本来松冈心里并没有底,但是首次任务完成得有点让人喜出望外。因为日军攻占陆安州之后,在城南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粮库,里面足有四百万斤粮食,其中有四分之一是稻谷。这真是天皇保佑!
这个粮库是陆安州城南一个中国人向“皇军”告发的,因为这个小业主被“皇协军”勒令缴纳一千斤粮食或者一百块大洋。于是这个小业主就告诉了“皇协军”,为什么要从我们的牙缝里抠呢?城南的粮库里有的是粮食。当他带着“皇协军”去城南粮库找粮的时候,由于找遍仓房而没有发现粮食,差点儿被“皇协军”毙了。但是这个小业主在生死关头想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地下。因为江淮人有在地下埋藏东西的习惯,即使是乡村,稍微殷实一点的人家,土匪来了,房前屋后,灶底树下,只要有耐心,总是能够挖出一些财物来。
“皇协军”把这个情况报告了日军,联队参谋长原信少佐亲自组织挖掘,嘿嘿,果然是一座地下宝藏。
松冈这时候甚至有点后悔了,当初不该那样死乞白赖地跟石原次郎讨价还价。早知道中国军队连粮食都没来得及运走,就应该爽快答应长官的要求,没有必要在石原次郎的面前落个患得患失瞻前顾后的不良印象。
为什么中国军队把粮食留下来了呢?松冈感到不可思议。要是日军,在撤走之前,粮食即使运不走,也一定会放火把它烧了。但是不久松冈似乎就悟出其中的原委。中国军队舍不得烧粮食,对于中国人来说,粮食既是最基本的需要,也是最重要的需要。他们之所以把这些粮食掩埋在仓房下面的地窖里,是因为他们还抱有侥幸心理,认为日军不会挖地三尺。但是他们忽视了一个情况,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需要日本人亲自动手,日本人不懂得怎样做的事情,往往有中国人帮助他们做。要是没有中国人的帮助,光靠日本人自己,恐怕连饭都很难吃饱。
发现了地下粮库,使得松冈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粮库固然是重要的,但是最重要的还不是粮库。地下粮库的发现,说明了陆安州在易手之后,并不是一座空城,你不知道哪里会藏着粮食,甚至有可能藏着更值钱的东西。
很快,松冈就喜欢上了这座江淮小城。即便在刚刚占领的时候,松冈也竭力注意保护小城的建筑设施和风俗民情。这里和南京不一样,石原次郎和作战指挥部遵守了诺言,部队是从外围防线打进来的,炮弹大都落在了从大蜀山到小蜀山之间中国守军的三道防线上,所以攻城战斗对城市破坏不大,像样一点的建筑物仍然保持了原样。
按照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攻城掠地,占据城池,是要大大犒赏兵卒的。“皇军”从关东到华东,一路征战,两年浴血,终于有了一个如锦似绣半南不北的城市,砸砸店铺,抢抢东西,搞搞女人,都是很正常的。在当初占领南京的时候,甚至是受到鼓励的事情。但是这次松冈却明确作出规定,并贴出告示,在周边城镇有些行为可以,但在陆安州不许放火,不许shā • rén,不许强买强卖,不许强xx妇女。
所有物资及其他交易,包括xìng • jiāo之事,均应建立在自愿自觉公平合理的贸易基础之上,不得扰民以损害皇军荣誉……
打了胜仗的部队就像吃了激素的狼群,既然给了大家三天轮流狂欢的机会,岂能是这一纸空文所能制约的?但是松冈珍惜小城的意思却表达清楚了,“怀柔”的态度也充分体现了。
松冈对于陆安州渐渐生发的喜爱不仅是审美意义上的,也有经济意义的。粮食问题已经不那么迫切了,尽管有四百万斤,但松冈还是留了心眼,第一次向派遣军长官部交纳,严格按照七十万斤的标准,多一斤都没有交。松冈的计划是,在把粮库的粮食交完之前这一段时间内,他可以从容地考虑怎样挖掘陆安州的地下财富和耕耘陆安州的地面财富,而不至于让“皇军”士兵们像狗一样成天在乡村东奔西跑地搜刮粮食。这几个月足够了,几个月后,他将会有更可靠和更巧妙的办法弄到粮食或者比粮食更重要的东西。
小城位于中国南北之间,历史悠久,可圈可点的典故和轶事比比皆是,街头上随便找一座白墙青瓦的建筑,即可看出江淮山水特色和明快而实用的风格,显示出农耕时代此地百姓殷实自足的生活状况。
这些风格和特色让松冈感到亲切。走在小城街心的青石路面上,沐浴着江淮上空泉水一般纯净的阳光,浏览着街道两边的绸布、竹器、药材、果蔬和各种饭馆、茶楼,聆听着招徕生意的吆喝声,松冈的心情会像天空一样晴朗。随着“亲善政权”的初具雏形和百姓情绪的稳定,古城的生活开始恢复了以往的秩序。这时候松冈就开始思考一个比较长远的计划,那就是要竭尽全力地把天皇陛下“大东亚共荣”的旨意在这里得到最完美的实现,力争把陆安州建成一个“亲善”的模范城市,让这里的百姓效忠天皇。那时候就不仅仅是粮食的问题了,粮食算什么?陆安州有比粮食更值得运往日本本土的东西。松冈在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往往会情不自禁地把军事战略意图暂时淡忘一阵子,而为着陆安州贯彻“怀柔亲善政策”的前景激动不已。
陆安州现在至少有两个司令,一个是松冈大佐,另一个是“皇协军”警备司令宫临济。松冈不像多数日军军官那样蓄着仁丹胡子,松冈的长相跟中国人没有太大的区别。有时候两个司令会同时出现在陆安州的某个路口、某个街道或某座建筑物的前面。这时候的松冈既不会佩戴军刀,也不会穿高儿马靴,而往往是身着长袍马褂,或者穿当时流行在中国官场的中山装,再或者是西服革履。总而言之,出现在陆安州街面上的松冈大佐,是个绅士。
这样,“皇协军”司令宫临济就不得不备上好几套服装。宫临济穿惯了军装,不管是用灰土布制作的军装,还是用青麻布制作的军装,或者是酱黄色的“皇协军”军装,做工都不是很考究。变来变去地穿在宫临济的身上,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得劲。但是自从跟在松冈的后面,来来回回地更换长袍马褂或者中山装之后,宫临济就感到很别扭。特别是西装革履,简直就他妈不是人穿的,穿上了脚脖子酸疼不说,脖颈子更像上了枷锁。但是松冈大佐那么穿了,他得跟上时尚。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的管,难受也得受。
松冈对于宫临济奇形怪状的服装并不介意,只是偶尔会淡淡一笑。一旁的原信少佐马上就会提醒宫临济,西装应该成套的穿,最好不要上面着西服而下面穿马裤,更不要上面是黑的下面是黄的。穿西服尽量穿皮鞋,不要穿布鞋,更不能穿草鞋,穿马裤最好配马靴,如此等等。宫临济虽然从思想上高度重视原信的建议,但有很多技术问题难以处理。
有一天上午去城南观赏摩青塔,松冈站在塔腰眺望,但见淠水河面辽阔,波光粼粼,水天一色,鹭鸟翱翔,不禁诗兴大发,摇头晃脑,信口吟咏:“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
宫临济听了半天,不得要领,估摸着说,“好诗,好诗!”
松冈笑笑,点点头算是肯定。
宫临济马上又说,“这样的好诗一定是大日本帝国的李白写的。大日本帝国的李白这个——”他伸出了大拇指,“中国的李白这个——”他又伸出了小手指,并且把手腕朝下翻了一下。
松冈又朝他笑笑。这回宫临济看出来了,他的马屁拍得非常好,松冈大佐笑得非常开心。
经过一番明察暗访,“亲善团”团长董矸石给松冈大佐送来了一份陆安州工商界知名人士名单。董矸石是从“满洲国”来的,奸龄比宫临济长,所以就比宫临济吃香。这让宫临济的心里很不平衡,同样是汉奸,居然还有个三六九等,妈妈的岂有此理!
董矸石向松冈大佐呈报的名单上有糖茶公司老板王月凤,“瑞丰”钱庄大少爷秦永宏,中草药老号“康茱堂”二老爷谢三德,白酒老号“古井坊”大少夏侯舒城,棉麻行董事长王进业等等,一共三十多人。几乎囊括了陆安州工、商、运、贩等各个领域的大小头面人物。
因以上工商行业的掌门人多数在陆安州失陷之前就逃之夭夭,现在陆续回来的并被名单囊括的,除了糖茶公司、棉麻行的人是原掌门人以外,多数都是家族指定的代理人和临时经理人。这些人之所以回到陆安州,有的是亲友通报了陆安州局势渐趋平静的消息,有的则是当地的亲日分子受董矸石雇用,前往这些富翁避难的地方送去了松冈大佐的“安民告示”,怀着试探的心理回来的。
但是只有两个人例外,一个是“瑞丰”钱庄的大少爷秦永宏,一个是白酒老号古井坊的大少夏侯舒城。这两个人都是长年离家,一个在宿阳办分号,一个在上海搞经销。但是,他们的身份都是确实无疑的。
松冈问,“粮食呢?为什么没有粮食行业的人?”
董矸石说,“陆安州最大的粮食市场是‘食为天’粮栈,老板田亦任在‘皇军’进攻陆安州之前,被江淮保安团绑架了,至今去向不明。剩下的都是小商小贩,不成气候。”
松冈皱着眉头问,“怎么又出来一个江淮保安团?什么性质?”
董矸石说,“江淮保安团是江淮省官商集团的地下武装,负责强买强卖。不光老百姓恨之入骨,正道上的生意人也畏之如虎。”
松冈笑笑说,“这个地方,真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
董矸石说,“因为这个江淮保安团无恶不作,民愤极大,所以有很多地方军队和军阀,干坏事也打着江淮保安团的旗号。我们也利用了一下,上次桃花坞行动就是……”
哦,松冈明白了,笑了。然后抖抖手里的名单说,“董君,除了那个田亦任,还有谁对粮食行业的情况比较熟悉?”
董矸石想了想说,“那就只有夏侯舒城了。夏侯家族是酒业世家,对于粮食的品种、成色、储期和价格,都应该是比较了解的。但是这个夏侯舒城长年在外经销,不知道对于原料情况是否掌握。”
松冈说,“近期要抓紧对陆安州工商人士的背景调查,对那两个长年在外的人,不能放过任何环节,要搞清楚他们这些年,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同什么人在一起做什么事情。尤其是对夏侯舒城,要进行重点调查,争取为我所用。”
董矸石领命而去。
“亲善”工作是松冈十分关注的事情,它将关系到松冈履行陆安州驻屯军司令职责的优劣。董矸石走后,他就把原信叫了过来,商讨成立陆安州“亲善商会”事宜。
“中国人的事情还得中国人牵头去干,这件事情再也不能拖下去了。”松冈对原信这样说。
按计划这天晚上在明月楼听堂会,与陆安州民众同乐,听豫剧名角柳红芬的《指鹿为马》。但是松冈突然决定不去了。宫临济老是参照中国官僚的一些习性来揣摩松冈的好恶,其实松冈感到很厌烦。当宫临济兴致勃勃地赶来请松冈莅临的时候,松冈非常冷淡地向宫临济摆了摆手。松冈指了指原信说,“你派个人去。”
宫临济一看松冈要变卦,顿时就傻眼了,倒吸一口凉气:“这个老鬼子,又拿老子开涮!”
兵荒马乱时节,治安问题防不胜防,宫临济成天提心吊胆,出门身前身后要跟二十多个护兵。可松冈偏要做出神闲气定的样子,屁股眼儿一热要尝尝中国的野菜,屁股眼儿一凉要看看陆安州的普德祠,屁股眼儿再一热要接见商会代表。现在,宫临济费了很大周折,花了一千多块大洋才把柳红芬的戏班子从河南境内请来,花酒都准备好了,没想到这狗日的屁股眼儿一凉,又不去了。
宫临济说,“太君,柳红芬的,美人的,大大的,水灵的,唱功一流的。这堂会,太君您的不参加,可惜了的!”
松冈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好好说中国话!”
宫临济心里又骂,老鬼子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想把腔调变回来说中国话,岂料一紧张还说不好了,“是的太君,我的,中国话的不行,太君的行,太君中国话的大大的好!”
松冈闭上了眼睛,算是下逐客令了。宫临济还想说什么,原信在一边粗暴地挥了挥手,冲着门外,把头一偏。
宫临济一见鬼子官儿这个态度,心里很是悲凉。想想老子为的是什么啊,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些狗日的高兴吗?老子好歹也是个师长,对老子居然就像对一条狗!你们以为我投降了就没有退路了是不是?就非得死心塌地地热脸贴你们的冷屁股是不是?惹急眼了老子照样打你的黑枪!老子打从扛枪吃粮,投降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老子想投降谁就投降谁!
二
松冈大佐散步的习惯坚持下来了,而且在散步中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好。他在散步中巡视小城的变化,体验“怀柔亲善”政策的成效,感觉到这个小城正在沿着“皇军”确定的方向运行,老百姓从行为方式和生活习惯上已经逐步开始接受了“王道乐土”的思想。这让松冈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因为这种稳定意味着“皇军”在陆安州建立战略物资中转基地的宏伟计划初步成功。
自从开展“亲善”活动以来,陆安州的秩序逐步走向正常。松冈及其助手就像一群慈祥的救世主,双手伸在陆安州的头顶上,使劲向上煽动,鼓动着“怀柔亲善”的春风。逃难的居民陆续返回,几家不大的工厂,诸如纱厂、铁器厂、木器厂、水厂和食品加工厂等等也运转起来,市面上又出现了小商小贩,粮食、畜禽、茶叶、油盐等贸易也逐步活跃起来了。小城的日子又平和起来。松冈散步数日,阅人无数,那些中国人见到他,全是谦恭的、诚惶诚恐的,隔着老远就闪到一边让路。尽管并不是所有的陆安州人都知道他是松冈大佐,但是他们从他走路的风度上,从他周围前后的气势上,能够感觉出他是一个大人物。
这种景象让松冈大佐的内心很有成就感,也增添了不少安全感。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是,只要老百姓安下心来过日子,敌对情绪就会逐步减少,“皇军”的安全系数也就相对增加。否则,你很难想象,一支只有两千人的部队,生活在有二百多万敌对的人群中,能够相安无事。
老百姓是很容易对付的,老百姓只想过平安的日子,如果能让他们过上富庶的日子,那他不仅不敌视你,久而久之,反而有可能对你感恩戴德。重要的是,不能让人煽风点火,不能有人挑头闹事。现在,在西部天茱山的抗日武装已经偃旗息鼓了,也许他们在默默地准备着,蓄势待发。但是,他们并不可怕,他们在松冈大佐的眼睛里,不过是一群装备低劣、营养不良、战术糟糕、士气低下、各怀异志的乌合之众。比起二百多万老百姓,他们简直微不足道。
当然,松冈大佐也很清楚,老百姓的平静是暂时的,暂时的平静是因为他们缺乏组织,缺乏思想,缺乏装备。一旦他们被组织起来,被鼓动起来,被点燃起来,后果仍然是十分可怕的。占领军永远是孤立的,永远是海洋中的一座小岛,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淹没。
陆安州需要一个既能够贯彻“皇军”意图,又能够收拢民心的精神领袖和行政长官。这个人只能是中国人,而且应该是一个体面的、深孚众望的绅士。最好在当地树大根深,有盘根错节的根基,有一呼百应的感召力。这个角色旧官僚不行,黑势力不行,“皇协军”更不行。
此后的一段时间,寻找一个代言人,一个向陆安州二百万人灌输“皇军”的“怀柔亲善”思想的人,以便帮助“皇军”建立以“王道乐土”为基础的、安全的、稳固的军事战略支撑基地,就成了松冈大佐的一件重要的事情。可是这样的人到哪里去找呢?当然不能寄希望于大街上撞一个,更不能指望天上掉下来一个。
董矸石的调查工作卓有成效。现在已经搞清楚了,上次搞的那份陆安州工商界知名人士名单,基本上是名副其实的,而且多数没有排日倾向。这一点松冈理解,生意人嘛,最看重的莫过于一个利字,唯利是图,见利忘义,利欲熏心,说的都是商人。松冈当然不会只听董矸石的,又密嘱原信,让江淮派遣军谍报机关再组织一次调查。结果同董矸石调查的情况大同小异,证明这些人确实只是生意人,而没有其他政治背景。唯有夏侯舒城,早年曾经读过江淮学堂,攻读法律,但是由于国共开战,此人对于中国法制心灰意懒,很快又弃法从商了。作为古井坊上房长子,这些年一直是古井坊驻外经销总管。
情况是搞清楚了,但是靠这些人来维持“亲善商会”,能不能撑得起来,能不能打开局面,松冈的心里还不是很有数。如果没有一点政治头脑,光会做生意是不行的,那样他们反而会利用为“皇军”征粮的机会,中饱私囊。所以,必须找一个既有生意路数又能深谋远虑的骨干,哪怕他并不忠诚于“皇军”,那也没有关系。反正是利用,用完了再处理。再说,在这个国家里,你别指望谁会真正忠诚于“皇军”,你只要搞清楚谁能为“皇军”所用、能派多大的用场、能用多长时间就行了。一个浅显的道理是,越是忠于“皇军”的人,越是背叛他们的祖国。与之相悖的是,他们越是可以背叛祖国,他们也就越有可能背叛“皇军”。
自从有了这个想法,松冈就开始留意了。他打算等陆安州的局势再稳定一段时间,就开始一一接见夏侯舒城王月凤之流。不管怎么说,“亲善商会”还是要早一点成立,粮食嘛,能够通过商业手段搞到更好,真正要动武力,那就麻烦了。
松冈对那个夏侯舒城更感兴趣一些。一是因为夏侯舒城是酒业家族的老大,二是因为他曾经读过高等学堂,而且学过法律,比起单纯的商人,更适合做“亲善怀柔”的招牌。当然,有从军从政经历的,背景也就更复杂一点,但是没关系,反正又不是让他们管军队。
有一天清晨,松冈照例散步。他突然发现这个小城多了一张面孔。小城有将近十万人口,松冈不可能记得所有的面孔,这些面孔出现不出现并不重要。但是,有一张面孔,只要出现了,就不能不让他注意。
在城南淠水河边的摩青塔下,松冈看见了那个穿着黑色长袍的中年人。他无法估算那个人的年龄,也许是三十多岁,也许更年轻一点。他引起松冈注意的唯一原因是因为他在思考,他在塔下的广场凝望,凝望霞光映照的波光粼粼的河面,若有所思。黑色的长衫下摆款款飘动,逆光远远看去,像是一个剪影。松冈向身后示意,让那些环绕前后、拱卫四周的幽灵们敛步,然后独自一人靠了过去。
早晨的阳光很好。微风清爽,河面上白色和灰色的水鸟欢快地舞蹈。广场上人很少,这个时候的人们都在忙活自己的营生,在松冈的感觉上,他们也是在享受“王道乐土”的安宁。但是这个身着黑色长袍的男人却拥有如此闲情逸致,在这里风雅信步,这本身就不是一件寻常的事情。
走近了。在距离黑袍人五六步远的地方,松冈停下脚步。黑袍人侧过头来,看了看松冈,眼睛里有一丝诧异,似乎对有人打破了这里的宁静而不安。但随即恢复了正常,继续凝望河面,并移动步子,沿河岸向东边走去。
“先生——”松冈在后面轻轻地喊了一声。
黑袍人站住了,回过头看着松冈。
松冈说,“在这个秋高气爽的小城,在这个秋高气爽的时候,有两个人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地方相遇了。先生,你认为这是一种巧合吗?”
黑袍人看了松冈一眼,微微一笑说,“我不明白先生说的是什么。”说完又要走。
松冈跟上去说,“我是说,如果这个城市在这个时候还有人在思考什么问题的话,那么就是两个人——你和我。”
黑袍人笑了,说,“哦,是吗?可是我想,我们思考的并不一定是同一个问题。”
松冈说,“何以见得啊?当然,我们的身份决定我们思考的内容。先生你在想什么问题呢?”
黑袍人说,“我在看淠水河的水。”
松冈也把目光落在水面上,然后问,“不知道先生都看到了什么?”
黑袍人说,“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我在看这水来自何方,又流向何方。”
松冈的眼睛闪烁了一下说,“你看这河面,应该是帆过船往,渔舟晓唱,可如今却空空荡荡,徒有一泓碧波东流远逝。不知先生在观赏河面的时候,是否想到了一句成语——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黑袍人说,“我只是一介草民,更多地关注这水的作用。具体地说,就是它给我带来的利益。”
松冈作不解状,“利益,什么利益?”
黑袍人说,“在这地下,有一道我们看不见的暗渠,这来自深山的甘洌清澈的泉水,就从这暗渠里汩汩流向我的脚下,然后它会变成火一样的液体,那就是我的财富。”黑袍人似乎很动情,目光闪烁着投向很远的水面。
松冈这回真的有点惊讶了,说,“也许你已经知道了,敝人的身份是大日本‘皇军’中国陆安州驻屯军司令松冈龟尾大佐。请问先生您……”
黑袍人也惊讶了一下,脸上马上严肃起来说,“不知道先生就是大名鼎鼎的松冈大佐,失敬失敬!”说着向松冈掀了掀礼帽——“敝人乃陆安州市民,古井坊传人夏侯舒城。”
松冈眯起眼睛问道,“是古井坊老号吗?”
自称夏侯舒城的黑袍人说,“正是。松冈先生莫非对敝号有所耳闻?”
松冈高兴地说,“岂止耳闻,敝人正想拜见夏侯先生呢!”
夏侯舒城似乎有点意外,轻轻地哦了一声。
松冈解释说,“‘皇军’体恤陆安州百姓深受战乱涂炭,有心解民众以倒悬,携手建立东亚‘王道乐土’。本司令一再呼吁,恢复发展陆安州工商,其中贵号历史悠久,品牌驰名,畅销江淮,正是我要重点开辟之实业。不料今日得见先生,看来你我有缘啊!”
夏侯舒城仍是一脸茫然说,“兵荒马乱,举家迁徙,我也只是代父打理老号,而且未作长久打算。承蒙松冈先生温和政策,得以返乡清理盘点,不日也另迁他处,不知能为松冈先生做点什么?”
松冈说,“我听说夏侯舒城先生本来并不在陆安州经营,只是近日才返回故里,意欲重振家业。为什么又要说走呢?”
夏侯舒城无语,停了停才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松冈怔了一下,突然笑了说,“那这样,夏侯舒城先生既然已经回来,何不体会一下‘皇军’的‘怀柔亲善’政策?我和诸君可以重建陆安州之文明,达成州泰民安之境界,形成道不拾遗之风气,岂不是给生意人创造了公德天地?到那个时候夏侯先生再作定夺。若是合适,则留下,生意是有的做的;若是不合适,再说走也不迟啊。”
夏侯舒城想了想说,“陆安州乃我古井坊发祥地,树大根深,何尝忍心舍弃?如果真如松冈先生所说,道不拾遗夜不闭户,那自然好了。”
松冈立即展开笑容,一高兴,中国话就不地道了,吆西吆西,大大的良民,中日友好提携的干活,“王道乐土”的有功之臣,等等。
夏侯舒城倒是宠辱不惊,好奇地看着松冈说,“松冈先生过奖了,生意人,不过图个财源茂盛而已,未尝有那么高的境界。况且,我只是在观望,并没有说不走啊。”
松冈说,“那也很好,事情嘛,既然有了开头,也就一定会有结局。”
分手之后,回到驻屯军司令部,松冈立即把原信叫来,布置对夏侯舒城进行严格的调查。不仅调查他的家族,而且调查古井坊的所有归来人员,尤其是在陆安州易手前后半年,夏侯舒城及其古井坊佣工的足迹行踪。
这项工作持续了半个多月,经华东谍报机关调查,夏侯家族系江淮酒业巨擘,祖上为亳州曹氏旁系,清代为红顶商人。夏侯舒城系夏侯家族第十六代嫡孙,大房长子,曾就读于江淮大学堂,常年驻沪经销。夏侯舒城身份确凿无疑。
松冈大佐觉得这是个很有价值的人,这种看法源于夏侯舒城的平静状态和由此表现的平常心态。在这个小城里,能够保持平常心态的人不多。松冈大佐身边不乏中国人,他们像众星捧月般地环绕在松冈的周围,谦恭,谨慎,阿谀,奉承,以松冈的喜怒哀乐为自己的喜怒哀乐。松冈需要他们,但松冈轻视他们。他需要同体面的、有主见的,甚至有民族自尊心的中国人交朋友。因为这样的中国人更有影响力和号召力,而夏侯舒城基本上具备了这种品质。
三
天茱山在江淮底部向西拐了弯,便拐出了两个天地。西南山根的梅山城里驻扎着七十七军新三师栗统飞的一二四团,梅山城外船儿冲是七十七军四师唐春秋的一二五团,这两个团现在都直属天茱山长官部长官侯先觉的指挥。东北山根下同一二五团比邻的是霍英山的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以白塔畈为根据地,支队部设在杜家老楼。
由于游击支队在陆安州保卫战中助了唐春秋一臂之力,陆安州失陷之后,为加强地方抗日力量,加之唐春秋的斡旋,国军苏鲁皖长官部勉强认可新四军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的番号,不过只发一个营三个连队并营部共三百二十人的军饷。鉴于抗战需要,对于游击支队的其他杂牌和地方部队的存在,不发军饷也不取缔,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