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于万物的宇宙-(1993)-The Universe of Things
能够自由移动的机器人在地上滑来滑去。还有一些机器部件顺着头顶上的电线滚动着,就位之后垂直地伸出机械手。技师有些焦躁不安。这辆小红车是十五年前的韩产塑料车,烧的是混合甲醇,离合器和悬架都是湿式的,至少还能再跑个十年。它是该维护了,但还不到需要他亲自动手的程度。他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我的存在已经没什么价值了,他想。这是人类对智能机械典型的过度恐惧。为什么外星人不会觉得自己冗余呢?他努力却徒劳地试图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这件事。如果不是人类,如果不是有像我这样的人,这世界上就根本不会有汽车,也不会有机器,更遑论什么机器人了。我是断然不能被取而代之的。就算这些机器产生了自我意识,或是变得“人类化”了(就像以前的大众媒体经常说的那样),我依然是神,是造物主,是万物之源。
楼上那个正在蹒跚学步的婴儿应该已经睡了,大一点的男孩应该也插着那些家庭助教的连接线坠入了梦乡,这都是他母亲的雇主为他提供的教育的一部分。他们的母亲此时正在硬件堆砌起来的小窝里休息,享受着这个宁静的夜晚。他甚至不用多想,就可以感受到这一桩桩生活琐事熟悉的韵律。
他明白这个外星人为什么能给他带来如此情不自禁而无以名状的喜悦了。人类曾以为机器人可以成为自己的伴侣,但它们说到底始终还只是物件而已,而人类始终都是孤独的。技师以前去过本地的国家森林——他们生活的空间无论多么逼仄,这些大片大片的土地都必须保持原状。他理解并接受了这些空地存在的意义,但他对它们的感情只有憎恨。他跟大自然之间没有丝毫情谊。动物可以是宠物,但它们不能成为你的一部分,也不能与你平等相处。然而外星人却可以消除人类的孤独。它们会交流、会探寻,是神一直以来期待的伴侣。这个外星人的降临激起了他作为神的不餍足。
他没法让它留下。不过,他或许可以从它那里学到些什么,听它说说它的故事。在他看来,操控台就是人类科技和文明的缩影。它是一个从人类核心分裂而出的细胞外质,是一个dú • lì的世界——里面满是技师自己的影像,有着他的五指、他的牙齿,有他层叠滚动的关节和会滑动的肌肉,甚至连他的思想——那些已经融入了他大脑里各个硬件的一团团闪烁的化学物质。
这样的洞见让他兴奋。他迅速地走到操控台的键盘前,调走了那些机器人。它们光滑的手臂在关节处一叠,便自动滑入了墙体内部。他掏出一箱手工工具。他将要尽自己所能地去讨好外星人的车。他要在它身上施展出真正的手艺,那种富人会花大手笔购买的、“天然有机”的手艺。
刚开始时,他像是伊甸园里的亚当一样辛勤地劳作着,手上和脑子里创造出的一切都让他无比欣喜。慢慢地,他的动作慢了下来……他坐在冰凉又满是污渍的地板上,一只手拿着套筒扳手,另一只手抓着一块抹布。灯光从头顶投下。据技师所知,它们制造的东西都是用细菌做的。这些细菌来自外星人自己肠道内的菌群,一经繁衍,无处不在。所有的工具、家具,乃至于它们巨大坚硬的船体,都是这么来的。当人类想要表示自己与这个星球和同类有着千丝万缕的羁绊的时候,会用到一个说法——成为大自然的一分子。相关人士认为,这个外星人自己创造出来的世界里,万物都是宇宙演变的一部分。因此,它们简直没法不成为大自然的一分子。它们的存在是一个连续体,没有任何空隙,也没有任何边界。
他突然觉得有些恶心。科学研究称,外星人的细菌是无害的。话是这么说,可谁知道对不对呢?也许这只是为了防止引起大规模恐慌而生造出来的谎言罢了。他后悔碰了那辆车。外星人开了好几个月,这车里一定到处都充斥着肉眼不可见的黏糊糊的脏东西。
作为一个鲜活、有机的世界里的一员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他盯着手里的扳手,直到它在他的眼中完全失去了金属的光泽。它似乎逐渐长出了皮肤,可调节插座变成了一圈撅起的肌肉,像是皱巴巴的肛门,胀大的棍子往后一拉,湿润的边缘便咧开了。技师有些晕眩,却无法放下手上的扳手。他没法躲开它了。就算他松手,这一滴由他自身溢出的“自我”还会依然附在他的身体上,那些细小黏着的活物牵拉着它们,把它们合为一体。就连他呼吸进去的空气都是属于他自己——属于人类的物质。
他站起身来。此时,机器人的外壳突然变成了一块活肉,吓得他后退一步。技师尖声大喊,迅速往旁边让开。紧接着,他那只长出了一个人ròu • gùn状扳手的手不小心触到键盘,激活了所有的工具。他就这么站在自己怦怦直跳的五脏六腑里面。有那么一瞬间,他欣慰地想到了人类的生理构造,想到人的肚子里还是有一些空间的。但四周收拢的墙很快就让他无处遁形。灯灭了,周围只有隐隐透着红色的黑暗。技师大哭起来,努力抑制住自己想呕吐的冲动,绝望地翻找着钥匙。
等一切都安静下来之后,他静静地坐在原地。可能只过去了几分钟,但他却感觉已经过了很久。终于,他不再有想吐的冲动,勉力放开了扳手。他弓起背,头埋在臂弯里。随后,他意识到这胎儿般的姿势看上去过于可怜,又慢慢地直起了身子。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车库与往常一样,寂静而安全。他意识到,自己方才的经历千金难换。某种原因,他刚刚得以短暂地进入到外星人的身体里,用它们的视角看见了这个世界。这样的经历怎么可能是舒适宜人的呢?一想到一切都已过去,他便坦然地接受了这一点,心中满怀感激。
终于,他发出一声长叹,重新启动了操控台。他没法狠下心让自己再次去亲手维修那辆红车了,况且,他现在实在抖得厉害。不过,他明天早上一定会如约把焕然一新的车交回外星人。他无论如何都该做到这一点。
他之前想要用某种蛮力从外星人那里寻求些什么,而且也如愿以偿了。是他自不量力地想要咬一大口好吃的,噎着了可怪不得外星人。面前的机械身上那种诡异鲜活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他绷紧了牙关,把例行的程序设置完毕。
不一会儿就完事了。可现在天色已晚,他的老婆一定会有疑问,而他将不得不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她一些。他站在原地,盯着眼前的塑料车身和前盖下藏着的各种廉价部件。他们说,机器和生态不可共存。总有一天,人类必须在汽车和“大自然”中做出选择。可是,那一天依然遥遥无期。以现在的情况看来,眼前这已经是跟恶魔做的最公平的小小交易了。
他感到又孤单又悲伤。他眼睁睁地看到了自己的生活跟另一个世界产生了交集,却发现那里比虚无还要幻灭。他以为外星人能给他一个绚烂的天堂,可他寻得的却是一个险恶的伊甸园,到处都是不可触摸的宝藏。他无法享受这些宝藏,就好像他再也无法回到母亲的子宫里。
技师再次叹气,轻轻地合上前盖。
红车晃了晃身子。
“谢谢。”它说道。
上午九点,外星人如约而至。车停在前院,在修理完毕之后显得光彩熠熠。外星人放下它的包。包没有背在背上,也没挂在胳膊上,而是夹在腋下,跟它们的身体一样显得无比怪异且不和谐。他感觉它看上去疲累并焦躁。它几乎看也没看那辆车。可能跟人类一样,它并不想知道自己被欺骗的细节。
“要多少钱?”它问。
技师被伤到了。他本想一条条地跟它核对一遍账目,逼着它对自己表现出满意——至少也要把他们之间这注定有限的交际再延长一点点。他强迫自己不要忘了外星人对自己并无亏欠。对于它自己来说,这些情感没有任何浪漫或奇异的地方,而这个世界对于它来说也只是寻常。技师之前的经历完全是属于他自己的私事,这件事从始至终都只是他自己的心结。外星人不能为人类千回百转的心事负责,也与人类臆想出的超自然事件无关。
“是这样的。”他说,“我有一个提议。我的长子刚刚拿到了驾照。当然了,短期内我们是不准他单独开车出去的。不过,我还是在考虑给他买一辆自己的车。我自己是没车的,因为没有这个需要嘛。但孩子们喜欢自由……我想把你的车买了。”
光天化日之下,他无法将真相对它和盘托出。他知道那辆车再也不会开口说话,可他借着它接触到了另一个世界,无论如何都必须留下点什么作为凭证。
外星人看上去更沉郁了。
技师突然又意识到,钱压根儿不是问题。他只要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告诉公司就好了。总部里负责的都是人类,他们会跟他一样心存好奇。车子放在前院就行,他只需打个电话就能把当地的媒体叫来——说不定国家级的媒体也会感兴趣呢。这肯定能让他们的生意火爆起来。
不过,考虑到外星人的感受,他还是以儿子为由搪塞一下吧。他最好还是不要让它们发现自己在人类眼中有多么神奇。
他匆匆补充道:“我出的价绝对在市场价之上。毕竟这辆车是被我们的天外来客开过的嘛。你觉得如何?”
于是,外星人揣着充得满满的信用卡走了。它在那个门口有蕉叶低垂的院子前转过弯,状似微笑地露出了尖尖的牙齿。技师无从得知这个告别仪式到底是为了前院里那辆红车,还是站在红车身边的自己。但不管怎样,他的心里还是好受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