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于万物的宇宙-(1993)-The Universe of Things
他走回店里,检查了一遍各项工作的进程,随后悄悄地躲开摄像头,溜进后门,上楼来到了他生活的区域。他的太太在上班,两个孩子一个七岁一个两岁,也都跟着她去了她公司的托儿所。这儿的房间都很小,各种家居用品却一样不少,整洁安静得有些不自然。他站在客厅,仔细地打量起了书房单元里的架子,上面有一排书籍、碟片和期刊——《如何跟外星人相处》《他们对我们到底怎么看》《遥远的造访者》《外星人眼里的世界》《他们以前来过吗?》《外星生物学:走向科学的黎明》……技师以及他的家人对外星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这些书买来是作为摆设,而非为了去阅读的。可一个家里如果连几本这样的书都没有,也未免显得太奇怪、太寒酸了。
总的来说,技师并不觉得人类反应过度。他跟太太在欧洲公投中都支持了开始新纪元的议案——这条议案马上就要变成法律了。今年将被永远地称为“第三年”。要是讲英语的人说了算的话,它将成为ac3年——aftertact(接触后)。与外星人接触是人类公认的自“基督的降临(ad)”之后最伟大的事情。基督早已属于遥不可及的过去了。更何况,外星人不比耶稣,它们的的确确来到了大家的眼前。书刊、荧幕上举目皆是它们的身影,它们的存在真实得毋庸置疑。
书架上的每一本书都录入了图书馆系统里。技师的老婆把这件事做得一丝不苟。他的手指放在键盘上,可一股神奇的属于成年人的惯性打败了他。只有他七岁的孩子会用这个数据库。他接连取下了一本又一本书,每本都只是随意翻开看了几段。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找什么。此时,他的身边都是些冰冷坚硬、不说话也不会看他的物件,他努力地希望借此想象一下作为外星人是怎样的感觉。他认识一些过于多情的车主,会给自己的车取名、把车称作“她”,还会在车子出了故障的时候对它们施加惩罚。就连他自己(他为了挖出许多记忆的碎片)偶尔也会在把那些锃亮的机械的外壳放到一边之前,充满怜爱地拍一拍它们。
小子真乖……
小狗真乖……
但外星人是不认识动物的。它们也有飞檐走壁、满地爬行的工具,但那都是它们自己制造出来的。它们的概念中没有不属于自己同类的造物和生命。当然,也有可能是母星上的生存条件不同,但它们自己的种种反应和报告都显示事情并非如此——它们的星球上好像的确没有别的恒温动物存在。
他走到服务台前检查了一下等候室的监控。一片寂静。它并没有回来。他的眼睛离开屏幕,在一排排架起的车辆和嗡嗡作响的机器中开始工作。他完全没碰外星人的车。它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告诉它他这儿出了些小问题。请耐心一些,他说,一会儿再回来吧,或者请再等等。他没再接待新的客户。天色一点点走到了傍晚,等候厅里只剩下它(或者说“她”)一个人了。
技师的妻儿回来了。他们是从电车站里走回家的,他妻子的手里还推着婴儿车。他听到前门传来奶声奶气的谈笑声,烦躁得咬牙切齿,仿佛是在做什么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的事情时被打断了一样。可他此时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跟他的工具一起坐在夜色之中罢了。
外星人在它的座位上蜷着身体,看上去像是一只穿着衣服的动物——儿童卡通里那种会说话却物种不明的动物。它站起身微笑起来,咧嘴微微露出齿尖,也不知是否真诚。
技师有些尴尬,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自己现在莫名的举动。如果换作一个人类的客户,人生地不熟地遇到这种事,肯定会很生气,也许还会有点害怕。外星人看上去倒是很平静,它大概对人类行为的逻辑性并不抱有太高的期望。
一想到自己并不是第一个这么对它敷衍了事的人,技师的心中突然冒出了一阵奇怪的怒气。他很想对它解释,告诉它:“我只是想让你跟我多待一会儿……”但这样就等于是承认了自己的可耻了。
“我想帮帮你。”他说,“我之前没告诉你,怕你不好意思。我现在在帮你修好几样东西,但是我会只收你清理引擎的费用。”
“是这样啊。”
他觉得它的神情显得有些惊讶,或许还有些警惕。他实在是很难不去把人类的感情嫁接到它们身上,或者从它们的脸上读出人类的表情。
“你远道而来,我再怎么也得表示一下。”
他紧张地笑了笑,但它没有。它们是不会笑的。
“你要上楼来坐坐吗?要不要吃点东西、喝杯茶?我的妻子和孩子们一定会很高兴认识你的。”
这个邀请实在是虚伪。他压根儿不想它出现在自己的家里,也不想跟任何人分享它的存在。外星人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已经了然他的心事。一些研究声称外星人会通过脑电波交流——它们彼此之间的脑电波信号很强烈,跟人类在一起也有一些。
但还有一个可能性,那就是他以前也曾遇到过类似招摇的困扰。这个想法让他心里很是难受,为了自己,也为了别的那些人。
“不用了,谢谢。”它盯着地面,“明天能修好吗?”
街上已经黑透了。旅店、商场以及四周环水、灯火辉煌的纪念碑都离这里很远。夜色深沉,他感觉有些内疚。这个可怜的外星人现在可能正在脑子里数着身上带的现金,思量着接下来到底如何是好。不管在哪里,独自出行的外星人都是很罕见的。它如果不能躲进一个高级的酒店住下,恐怕注定是要被骚扰了。人们会没心没肺地围着它拍个没完。
可这也不是技师的错啊。他可没想把它给抓起来。不过,他也没想把它赶走。他想把它留在这里,让它鲜活地陪着自己。它可以睡在等候厅的座位上。他过一会儿可以端点吃的下来。它们喜欢吃某些人类的食物:冰激凌、白面包、汉堡包之类的,不要太天然就行。
“嗯,没问题。你明天再来吧。我九点开门。”
他对太太说自己要加班。他从不加班,但她也没有质疑。他们在一起的日子风平浪静,偶尔的一个谎言不足以引起任何波澜。
他独自一人坐在店里,目之所及都是汽车。
很奇怪,即便政府严格配给汽油,还大力贯彻各种环保措施和法规,欧洲的城市居民都依然觉得自己有开车的必要——尽管他们大多数时候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当然,这对技师来说是一件好事。他的工作很稳定,有时甚至还会乐在其中。这都是我的同类啊,他想。我们是同一个羊群的羊——他的祖母是个虔诚的信徒。他这么想着,又想到了动物的事,想到了生命的不同种类。这该不是外星人和外星人的机器之间的差别吧?他走到车前,让它用极不雅观的姿势躺在千斤顶上,如同手术台上一个无助的病人。
“嘿!”他试探着开口道。
车子毫无反应,可店里的气氛却变了。这一声探问彻底扭转了他自己的认知。而且,他还无疑让自己有些下不来台。他似乎能觉察到一丝更为复杂微妙的情绪,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从女巫门口悄悄走过的幼童,胸口前的好奇与恐惧俱是浓得化不开。此时的他不管做些什么、说些什么,都不能把他的臆想变为现实。他没法让机器人眨眼,也没法让一块块的金属对自己咧嘴微笑、开口说话。没人能看见这样的画面,除非他疯了。
他开始干活了。换言之,他打开了机器人的开关,让它们开始干活。他已别无选择,只能把之前信誓旦旦要做的事情做好,想方设法去圆了这个谎。车间里的一切都是有记录的。他从没有试过去篡改公司的系统。他向来不是一个会去钻法律空子的人,以至于现在就算他真的想这么干也不知如何下手。他之前的谎言完全是出于莫名的一时兴起,而现在却不得不去笨拙地掩盖这一切,思及此,他觉得非常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