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哭喊-(1989)-Crying in the Rain
母亲甚至都没有抬头扫一眼天空,就径直向前走去。(确实有几个公共的天气避难所,不过大部分被破坏分子们毁坏了。)我很钦佩母亲,但是我从没能真正地爱她,甚至都不怎么喜欢她。她相当强悍,把我们紧紧团结在一起,在我的父亲以及另一个男人——乔戈、黛西和安吉拉的父亲先后患癌去世以后也是如此。她的方法就是掌掴和永无终结的呵斥,以此来向我们展示在生命里能指望什么。不过,她曾经也一定保留异想天开的一面,譬如说,她给我的这个蠢名字,用来联想绿树、绿地还有玻璃瓶一样绿波荡漾的流水,这些我只在中心区里看到过。街道两旁还有废弃花园总是光秃秃的,要不就是枝叶稀疏,染上一层透亮棕色。有时候这些树会长出奇怪的花骨朵或者果实,很快就会有人上报,随后大树就会被砍倒。我觉得,它们很像我的母亲,或者说她很像那些大树,形销骨立,隐忍不屈,以自己的根基为支撑,丝毫不惧怕绽放蓓蕾。
阳光从高山的影院废墟上倾泻而下,阳光下熠熠闪光的穹顶开始映入眼帘的时候,勇敢无畏的她只表现出一丁点紧张不安。然后,她开始疾驰,并催促我迅速跟上。她依然没有抬头查看天空是否有云团。
到达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天空万里无云,我们也进入混凝土浇筑的地下通道。一踏上移动走道,我就抬起一条腿放松疲惫的脚,然后又换另一只,就像我在电视节目里曾经看到的鹳鸟。
母亲刚注意到就让我停下这动作。摄像头在监视,从过道一直延伸到入口。想要说服她这无伤大雅是徒然的。她从来都无法忍受争论,虽然她不大可能会在进入摄像头监控范围之前对我一顿狠揍。记得她第一次抽我是在我六七岁的时候。她用的是一条塑料腰带,不过去掉了前面的搭扣。她并不想在我身上留下疤痕。不要给格林娜留下疤痕是生存挑战的一部分,即便如此,她还是看到有什么显现在我身上。腰带带来的痛楚,令我的身体一片红肿。我躺在那里不断号叫,她气喘吁吁地在床边俯下身,对我说:“我不允许顶嘴。不仅是你,也包括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你们听清楚了吗?没有时间的去做。”
接受例行盘问之后,我们加入了排向洗手间的队列。因为警告的关系,队列并不长。我们扫过检查仪器的时候,女操作员甚至恭喜我们指数很低。“是sek地区的,不是吗?”她喋喋不休地说,“很不错的地方。我兄弟住在那里。他已经三十多岁了,有三个孩子。”母亲也转而恭喜这位操作员,并自豪地承认我们的住宅是sek地区第一批装上密封条的。“我的孩子从来不在户外玩耍,”她向女操作员保证,“连这里的格林娜也几乎从没出过门,直到她十一岁生日。大部分食物都是我们自己种植的。”随后,感觉到透露了过多信息——你永远不知道谁在偷听,附近总有盗贼和强盗制造麻烦——她又缄口不言,比密封条还严实。
我们进入洗手间时,身后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安检机器突然停止运转,某个女人越过了安检允许的界限。她尖叫着要进中心见她即将临盆的女儿——最老套的借口,可能甚至有几分真实,尽管生育已经被严格管控在一个隔离罩里了。其中一位安检员压制住这位女人,询问她是否有保险。
如果她有,中心医院会接收她,并看看能为她做些什么。但是,尽管有一位在中心的女儿,这女人却从没上过保险。警报响起,于是事情演变成拳脚相加的撕扯。
“妈妈,”我们进入白色塑料瓦片空间,面对头,“你带我去见谁?”
事实上,她看上去大吃一惊,仿佛仍然认为我过于单纯,没法猜测出她也每时每刻都在计划在中心区里安插一个女儿。她对我怒目而视,随后是意料之中的话语。
“与你无关。只是希望你够幸运。你带上香粉了吗?”
“是的,妈妈。”
“还有,也用上这些。我在咖啡厅等你。”
我打开她给我的包装盒,看到的是“烟熏妆”眼影、一支桃子味的润唇膏,还有一小瓶喷雾剂,香味的名字叫作“我想要那个”。
我一阵反胃。不过后来我想,这又如何?觉得自己仍然纯真可爱才愚蠢至极。这一点多年前我已知晓。
我们正在咖啡厅吃汉堡的时候,外面真的开始下雨了。你能直接感觉到大雨倾泻在几公里外的保护层和防护铅玻璃表面模糊一片的景象。大雨不会对这里的人造成多大危害,但是人们本能地从咖啡厅外沿墙壁甚至花盆里的塑料棕榈树下逃离。母亲却纹丝不动。
“你吃完了吗,格林娜?去女厕所刷刷牙,我们要继续赶路了。记得再喷下那个香水。”
“喷雾剂用完了,妈妈。只够喷一下的。”
“简直是大白天抢钱,”母亲抱怨道,“几乎都闻不出香味。”她让我把空喷雾瓶拿给她看,并固执地又在我耳边挤出几缕咝咝作响的空气。
咖啡厅上方,一条绿树成荫的干道通往中心区入口。是真正的树,绿叶繁茂的树。道路两边还有绿色草坪。道路斜坡尽头,我们等到一辆漆成明快色彩的电动公交车,司机的举止十分粗鲁。我曾以为每一位中心区的人一定都愉快、开朗且心满意足,浑身散发出积极向上、亲切和蔼的气息。然而我总是失望透顶。他们立即就能分辨出你来自外面;如果不是暴露了别的细节,那么就是皮肤色泽不同,既不是穹顶之下的苍白,也不是中心区日光浴晒成的巧克力色。尽管没有被认定为可通行状态,你根本无法进入到这里,公交车还有地下火车上还会有很多人和你保持距离。曾经有那么一两次,母亲和我来中心区看电影,没人愿意坐在我们旁边。不过,并非每个人都持有这样的态度。想来母亲带我去见的这个人就不会介意。
“我说话的时候不要插嘴。”我们下车的时候,她这样对我说。(司机开动得极其迅猛,把我们带来的“污秽”甩掉一半,几乎扭断了我们的脚踝。)
“假如他问我什么呢?”可是我现在并不想做出让步。
“他?没事。这种情况就回答吧,但是要小心点。”
中心区的部分地段还保留了内城相当古老的历史建筑和遗迹,因为在里面,得以受到保护、被留存下来。根据我看电视的记忆——母亲一直确保我们的成长有教育节目的陪伴,还有课程磁带和技巧练习——这些建筑看上去是18世纪晚期或者19世纪早期风格,白色外立面,窗户上有檐角,柱状门廊通向长长的楼梯,两侧立有黑色金属狮子。
我们踏上楼梯,我被深深吸引,却也相当不安。
门柱后面的玻璃门向外敞开。在这样的地方,他们没理由不这样。冷热交替,中心区保护穹顶的空调的微风出出进进,带有甜甜的香味,真实的蕨类生长在陶罐里,优雅地随风摇曳。门厅里有一缸金鱼,我很想停下欣赏。有时在中心区街道,你会看到阔绰的人们牵着自己干净整洁、精心打扮的宠物狗和狐狸散步。也有时候,会看到一只皮毛光滑的猫高高地待在一扇窗户里。中心区的公园里有鸟,被训练得不到处乱飞。当穹顶之上是黄昏的时候,你会听到它们栖息时激动的鸣叫。随后,城市所有的灯光都被点亮,周围飞舞着许多飞蛾。你能够在中心区品尝到养蜂场干净的蜂蜜、牧牛场的牛肉和牛奶,还有三文鱼、皮革、酒和玫瑰花。
鱼缸里的金鱼确实美丽动人。我突然有个念头,如果我能够待在这里——如果我真的必须如此的话——虽然我并不相信会有这么一天。我只是不得不顺从母亲的意志,因为我不能和她顶嘴,永远不能。
前厅一个巨大的老式钟显示,现在是下午三点。我们经过的走廊已经被废弃。所有的房间都大门敞开,如同走廊窗户一般奢华空洞,里面只有一些玻璃家具:这里曾经是办公室。走廊尽头最后一间办公室的门紧闭着。
母亲停下脚步。她面色苍白,抿着嘴唇,闭着双眼。她抬起的手不断颤抖,敲门声音却迅速而强烈。
不一会儿,门自动打开了。
母亲率先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