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好奇心杀死的并不仅仅是猫
免色约略皱一下眉头,直直地看我的眼睛,像要看穿位于我眼睛深处的什么。
“那可是我的肖像画?”
“是的。”
“那太好了!”说着,免色脸上浮现出隐约的笑意,“实在太好了!可是在某种意义上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解释起来不容易。用语言解释什么本来我就不擅长。”
免色说:“请随便讲,慢慢花时间讲。我在此听着。”
我在膝头叉起十指,斟酌语句。
斟酌语句时间里,静默降临四周。静得几乎可以听见时间流逝的声音。在山上,时间流得非常徐缓。
我说:“受你之托,我以你为模特画了一幅肖像画。可是直言相告,不管怎么看那都不是可以称作‘肖像画’的东西,只能说是‘以你为模特画的作品’。而且,它作为作品、作为商品具有多大的价值也无法判断。但有一点确切无疑:那是我必须画的画。而此外的事一概非我所知。如实说来,我也非常困惑。在许多情况更为明确之前,那幅画或许还是不交给你而放在这里为好,我感觉。因此,拿得的启动费我想如数奉还。另外,为浪费你宝贵时间衷心致以歉意。”
“你说不是肖像画。”免色谨慎地选择字眼,“是怎样意味上的不是呢?”
我说:“过去一直是作为专业肖像画家生活过来的。就基本而言,肖像画是把对方画成对方希望画的形象。因为对方是委托人,如果对完成的作品不中意,说‘不想为这样的玩意儿付钱’也是可能的。所以,尽量不画那个人的负面因素。而选择好的部分加以强调,尽可能画得美观一些。在这样的意义上,为数极多的场合——当然伦勃朗那样的人除外——肖像画难以称为艺术作品。但是,这次画你的时候,脑袋里压根没有你,而仅仅考虑我自己画了这幅画。换句话说,比之作为模特的你的自我,作为作者的我的自我率先出阵——成了这样一幅画。”
“对我来说,这完不成其为问题。”免色面带微笑说道,“莫如说是可喜的事。一开始我应该就说得很清楚,随你怎么画好了!没提任何要求。”
“是的是的,是那么说的。这我牢牢记得。我所担心的是,较之作品效果,莫如说是我在那里画的什么呢?由于过于突出自己,很可能画了自己不应画的什么。作为我,是这点让人忧虑。”
免色久久观察我的脸。而后开口道:“你可能画出了我身上不应该画的东西,你为此感到担忧。是这个意思吧?”
“是这个意思。”我说,“由于只想自己的关系,我可能把那里应有的箍拆了下来。”而且,可能把某种不得体的东西从你身上拽了出来——我刚想说,又转念作罢,将这句话藏进自己心间。
免色就我所说的沉思良久。
“有趣。”免色说,显得极有兴趣。“意味深长的意见。”
我默然。
免色说:“我自己也认为我是个箍极强的人。换言之,是个自我控制力很强的人。”
“知道。”我说。
免色用手指轻按太阳穴,微微笑道:“那么,那幅作品是已经完成了吧?那幅我的‘肖像画’?”
我点头:“我感觉完成了。”
“好!”免色说,“反正请允许我看看可好?实际看了那幅画之后,两人再考虑如何是好!这样没关系的?”
“当然。”我说。
我把免色领进画室。他在距画架正面两米左右的位置站定,抱起双臂静静注视。那上面是以免色为模特的肖像画。不,与其说是肖像画,莫如说是只能称之为将颜料块直接甩在画面上的一个“形象”。丰厚的白发宛如漫天飞雪四下飞溅,势不可遏。乍看看不出面庞。理应作为面庞存在的东西整个隐于色块深层。然而,那里毫无疑问存在免色这个人,(至少)在我眼里。
他就以这样的姿势久久、久久地一动不动瞪视那幅画。肌肉都绝对不动一下。甚至呼吸还是不呼吸都不确定。我站在稍离开些的窗前,从侧面观察他的反应。有多长时间过去了呢?我觉得那几乎像是永恒。表情这个东西从凝视画的他的脸上彻底消失。而且,他的双眼茫茫然没有纵深,白浆浆的,宛如沉静的水洼映出阴沉的天空。那是坚决拒绝他者接近的眼睛。他心底想的是什么?我无从推测。
之后,免色就像被巫师“砰”一声拍手解除催眠状态的人一样笔直地挺起后背,身上微微抖了一下。旋即恢复表情,眼睛里返回平时的光闪。他朝我缓步走来,向前伸出右手放在我肩上。
“妙极!”他说,“无与伦比!怎么说好呢,这恰恰是我梦寐以求的画。”
我看他的脸。看那眼睛,得知他是在直抒胸臆。他由衷佩服我的画,为之心旌摇颤。
“这幅画中,我被如实展示出来。”免色说,“这才是本初意义上的肖像画。你没有错,你做了真正正确的事情。”
他的手仍放在我的肩上。虽然只是放在那里,但仍好像有特殊力量从其手心传来。
“可是,你是如何得以发现这幅画的呢?”
“发现?”
“画这画的当然是你。自不待言,是你以自己的力量创造的。但与此同时,在某种意义上是你发现了这幅画。也就是说,你找出了、拽出了掩埋于你自身内部的这一意象。说发掘也许更合适。不这么认为?”
那么说或许是那样,我想。当然我是驱使自己的手、遵循我的意志画了这幅画。选择颜料的是我,驱动画笔、刮刀和手指将其颜色涂在画布上的也是我。不过换个看法,也可能我仅仅以免色这个模特为媒介把自己心中本来潜伏的东西找到和挖掘出来。一如用重型机械挪开位于小庙后头的石堆、掀起沉重的格子板盖,打开那个奇妙的石室口——我不能不在自己身边如此平行进行两项相仿作业一事上面看见类似因缘的因素。这里存在的事物的展开,看上去好像都是同免色这个人物的出场、同深夜铃声一起开始的。
免色说:“说起来,这好比在深海底发生地震。在眼睛看不见的世界,在阳光照射不到的世界,即在内在无意识的领域发生巨大变动。它传导到地上引起连锁反应,在结果上采取我们眼睛看得见的形式。我不是艺术家,但大致可以理解这一过程的原理。商业上的优秀理念也是经过大体与此相似的阶段产生的。卓越的理念在诸多场合是从黑暗中突如其来出现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