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好奇心杀死的并不仅仅是猫
“好奇心每每含有风险。完不承受风险,好奇心便无以满足。好奇心杀死的并不仅仅是猫。”
“一小时后返回这里。”我说。
“务必当心别被金环胡蜂蜇了。”免色提醒。
“你也请当心黑暗。”
免色没有应声,向上看了一会儿我的脸,似乎试图从向下看的我的表情中读取某种意味。但是,那视线总好像有一种虚无缥缈的什么,就好像要往我的脸上聚焦却又对不上焦点。那不像是免色应有的茫然视线。而后,他似乎改变主意,坐在地面上,背靠弯曲的石壁,朝我微微挥手。意思是说准备就绪。我拉上梯子,尽可能把厚木板严丝合缝地压在洞口,上面又放了几块镇石。木板与木板之间的细小空隙或许有些微光线泻入,但洞中应当足够黑暗。我想从盖子上向里面的免色打声招呼,旋即作罢。人家自愿追求孤独与沉默。
我回家烧水,泡红茶喝了。随后坐在沙发上看已经看开头的书。但因为一直侧起耳朵听有无铃声响起,所以根本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到书上。差不多每隔五分钟觑一眼手表。并且想像在漆黑漆黑的洞底坐着的免色形象。不可思议的人物,我想。自己出钱特意叫来园艺业者,使用重型机械移开石堆,打开莫名其妙的洞口。现在又独自闷在里面。或者莫如说自愿被封闭在那里。
也罢,我想,就算那里有什么必然性、有什么意图(我是说假如有某种必然性和意图的话),那也是免色的问题,一切交给他的判断即可。我只是在他人描绘的图案中不思不想地动来动去。我放弃看书,躺在沙发上闭目合眼。但当然不能睡。此时此地不能睡过去。
归终时间在铃声没响当中过去了一个小时。或者我阴差阳错漏听了那声音亦未可知。不管怎样,已是开盖时刻。我从沙发立起,穿鞋出门,走进杂木林。忽然担心有没有金环胡蜂或野猪出现,好在都没出现。仅有一只绣眼鸟样的小鸟从眼前飞掠而去。我穿过树林,绕到小庙后头,搬起镇石,掀开一块木板。
“免色先生!”我从那空隙招呼他。没有回音。从空隙见到的洞中一团漆黑,那里没能发现免色的形影。“免色先生!”我再次招呼道。还是没有回音。我渐渐担忧起来。弄不好免色可能没了,一如那里本应有的木乃伊消失去了哪里。尽管常识上不可能发生,但此时的我真心那样思忖。
我又麻利地掀开一块木板,再一块。地上的光终于探到洞底,我的眼睛得以捕捉木然坐在那里的免色轮廓。
“免色先生,不要紧吗?”我稍微舒了口气,招呼道。
免色似乎好歹回过神来,扬起脸,轻轻摇头。而后甚是晃眼睛似的双手掩面。
“不要紧的。”他小声回答。“只是,再让我就这样待一会儿可好?眼睛适应光亮需要一点儿时间。”
“正好过去了一个小时。若是你想再多待,就再盖上盖子……”
免色摇头道:“不,这样可以了,现在可以了。不能再待下去了。那恐怕过于危险。”
“过于危险?”
“过会儿再说。”说着,免色像是要把什么从皮肤上蹭掉似的双手咔哧咔哧搓脸。
大约五分钟后他慢慢立起,登上我放下的金属梯。他重新站在地上,用手拍掉裤子沾的灰土,而后眯起眼睛仰望天空。树枝间可以望见蔚蓝的秋日天空。他不胜怜惜地久久望着天空。然后我们重新摆好木板,按原样封住洞口,以免有人不慎掉下洞去。又在上面压上镇石,我把那石头的排列位置刻入脑中,以便有人动它时能够察觉。梯子仍留在洞中。
“铃声没听见。”我边走边说。
免色摇摇头:“噢,没有摇铃。”
他再没说什么,我也没再问什么。
我们走着穿过杂木林,返回家中。免色打头,我随其后。免色不声不响地把手电筒收进捷豹后备厢。之后我们在客厅坐下喝热咖啡。免色仍未开口,似乎正在就什么认真沉思。虽然表情并不多么深沉,但他的意识显然已远离这里去了别的领域,而且可能是只允许他一人存在的领域。我不打扰他,让他沉浸于思考世界,一如华生医生对夏洛克·福尔摩斯所为。
这时间里我考虑自己的当务之急。今天傍晚要开车下山,去小田原站附近的绘画班。在那里转着圈看人们画的画,作为指导老师提出建议。这是面向孩子的班和成人班连上的一天,是我在日常生活中同有血有肉的男女见面交谈的几乎唯一的机会。假如没有绘画班,我势必在这山上过着形同隐居的生活。而这种孑然一身的生活久而久之,那么就可能如政彦所说,精神平衡出现异常(或者已露端倪也未可知)。
所以,作为我理应对自己被给予接触这种现实亦即世俗空气的机会一事表示感谢。而实际上却怎么也上不来那样的心情。对于我,在班上见面的人们较之活生生的存在,更像是仅仅从眼前通过的影子罢了。我对每一个人都和蔼相待,称对方的姓名,评论作品。不,不能叫评论,我只是表扬而已。找出每一幅作品某个好的部分——如果没有,就适当捏造一个——加以表扬。
这么着,作为老师的我在校内的评价似乎不坏。据经营者介绍,许多学生都好像对我怀有好感。这让我感到意外——我从未认为自己适合向别人讲授什么。不过这对我怎么都无所谓。被人们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怎么都不要紧。作为我,只要尽可能圆融无碍地做好班上工作即可。也算对雨田政彦尽一分情义。
不,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影子。我从其中挑出两名女性开始了私人交往。和我有了性关系以后,她们不再去绘画班了。想必因为总觉得有些为难吧。这让我多少感到类似责任的东西。
第二个女友(年长rén • qī)明天下午来这里。我们将在床上搂抱交合一些时间。所以她不是仅仅通过了事的影子,是具有立体性肉体的现实存在,或是具有立体性肉体通过的影子。究竟是何者,我也不能确定。
免色叫我的名字,我得以猛然醒悟。不觉之间,我也好像一个人深深沉入思考之中。
“肖像画的事。”免色说。
我看他的脸。他已恢复平时若无其事的表情。一张英俊、总是冷静沉思、让对方心怀释然的面庞。
“作为模特如果需要摆姿势,这就开始也没关系的。”他说,“说是上次的继续也好什么也好,反正我这方面随时可以。”
我看了他一会儿。姿势?噢,原来他在说肖像画。我低头喝了一口稍微变凉的咖啡,把脑筋大致梳理一下,将咖啡杯放回杯托。“咚”一声低低的脆响传来耳畔。而后抬起脸对免色说:“对不起,今天稍后得去绘画班教课。”
“啊,是这样!”免色觑一眼手表,“这事彻底忘了,你在小田原站前绘画班上课。差不多要动身了吧?”
“还不要紧,有时间。”我说,“对了,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说。”
“什么事呢?”
“说实话,作品已经完成了,在某种意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