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入俗
在上海工作的那段日子,因为打字客服的职业要求;休息日都是没有规律的。因为一件十分突然的噩耗,我便成为了第一个让主管破例换班连休三天的实习生;也是全班唯一一个实习半途中回过家的人。外婆病重的消息是我怎么也不敢料想的事情,平常那样一位看着孙子就像放牛一般到处跑的精神老太太;怎么说一下子就要快不行了呢?母亲是当晚七点来钟给我打的视频通话,因为家里又有些什么事情等着她处理;她也是前一阵子才又赶回去的,这一年母亲频繁的奔波于两地;那耗去的神气似乎升华出一层白霜打在了母亲的头顶。原本正专心工作的我并没有精力去留意母亲那边的画面,因为母亲话语间嘶哑的嗓音这才吸引了我的注意。定睛一看;母亲无神的双眼虽然有些睁不太开,可里面布满的血丝似乎要从眼缝中流出来;面红耳赤的脸颊不知是给冻得还是被炭火烤出了色,却是我从未见过的憔悴。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大对,便急忙请示来到休息室;母亲用着嘶哑的有些听不清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关心起我的日常,继而带有哽咽的说:“毛头!外婆这次可能快不行嘞。”“外婆怎么了?我来学校前都好的很。”想着来上海前去道别探望她时,身子骨甚至比往日还要精神;怎么就不好了呢?而后在母亲口中得知,外婆为了在床头边儿的墙面上钉一个能挂东西的钉子;于是自个儿踩着床板往上钉,可选的位置太高即便站在床板踮着脚也够不着,尝试几个小跳一没留神站稳脚,身子一仰后脑勺着地摔了好大一个口子。恰逢周边还没人,过了不知许久叫表妹发现时地上已是血淋淋的一滩。急忙送往医院也因为年龄太大不敢má • zuì,最终只能做个全面的包扎。前段的经历也是外婆苏醒稍有意识时,呢喃着告诉母亲的。待到母亲转动摄像头对准外婆,看着她咦咦呜呜的满口胡话;我心里揪着硬是说不出话。打出生起,我就没见过自己的爷爷奶奶;外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唯一感受过的隔辈亲只有外婆。想起那年母亲因为外出学习,请来外婆照顾我的日子;被淳朴而慈祥的爱所包裹的滋味,稍一出神竟使我忽然笑了起来。“看到外婆这样,你还笑的起来啊?”看着我如此异样的举态;母亲显然有些不满的质问着。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会笑,更没想好怎么答复母亲;只好硬接下她的话:“那怎么办?不可能哭出来吧?”是啊!不笑能怎么办?总不可能哭出来吧?
挂断视频通话没出两个小时,在晃悠的车厢中;最不能接受的噩耗还是如约而至来到我的耳边。看着车窗外的夜景;仿佛时间忽而停滞,连雨滴都悬留在半空。听着手机那头悲痛的哭喊声,心中似乎缠绕着许多杂事;又好似空白的一片,脑海中浮现出逐渐清晰的字样:外婆没了。正如母亲电话里说的那样,若不是之前的那通视频通话;外婆临终前的最后一眼我是铁定见不上了的。缓了缓神,没顾得上在闲着。边与母亲商量赶回去送别外婆的日子,边打开订票软件筛选日期。因为下班的晚,坐上末班的公交车已经十点半;从上海到家的高铁最晚的一趟不过九点半,在早就是次日凌晨的批次。母亲劝我不用那么着急忙慌的往回赶,既然人已经走了;只要回来看一眼送送就行,嘱咐我晚上好好休息一夜;明天早起些在安排时间回去。算准了明天第一班去上海高铁站公交车的大概时间;订好一张早上七点四十的直达高铁票,因为不是什么旅游春运的旺季;车票很容易就能买得到。安排完明天的行程;继而还有工作上需要换班的事宜,可偏偏这个时间点不论是给主管还是组长的请假条迟迟都没个信,估摸着他们的生活状态也不能算早睡的人呐。改动班表安排轮换的事儿,主管自然是越早布置的好;也好让其他同事有个心理准备。放在群里直接说肯定是不妥的,不能用自己内点私事儿来膈应人。没法子只能拜托在项目组工作时间最长的前辈转告一下;询问下她正好有组长的电话。躺在床上最后看了眼手机上临近十二点的时间,终于能够安心的合上眼去;上海这边的事儿究竟是妥了。
回去的行李是昨天休息前收拾的,担心自己会睡过了头;从六点半开始每隔六分钟定了个闹钟,结果因为心里老惦记着事儿;没等第一个闹钟有声儿就醒了神。这会倒是很有闲情的起床蹭着洗脸刷牙的功夫洗了个头,抹了些面霜算是男人的精致打扮才出的门。我可学不来土焱的习惯;好吃懒做,爱睡觉也就免得细说了,不注意个人仪表卫生,对旁人而言是极难忍受的。那邋里邋遢的身躯中,肥硕透露着油腻;满是疙瘩的脸配上一对黑白相间的蛀牙倒是显得般配。虽说他家里的条件是相当不错的,又是个独子;可似乎再好的名牌往他身上一套都像是瘪料子路边摊。每天上班前为了能多赖上一会儿,他是从不洗漱的;双手包裹着脸简单的搓个几下,全当是洗完脸了;刷牙那更不费事儿了,随便找家便利店买上一罐水果味口香糖既能去口臭又方便,这日子让他过的不美都难呐!要我们这群人是千万学不来的。
阿逼他们是上午九点的班,生怕惊着他们头发也没顾得上吹干;拿起书包轻手轻脚的出了门。时间赶得正好,前往目的地的公交车没等一会儿就靠了站;庆幸没有赶在早高峰,相距七八个站台只花去一刻钟的功夫。从站台走向取票口的路也不很远;也没什么人会选早批次的车,从取票到候车厅的椅子坐下整躺流程都很顺利快捷;就连候车室内也只坐着零零落落的十来个人。过于谨慎总是担心出现各种差错,眼睛始终直勾勾的盯着大厅前显示高铁到站情况的屏幕。广播传来检票的消息也是小跑着赶上去的,只有进站之后看着了车,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稳当了才算安心。车子缓缓驶行;望着车窗外由清晰逐渐模糊的外景,树木像是连成了一道绿油油的防护网;离家越近看的越叫人顺心。这趟回去说实在的并不绝对悲痛,甚至有那么些喜悦的期待;对于久别他乡即将与家人团聚的期待。不过三个小时的路程,当车门缓缓打开,脚踏入故乡的那一刻;仿佛一切都是那么亲切;风虽是寒冷依旧,可却像是在呵护着我。于我而言即使在多繁华发达的上海,都无法比拟我对于故乡的依赖。坐上回乡下的班车,听着几位中年男女用着村里的方言说着吹嘘又带着谦逊的话;虽然嗓门大而嘈杂,可我却没有像以往一样排斥的带上耳机。伴着这混杂的交谈声,我睡去了;很有安全感的安心的睡去了。
待来到外婆的住处时已是下午,客厅两边坐满了来慰问的亲戚;四周的装饰也和之前所见过的没大一样,甚至还要简单些。中间叠起两张吃饭的方桌,顶桌的桌面上摆了一些香火和蜡烛,几个道士站在桌前手足舞蹈的比划着。母亲从房内走出恰巧望见了站在门外的我;母亲的神态较视频里的样子更显得疲惫无神,些许惊讶后快步走到了我跟前,询问为什么不事先与她打一通电话。还没等出我敷衍的答复,便直直的将我拉入房间。床板上躺着的外婆身躯是那么的娇小,微微发黑往里凹陷的眼眶和脸颊还有那淡茶色的嘴唇;半张着像是睡着一般。母亲赶忙拿来三根香要我好好拜一拜;我照着母亲说的做可说不出话来,只有母亲在一旁用着沙哑快要听不清字的声音小声说着:“腉!毛头从上海回来看你嘞!你看看这些孙子孙囡用心啵?”望着外婆的脸,我想学着周围的长辈一般痛哭;可无论心情如何悲痛,无论如何刻意的酝酿;始终没能掉下一滴泪来。心里不断的唾骂自己是个无情无义的东西;看着上一秒还在泪流满面嚎啕大哭下一秒却能谈笑自若的那么些人,我是尤其羡慕的。对于这些长辈的而言,能和他们的年龄成正比的只有见识,但似乎又在某种意义最缺少的也是见识。对于这样生老病死的场合他们的眼神中也只写着麻木,该做些什么甚至熟练的像是在上班工作一样。
听着丧席高亢喧杂带着笑声的交谈,和头桌两位老师傅拿着二胡唢呐合奏出刺耳悲凉的小调儿交汇在一起的画面真叫我着了趣。看着搭不上半边的亲戚聊的面红耳赤开怀大笑,我也跟着一块儿笑起来;他笑他们的,我笑我的。席后的牌局似乎融入了当地的习俗,只要个人招呼一声;就能三三两两的凑个好几桌,赢钱的一脸满意的洗着牌;输钱的互相埋怨着队友不会配合。像是个久别老友的聚会,全然顾不得房间里死去的人了;不知是谁家给起的头。
自从外婆出事那天起,母亲便寸步不离的守在她身边;尽管她明白自己不久将要与外婆永别。可此刻除了呆在外婆身边;她想不到还能去哪?与其躺在床上让这身心俱疲的躯体更加煎熬,倒不如外婆嘴里的胡话来的亲切。母亲说,在外婆稍稍恢复意识的那天夜里曾带着哭腔声音虚弱的感慨了这样一句话:“囡妮!我这一辈子到要死了都没有人真正心疼过我诶!”外婆就是这样苦命的人,从她出生的年代、环境和地位就注定没几天好日子过。年幼时时常听外婆说起她的经历,那个年代生为农户就没几个能吃得饱饭的;女孩只是为家里打杂劳作的工具,不早些用上说不准哪天就成了泼出去的水。外婆说从四岁刚记事那会儿,不但要照应着比自己小几岁的弟弟妹妹,家里大多的杂活也都得归她。稍有些地方不入眼没饭吃是事小,还得挨着老外婆拿着扁担狠心毒打,不管打的位置也不准喊出声求饶。人说女娃哪户穷人家都一样,忍忍着等结了亲就有好日子过。可这句话在外婆身上似乎并不灵验,朴实本分的吃苦耐劳不但博不得婆家人的好脸色,就算到了儿子结婚;儿媳还得威胁着要求带孩子,隔三岔五的还动手打人。即便只有外公偶尔会想着外婆,可大多时间还得为了这个家奔波劳作。终于熬到了晚年,子女们的家庭无忧到了尽孝的时候;有了安享晚年的时候,又在同一年经历了丧父与丧子之痛。女儿们有了自个儿的家事;探望的次数也不敢多。哪怕到了自顾不暇的年纪,还依旧为了几个儿子孙子的事操心劳作。你说她这辈子值吗?就因为不值才愿意为了儿子的生活变得更好而劳作。这亲情的羁绊本就那么现实而残酷,正如前阵子母亲在扫地时抱怨着累死累活伺候家里的三个大男人,我回复的那句话一样:“妈!我说句难听的,就算你现在这么任劳任怨的伺候我们;等你老了,我们也做不到像你伺候我们这样来伺候你的。”
眼瞅着母亲一连几天没合眼,恍惚间刚一坐下手上的水杯一个没抓稳还给摔碎了。正巧我们几个晚辈都赶回来了;一伙人的费心劝说下,母亲终于愿意回家去好好睡一觉;留我们在这守上一夜,也算是几个做小辈的尽尽孝道了。尽管母亲说一个人回去没啥事儿,可我还是执意用手环着母亲的胳膊陪着她同行。一路过来,我们也没说上一句话;我像兴许是母亲这些天太过劳累也就没在去打搅她。直到开门进了屋,母亲并没有着急洗漱;只是径直的走向沙发前呆愣的坐在那。我问她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她也只是轻微的摇了摇头说想缓缓。客厅内的寂静似乎助长了屋外寒风的猖狂;连烧水壶里的水也跟着起了性子。不知多久,本在闭目养神的母亲;忽然睁开了布满血丝的双眼声音带着哽咽的说着:”毛头!你知道昨天是什么日子呗?“还没等我迟疑去想,母亲便紧接着补上话来:“昨天是妈妈的生日诶,你说挨得巧不巧;外婆刚好选了个这个日子走。”母亲的情绪也因为这句话的出口愈发的激动,而她的这番话叫我如何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陪着她,待着厨房的烧水壶沸腾着跳了开关,母亲这才回过神来起身走向厨房。见我准备动身离开,便嘱咐我路上摸清着走;别个蒙着头玩儿手机。我也叮嘱着她早点休息,不要劳心想着那边的事情。伴着各自的嘱咐声我轻轻带上了门,一路返回;我遵照着母亲的话并没有玩手机,昏暗的路灯正如同我此刻五味杂陈的心境;而天空的灰暗就像是为母亲心中的写照。
回到了守夜的房间,一屋子坐满了从各地赶回来的表姐妹;我哥从湖南坐了一宿的高铁也是前一脚刚到的。一群人围着炭火坐在外婆身旁,聊着家常问了问近况;没有人会因为身边躺着一位死人而感到害怕。似乎每个人都回到了小时候,围坐在外婆身旁听着外婆说起往年的趣事那番画面。实在生了乏,就会搬来桌子围上上几个玩玩纸牌或是开黑吃鸡。外婆床边的桌子前时刻会燃着三根香;长辈们离开前交代过不管什么时候桌子都必须点着三根香,有哪一根快烧到头的就得赶紧续上。据说是习俗里非常重要的步骤;里面的工夫我究竟是不明白的。续香的活自有房间里年长的表兄表姐去做,每每上前点香都会在外婆身边小声的嘀咕些大概是让她老人家好好休息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