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下山时,孟新竹一直在想,回民宿见到周凌该怎么办。
她从来是怕她的,她们之间的关系,像教师和学生、父母与子女、上司跟下属,唯独情爱始终排在末尾。
上学时,周凌代替老师管教她功课作业,毕业后,又代替已逝的父母安排她工作生活,最后彼此都长大成人,周凌仍没有松懈对她的掌控,连她的事业和喜好都剥夺。
她们之间,关系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
那些好,真真切切落到实处,牵引她走过一段坎坷迷茫的人生,也是绳索将她捆绑在周凌身边,要始终保持乖巧顺从。
她像志怪小说里报恩的狐狸,初时心怀感恩,也浓情蜜意,欲予欲求。但无限容忍一退再退的后果,并没有换来怜惜、珍爱,却是把周凌惯坏了。
当年那份救她于水火的仁义,成了鞭笞禁锢她的刑具。
她的生活始终围绕着周凌打转,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不敢轻易离开,也害怕失去庇佑,回到那段孤苦无依的日子。
山野间自由自在的小狐狸,成了被人类驯服豢养的家畜。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周醒牵着她过马路,转进她们来时那条长街,眼看民宿越来越近,她好着急,就要见到周凌了,怎么办……
短暂逃走,最终还是要回到周凌身边,这段关系里,她尽心尽力毫无保留,故而萌生出离开的想法时,发现自己早就被拔掉尖牙利爪。
不想面对周凌,不想回家,像厌学的小孩,她满心仓惶无知时,周醒竟奇迹般扭转矛头,站到她面前抵挡了周凌的怒火。
周醒亲完就跑,两腿倒腾得比风火轮还快,孟新竹原地呆立许久才回过神,看向周凌。
周凌手捂着脸,震惊、不解,好似被街边路过的野狗咬了一口。
旁边小超市的大姨们手掩唇叽叽咕咕,其实音量一点没控制,生怕人家听不见。
“这个是嫂子,那个是姐?刚才那个是妹妹?”大姨A迅速分析出人物关系。
“女的咋玩?”大姨B不解。
“女的咋就不能。”大姨C豁达包容。
“甭管黑毛白猫还是小花猫,就没有不偷腥的猫。”大姨D显然是见多识广。
“胡说八道什么?!”周凌扭头厉声呵止。
她好凶,连路人都被她吼。
孟新竹觉得这时候应该配合做点什么,当然说是逃避更准确。
总之,只要周凌别为难她,别跟她吵架,短暂走开,别遮挡住她头顶这片好不容易晴朗的天。
“你们……额,算了。”手指点点下巴,孟新竹朝周凌宽容笑笑,“先回去吧。”
不想与周凌并肩,她加快脚步,独自朝前。
“竹子!”周凌叫停她,“你不会真信了周醒的鬼话吧?她就是故意整我,你看不出来?”
“我不知道。”孟新竹回头,委屈、茫然。
“她就是故意整我!()”周凌显然是气得不轻,袖口不停擦脸,万分嫌恶。
两手攥紧了斜挎包带子,孟新竹步伐加快,却还要强自伪装出镇定,姿态滑稽。
你跑什么!?()_[(()”周凌喊。
“我先回去了,你也快些哦,不要在外面玩太久。”孟新竹回头叮嘱,下一个转角,迅速躲藏到花墙后。
另一头。
周醒已经跑回民宿,从卫生间里出来,扯了两张纸巾擦干唇边水渍,她踢了拖鞋躺床上给冯念发消息。
[你绝对想不到今天发生了什么,甚至连我自己都想不到。]
下面跟一条五十八秒的语音,把上午的事详细说了。
冯念回复说“进展很快”,随后点评:[果然这种女强人、悍匪,都只可远观,靠近很难相处。]
周醒说:[跟女强人没什么关系,成为女强人的先决条件也并不是彻底丧失人性。她就是从小被惯的,小时候爹妈惯,长大老婆惯,没吃过苦头,欠削。]
[她最好能继续保持,不然哪儿有我机会。]
冯念问然后呢,下山回来之后,她什么态度。
憋半天了,就等这句呢。
咧出一排小白牙,周醒乐颠颠打字:[你万万想不到,就在十分钟前,我跟她亲了。]
冯念丢来三个问号:[亲了?跟谁。]
[跟周冰冰,亲了。]
当时周醒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事急从权,其实也不失为上策,起码给她一个正当的理由逃跑,也能暂时转移竹子姐那边的压力。
又一条五十八秒的语音详细说明,描述极尽夸张、渲染,还故弄玄虚几次停顿,重复了四次“你猜怎么着”。
冯念:[你可真有本事。]
听见民宿老板在院子里讲话,周醒一个鲤鱼打挺弹起来,鞋都来不及穿,赶忙跑到窗边去看。
孟新竹先进门,老板娘在院子里种花,同她打招呼,她便上前攀谈,说想帮忙,捡了只小花盆抓在手里,迫不及待给自己找点事做。
过了半分钟,周凌垮张逼脸进来,孟新竹从小马扎上起身,“你回来了。”
周凌一言不发,目不斜视径直朝前。
两手将腮边碎发勾至耳后,周醒手指尖拎高耳朵,屏息细听。
鞋跟“叩叩叩”,是周凌从走廊经过,然后隔壁门“砰”一声巨响,周凌回房间了。
不是你家门呐!砸坏不用赔钱呐!周醒心中大声谴责,真没素质!
她继续撅个腚趴窗。
老板娘皱眉,对周凌略有不满,当着孟新竹的面,没说什么,倒是孟新竹先表示,结账的时候如果发现有损坏,可以照价赔偿。
“我还以为你跟那个女孩是一对。”老板娘比划说:“就那个,大眼睛,年轻的。”
她的形容生动活泼,“像只小马驹,走路踢踏,见人就笑,可招人喜欢。”
周醒听得心花怒放,老板娘
()人真好,再多来点。()
那您觉得刚才那个呢?孟新竹指周凌,像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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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把匕首。”老板娘看外貌应是四十上下,广见洽闻,点评犀利:“好钢好料,镶的宝石翡翠,但伤人。”
孟新竹垂下眉眼,认真观摩学习,把花苗在盆子里小心扶正,填土。
她没有问自己,老板娘也没再继续说。
之后都是些日常闲聊,老板娘热心,听说她们刚从山上回来,答应请吃午饭。
“别推辞,就当我感谢你帮我种花,两个小姑娘也吃不了多少,我这么大一家客栈,一顿午饭吃不穷。”
孟新竹不擅长拒绝,也不喜欢做决定,对方真诚相邀,便应下。
周醒跑回床上,等竹子姐来叫她吃饭。
微信里,冯念问冰冰姐的脸软不软,香不香,周醒让她死一边去。
竹子姐种完花来敲门了,周醒蹦跶着去开,两人并肩走,都没提刚才周凌那事。
把周醒带到餐厅,孟新竹给她在冷柜拿了瓶饮料,哄她先坐,“我看看你堂姐,马上回来。”
是得看看,可别在屋里吊死。
周醒答应,等人走远,闲不住地溜达到厨房,看到水池边择菜的老板娘,笑眯眯凑近,把人从头到脚一顿夸。
老板娘也笑眯眯看她,“想说什么呀,铺垫这么多。”
“您真是不一般。”周醒帮她把洗好的青椒择了把儿,也不啰嗦了,“刚才我在屋里听到您说,我像小马驹,我堂姐像镶嵌了宝石的匕首,偏偏到我竹子姐那,停了,您觉得她像什么呢?”
小客栈迎来送往,见的人多了,经过这两天观察,老板娘也发现她们三人关系的微妙之处。
她一眼就看透周醒想法,拐着弯答:“你想让她像什么,她就像什么。”
“我想听您说嘛——”周醒扭着身子撒娇,“您看人准,您觉得我有戏吗?”
老板娘炒菜的丈夫转头来看了眼,周醒“嘻嘻”笑,对着老板娘继续扭,“您就告诉我呗——”
青椒切滚刀,装盘,老板娘琢磨会儿,也不藏着掖着,“像她身上那条披肩,针织的,又柔又暖。系在马脖子上,就跟着飞,也能包住匕首,但会被割伤。她太软,做不了刀鞘。”
“咋样,满意不?”
话不用说得太透,点到为止。
周醒眯眼细捉摸会儿,抚掌:“真是说得太好了——”
顿了顿,又好奇问:“您平时也跟别的客人说这些吗?”
里脊肉在老板娘刀下变成条条匀称的细丝,她的刀法一如她看人的眼光。
“有些人值得评,有些人不好评,有些能说,有些不能说。全看缘分。”
缘分,说得对,确实得看缘分。
两菜一汤上桌,孟新竹也回来了,周醒口气如同问候重症垂危的病患,“她不要紧吧。”
“没怎么理我。”孟新竹实话实说。
周
()凌一回房就进卫生间洗澡(),她在外面等了几分钟?(),人终于出来,却板张扑克脸不说话。
“暴暴跟你开玩笑,逗你玩呢。”孟新竹试图说和。
周凌仍是闭紧了嘴巴,眉头紧蹙,好似承受了莫大的羞辱。
“她开了电脑,要工作,我就出来吃饭了。”孟新竹满脸劫后余生的庆幸。
不管怎么说,周凌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再找她麻烦,同她吵架。
天塌下来有暴暴顶着。
孟新竹先给周醒夹了箸菜,才端碗开动,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
周醒有来有往,起身去消毒柜拿了两只空碗打汤,“原来堂姐怕这个。”
她想到以后怎么对付周凌了。
“你可别再调皮啦。”孟新竹手指虚虚点,警告说:“小心她翻脸。”
周醒才不怕,“翻脸就翻脸,有本事跟我打一架,我不信她现在还能打赢我,小时候不就仗着自己手长脚长个子高,现在我跟她长得一样高了,她每天坐办公室,未必能打赢我!”
孟新竹笑而不语。
这只调皮的小马驹,成天就到处尥蹶子。
“再说了。”周醒摸摸脸蛋,“她怎么舍得跟我动手,我好歹暗恋她这么多年。”
“所以是真的吗?”孟新竹明知故问。
“你猜。”周醒端起汤碗,隔着氤氲的雾气看她。
“所以你还没有放弃,在继续勾引我吗?”孟新竹脱口而出。
说完她自己都吓一跳,这什么混话!
周醒倏地掀眼。
孟新竹慌忙去抓汤勺,可汤已经盛到碗里,她碰掉了筷子,忙不迭起身逃跑。
周醒目送她背影跌跌撞撞奔进厨房,扯了张纸巾擦嘴,掩去唇边偷笑意味。
这几日进展飞速,多亏冰冰姐呀。
周醒扪心自问,并没有故意破坏人家家庭,是周凌身在福中不知福,是周凌亲手把竹子姐送到她身边来的。
没有周醒,也会有王醒李醒赵醒。
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是永恒的、不变的,哪怕是铜浇铁铸的机器,也需得定时维护,何况是人呢。
失望攒够了,终究会离开。
十几年的感情,以竹子姐的性情,不会轻易放手,还需要一场大地震,才能跟周凌彻底四分五裂。
但在那场大地震之前,还有无数场小震。
周醒不着急,分离的过程越是缓慢,承受苦痛的时间越是漫长,越能记得牢靠。
日后每每想起,痛不欲生,才绝无复合的可能。没有人会愿意再经历一次。
《供词与放逐》说:爱一个人,为了与之更亲密,而盼望TA遭遇巨大的不幸。
周醒承认自己的卑劣,爱能同时开启一个人的神性和魔性。她的酸妒,渐渐滋生出一片阴暗沼泽。
她会在她任何需要关怀的时候,出现在她身边,点点侵蚀她的心,将她拽入不可逃脱的泥潭。
()周凌还不是一样?若非当年竹子姐家庭遭遇巨变,父母在车祸中双双离世,无人撑腰,哪能被她欺负这么多年,变得瞻前顾后,怕这怕那。
孟新竹回到饭桌时,状态已经调整好,周醒一直在等她回来,没有动筷。
“怎么不吃。”孟新竹小声。说错了话,还心虚着。
“我想跟你一起吃。”周醒笑容真诚,“两个人吃饭香。”
“哦,好。”孟新竹给她夹菜。
周醒不再继续之前的话题,自然转移到这桌饭菜上,“以后我有地方住了,也做给你吃,我做海鲜很有一手,我妈喜欢吃,我就练出来了。”
她妈走的时候就没打算再回来,几套房都挂了急售,周醒跟爹虽然不亲,想从老不死的手里搞套房也不难。